70

三年後。

錢塘縣處在魚米之鄉的江浙地帶, 春雨剛過, 土地泥濘, 幾個紮兩小鬏的孩童抓着手中各自家裏做的紙鳶,踩着水窪嬉笑打鬧。

厚重的雲霾向遠處飄去, 露出紫紅色的天際,霞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 河面連通錢塘江, 地方上的百姓稱其為湘河。

水珠挂在浮萍上, 帶着雨後的清新味道,湘河兩岸有許多婦女小販正對沿河船只售賣塘西枇杷,有個總角之齡的孩童問臺階上的婦人要了點枇杷葉就要跑開。還沒跑幾步,就看到不遠處的石板橋上傳來馬的嘶鳴聲, 周圍一哄而散,馬匹上的年輕人下馬向四散的百姓作輯致歉, 百姓們懼怕地離得更遠, 惶惶不安。

原本熙熙攘攘的河邊也安靜了一會, 孩童不懂這些, 看到那紅棕色皮毛的駿馬興奮地要跳起來喊叫, 卻被婦人攔住捂住了嘴, 神情小心翼翼的。

沿岸的小商販大多如此,他們小本生意,怕地痞更怕富商,只知道這湘河一帶算是這幾年來最太平的地兒,大多地痞不來這裏收銀錢, 也許因為這裏的別莊住着一位神仙人。

來人一身青色長跑,身材不算高,面無須發,看着是個年輕公子哥兒,遣了家丁買了幾個現做的倒糖人兒分給來往孩童,才算恢複以往熱鬧。

年輕公子牽着馬來到不遠處的莊園,這莊園是京城大官之家在錢塘的別院,聽聞裏頭住着天仙一樣的小姐,平日裏就是那些欺壓百姓的富賈過來,也是恭恭敬敬的,所以湘河附近才會聚集那麽多商販。

他們對生活的要求也僅僅是能吃一口飯不被餓死,湘河成了他們的避難之所。

丫鬟們把年輕公子引到樓榭之中,窗邊餘晖灑入,暗香浮動。一穿着普通羅裙的年輕女子伸出纖纖玉指抵着瓷蓋,茶水從壺嘴中涓涓流向琉璃碗,閃着琥珀色的光。

泡完茶,那靠窗蹲坐的女子才稍稍側身,露出了半張側臉,最普通的羅裙穿在她身上,都像霓裳羽衣一般。女子的長睫顫了顫,仿若金蝶灑落的細粉,美得窒息。

年輕公子輕輕吸了一口氣,以為看習慣了,但每次再看到李雲栖,都會再一次看呆了去。

李雲栖挺直肩背,标準的世家千金跪坐姿态,所有動作都賞心悅目,看到來人時,輕笑道:“今日怎麽過來了?”

“我聽聞你的親事要在半月後訂了,明日一早就回京?”

李雲栖也不否認,比三年前更溫柔的嗓音:“看你氣籲的,先喝一口茶潤潤吧。”

來人也不客氣,坐到李雲栖對面,本來想一飲而盡,看了眼端端正正的李雲栖,又學着她小口小口喝着,這大約也是被影響的,總不想在這樣的美人面前沒了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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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沒說,這麽快就要啓程了?”喝完 ,迫不及待地詢問出口。

“是有這回事。”

“你訂的是個什麽人家?”

“這次是汝襄候家的嫡長子。”李雲栖語氣平平,完全沒有女兒家的嬌羞。

“可不像你母親為你選的。”李家嫁這位嫡幼女似乎并不看重門第,反而着重考察品行,雖然與尋常簪纓不同,卻是拳拳愛女之心溢于言表。

雲栖垂下眼簾:“是祖母訂的。”

“難怪,但那位世子不是前頭有一病逝的妻子嗎,好像還有個三歲的孩子,你嫁過去不等于繼室?”雖繼室也是正妻,但拜堂時,見到原先妻子的牌位可是要行妾室禮的,怎麽想都膈應啊。

“祖母說他們很有誠意,現在還沒徹底訂下,只是兩家有這意思而已。”

“所以急急招你回去相看?你怎的一點不着急,這可是你的婚事,再者後母可不是那麽容易當的,那汝襄候家人丁衆多,怎應付的過來。你家比起汝襄候也算不得高攀,這還不如那個蔣宸,至少也是個生員呢。”突然意識到說錯了什麽,“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不必放心上。”雲栖倒茶的手一頓,蔣宸是她前年說親的對象,她三年前來到錢塘縣小住。

下江南,主要是為了京城還流傳着的貍貓換太子流言,李老夫人讓雲栖暫時回江南小住半年,有很大原因是希望随着時間流逝,那些流言漸漸淡化,讓雲栖的身份更為名正言順。

因為雲栖極為喜愛江南人情風貌,隔三差五就會回一趟江南小住,餘氏幹脆為她請了一位當地頗有名望的女先生,與留在江南的幾位庶女一同學習詩書禮儀。

蔣宸是她在江南的教習先生的長子,節日素有來往。餘氏南下時,發現蔣宸高大俊朗、進退有度、博學廣文,加上年紀輕輕就考中了生員,算得上青年才俊,就上了些心思。觀這戶人家雖門庭不顯,只是單有名聲的書香門第,但與人為善,婆母性情溫和。

觀察了一年多,又調查了蔣宸的品性和人際,再看蔣宸對雲栖那日日拜訪的殷勤勁,顯然是喜歡極了雲栖,基本挑不出太大錯處才問了雲栖自己的意思。

雲栖并未表态,但也沒拒絕,只說還需再相處相處。卻不料沒多久以後,之前還大獻殷勤的蔣宸,轉頭救下了一美貌的落難歌女,放置家中,自此見到雲栖似忘了這事,蔣家也再不提結親。

氣得餘氏當場火冒三丈,幾十年的休養都要破功。她倒想問問那蔣宸是個什麽意思,讀的是什麽聖賢書?她家如珠似寶的雲栖,有哪點配不上他,要被這般冒犯侮辱?如若沒心思,前頭就不該獻殷情,然後又莫名其妙地疏離,這事擱哪個貴女受得了?

幸好雲栖上輩子被男子嫌棄慣了,倒也不覺得什麽,反過來安慰餘式。

餘氏看着如此體貼入微的女兒,心疼得抽痛。

也萬分慶幸,她們家還想再考驗考驗蔣宸,絲毫沒表達出結親的意願,不然那傳聞該有多難聽?

雲栖不想為多年前的結親未遂反遭棄的對象傷神,反而問起對面人:“你過來應該不止說這些吧。”

“近一個月,咱們的胭脂鋪子受了亂民攻擊,東西和流動的銀錢都被搶了,特別是在薊州的,大半鋪子都被砸光了,損失百兩白銀,知縣和守城将領都逃了!”說着,年輕公子刻意壓低的聲音越來越細柔,聽着更像是女子說話的聲音。

她也的确是女子,名為蘭芝,在雲栖的傳授下化成男子,打理着雲栖名下的鋪子。

“什麽!那店中夥計和掌櫃可有性命之憂?”雲栖三年前收下了蘭煙閣遺孤兄妹,他們随着雲栖做了一段時間長工,漸漸獲得雲栖信任。雲栖出了自己所有的體己銀子,為兄妹兩在江南重新開了胭脂齋,幾年間開了不少分號,與漪香閣隐隐對立。

蘭芝一聽雲栖首先問的是店中人,而不是那些銀錢,嘴角漸漸揚起微笑,只有雲栖會這樣。

“您不知道,這群四處搶殺砸的亂民,被剛好來此地紮營的端王軍給鎮壓,逃亡到別的州了!”

一提到端王,蘭芝目光炯炯有神,語氣都高亢了不少。

這些年,端王戰功赫赫,是無數少女心中的英雄人物,被許多人放着長生牌位膜拜着。

蘭芝沒發現,雲栖在聽到端王兩個字時,手指輕微顫了下。

“他不是應該在邊境擊退胡人?”雲栖狀若自然道。

“您在深閨中,恐怕還不知,端王終于守住了邊城,将邊關蘆城給保住了,端王近日班師回朝了,路過薊州,就碰到了那群亂民。”

雲栖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一下,又想到了什麽,道:“那鋪子?”

“這就是我要說的,端王居然給了好多鋪子的損失,要知道軍需告急,早就不堪重負了,聽說端王自己的铠甲和軍靴都用破用爛了,居然還想着百姓,給咱們一些補償,分明與他一點幹系都沒有。雖然不足以彌補損失,但何曾聽過這樣的王爺呢,為何端王不能做……”

雲栖知道她下一句要說什麽,立刻做了個噓的動作,有些話可不能亂說,私底下也不行。

而且……按照前世的經驗,什麽用破用爛,那都是他故意的。

不這樣,民心怎可能偏向他。

那人心思可不是那麽容易揣度的。

雲栖岔開了話題:“你哥哥不是說要參軍嗎,可有消息?”

來江南後沒到一年,蘭芝的哥哥,就是當年她幫助的青年蘭卓就離開了,說要建功立業,也許是看到權力能夠讓自家數十年的老字號輕易毀于一旦,家中父母無端慘死,他極度想要獲得權力,無疑參軍是一條快捷之路。

說到失去蹤跡的哥哥,蘭芝目光暗淡了下來。

她已經很久沒見到哥哥蘭卓了。

雲栖交代蘭芝給受傷的夥計們放一些安撫的銀錢後,蘭芝就告退去處理薊州的鋪子了。

雲栖踱步到桌邊,抓了一顆青棗,上方還墜着露珠,她輕輕咬了一口。

前世魏司承手下有個叫卓岚的猛将,若是把名字反向排列,可不就是蘭卓,蘭芝的哥哥……那熟悉感沒錯,他果然是魏司承麾下那個酷吏,除了骁勇善戰外還非常喜愛用刑逼供,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狂徒。

那麽,多年沒什麽音訊的李崇音,是否也成了魏司承手上一把鋒利的劍。

說是去游學,但如果只是游學,為何連家書都不曾寄回幾封?

魏司承班師回朝,是不是代表着,要向那至高無上的位置發起進攻了。

雲栖閉上眼,這些已經與她沒有關系了。

只要魏司承保持他一貫的殺伐果決、知人善用、兩面三刀……他一定還能殺出一條血路。

雲栖又吃了一顆青棗,這不是春季該有的果子,是有人特意放的,隔着幾日就會出現在樓宇窗臺前的,也不知是怎麽得的。

随着青棗而來的,還有當季的一束花,桂花、茶花、梅花等等不一而足,昨日送來的是海棠花,她修剪了一番正插在外屋的青花瓷中,散發着幽幽花香。

應當不是李嘉玉親自放的,就她感覺,他似乎在走南闖北,可能是他放在江南暗哨之類的。

其實這般親密互動,實在有些越界。雲栖有一次睡前在窗邊放了一封信,裏面很隐晦的提醒李嘉玉,希望他能夠恪守禮儀,不要越過兄妹之情。

第二天一早,信件已經消失,沒幾日就傳來了他的回信。

僅以一段狂笑,嘲笑雲栖異想天開的想法,那滿滿一張的字符,到如今都記憶猶新。

過了一日,又來了一封信,說他在李家已無甚親友,獨一李雲栖能說上幾句,引為知己,不知為何要被如此揣測。

雲栖鬧了個大臉紅,也知道自己弄了個烏龍。

但不提又不行,總比往後無法挽回的好。

實在太過羞恥,為此大半月沒與李嘉玉再通信,還是李嘉玉急急來了五六封求和信,才強忍着羞恥之心,再次如以往一般來往,她何曾這般毫無名狀過。那以後再也不提相關事,她實在沒這臉了。

人家心裏無鬼,自然坦坦蕩蕩,也是李嘉玉為人實在潇灑不羁,雲栖向往之,生怕壞了這層好不容易結下的情誼。

雲栖靜下心後,吩咐身邊人收拾行囊,準備回京城。

紫鳶笑道這幾日基本打理好,只剩下一些小件,雲栖看着紫鳶臉上殘留的傷疤,出去時每每讓人品頭論足,有機會還是為她找一找祛疤的藥。

這些年雲栖一年裏總有大半時間在江南,一方面她希望為自己尋一份後路,辦胭脂齋與一些小鋪子就是其一,無人知道她是近來在江南掀起潮流的胭脂齋的幕後之人,這為她提供了便利。

其他原因是自從李嘉晴出嫁後,李老夫人就開始為她和李崇音的婚事打聽人家,一回李家,就會有數不完的聚會、宴會要參與,雲栖實在不想自己像一件物品似的被人評估價值。

況且,這些宴會多半會有杜漪寧,杜漪寧對她的惡意從前世就莫名的高,這輩子也不枉多讓。

這三年是杜漪寧最綻放光彩的三年,她的名聲響徹慶朝,無數的贊美如同雪花般落在她身上。

雲栖上輩子無餘氏庇佑,受了不少罪,能避開前世一些避不開的劫難,也是為自保,為讓母親少些煩擾。

逃避了三年,終究是要面對的。

雲栖第二日離開別莊時,李昶的姨娘們與幾位庶妹前來送行,個個用帕子掩着眼角淚珠,不知道的還以為多傷心難過。

她們依舊不被準許上京城,為去京城,對雲栖頗為陽奉陰違。

雲栖裝作不知,一一回應。她知道這是餘氏的考驗,母親讓她南下,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鍛煉她如何在後宅生存,看一看後院女子各種狀态,未來也不會手忙腳亂,餘氏時不時從旁指點,教她如何做一個合格的主母。

雲栖剛過來時,也是遇到各位姨娘各顯神通,時不時來下馬威。一群能做出放蒟蒻來京城的姨娘,心思可都不少。

一開始這裏由幾位姨娘把控,奴仆們也是沒了李昶兩人約束,對她很是怠慢。

上輩子沒來得及經歷的,這輩子都經歷了一遍,雲栖也學會了不少,哪怕手段還有些稚嫩,但比之前要好許多。往後真把她丢到一陌生的後宅,與陌生的姨娘以及子女相處,至少不會立刻慌亂讓人笑話了去。

生母是否生活在身邊,于她在生活、精神狀态、人際交往等方面,幾乎是天壤之別。

馬車離開錢塘縣,随行護衛雲雲。

雲栖剛開始還看一會外頭的風景,只是日子長了,她也有些倦怠。

前一天晚上受了風寒,她身體不适,一天都留在馬車上喝着湯藥,胃口也不太好,看的紫鳶、佩雯幾人想着法子變食物出來,讓她能多吃幾口。

他們剛在一村落停了一日出發,不料上路沒多久就停了,前方護衛說有一群人從他們出來後,就一路尾随。

這樣的事,也屢見不鮮,護衛們早早做好了準備,以馬車為中心圍了過來。

雲栖掀開簾子,驟然四面包抄過來的人,身形不一,着裝卻精良,打鬥起來時,絲毫不怕護衛,有一股悍勇的勁兒,特別是偶爾喊叫的口音,雲栖細細分辨,好似就是蘭芝口中的亂民。

他們一個個兇神惡煞,看到馬車裏有女眷,都急紅了眼,似乎立刻就要撲上來一般。

雲栖看到那一雙雙仿若餓極了,極度瘋狂的眼睛,心中一緊,立刻翻開馬車裏的抽屜,裏頭放着一把匕首。

只是關上車簾沒多久,就聽到外頭傳來嘶喊聲。

噠噠馬蹄聲響起,短兵交接的聲音越發激烈。

一道鮮血劃破長空,飚到了車簾上,幾個婢女尖叫着縮成了一團,瑟瑟發抖地啜泣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打鬥聲慢慢平息,車輿被敲了一下。

“李雲栖?”清淡冷漠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外頭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與三年前有些差別,但與記憶中的,卻重疊了。

她攥着匕首的手,急速收緊,又緩緩放松。

李崇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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