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時間回到幾日前。
魏司承出征, 引起朝野內外的議論。
他雖平日風流,政事上也無建樹,但身為慶國最年輕的郡王,又是弘元帝的愛子,必然受到矚目。他出征讨伐胡人, 如皇帝以及主戰派所想那樣,一定程度讓焦慮的民心與軍心受到了鼓舞,這是弘元帝要看到的。
關于魏司承的出征餞別宴,也順應自然地舉辦了。
宮廷宴會,只有少數肱骨之臣以及受寵妃嫔、皇子才能參與。李昶這段時間很受器重, 也漸漸踏入重臣之列, 詢問妻女是否同去,雲栖用練習琴藝以及照看李老夫人為借口推了。
有風聲說這次的宴會,也有弘元帝為九子物色正妃人選的意思。雲栖覺得這樣的宴會, 容易被注意到, 而且那向來是杜六最擅長的場合,她沒那心, 就不去争奪寶貴的人選了。
倒是李嘉晴來她這裏的次數多了,說話也沒了往日針鋒相對,想那宴會中多少人中龍鳳, 她自然希望餘氏帶她一同去。
餘氏舍不得逼女兒, 雲栖不去不代表李嘉晴就能頂上了,想去就去找自己母親,對外人餘氏向來是疏離而冷淡的, 這一點,雲栖也是像了個七七八八。
餘氏親切又委婉地拒絕了李嘉晴,便只帶着李正陽前去。
魏司承早早地換好朝服,一襲四爪蟒袍,束金玉腰帶,烏發被一個雲朵雕刻的漢白玉發冠豎着,他長身而立,高挑優雅。
少見的不再随意穿着,而是用自己最好的面貌面對,只希望能在餞別宴上,給她一個好印象。
宴會上,各大臣攜着家眷入內,魏司承一一應付,被武将尋到還要喝上幾杯盞。
好不容易等到李昶夫婦入內,帶着的卻是個小男孩。
他翹首以盼的人,始終沒出現。
她不會來了。
這一日餞別宴上,這次的主角端王對于敬酒來者不拒,那狀态頗為豪氣,卻有隐隐急躁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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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目光鎖定宴會中的杜漪寧,端王這樣一走,佳人可要落入其餘人懷裏,怎能不急、不燥?不少女眷同情地看着九子,又羨慕地看着杜漪寧。
杜漪寧被人看得面紅耳赤,以扇遮臉,掩去笑意。
如雲栖所料,在餞別宴上,杜家千金提前與幾位樂府中的舞姬一同表演了一曲《精忠報國》,歌聲嘹亮,正氣淩然,贏得了聖上大加贊揚,說可惜她是女兒身,不然一定是一位精忠報國的慶朝須眉。
此言一出,杜漪寧的美名天下傳,杜家求親的門檻都要踏破。
聽聞舞姬中還有淑妃宮裏的婢女,淑妃也受到了褒獎。
杜漪寧與一直灌酒消愁的魏司承道別時,又道了一首流傳千古的送別詩:“……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被身旁人聽到,再次引來無數贊嘆,杜家真是出了個樣樣精通的天仙兒。
魏司承回府後,也未醒酒,餞別宴時間長,回來時早就被涼風吹醒了腦仁。
立刻找來雲栖給的詩詞上冊,果然在裏面尋到了這首詩句。
只是與杜漪寧說的,在地名與人名上有出入。
雲栖給詩詞集在前,杜漪寧作詩在後。
魏司承神色幾度變換,他本來已派人将這冊子印了數份,打算不計本錢地宣揚出去,但現在看來,情況沒那麽簡單……
一個人不可能擁有如此強大的詩詞能力,還首首傳唱。
魏司承本就察覺到違和,現在懷疑更深。
他叫來秦水嫣,取了其中五首給她。
“先把這幾首作成曲子,傳唱出去。”他倒要看看,杜漪寧葫蘆裏賣着什麽藥。
詩句都知道那麽多,那麽其他的呢。
當杜漪寧沒了多重光環,身上疑點越來越多後,魏司承不再猶豫,他打算一點點引蛇出洞。
弘元帝點了另外兩員猛将蒙齊、張廣一同遠征,蒙齊已是年逾六十歲的老将,另一位是三子的人,魏司承看似與大軍一起,實則出發沒多久,就讓身形相近的乙醜扮作自己。
而他沒有驚動他人,帶着兵繞路來這裏。
一來躲避沿路其他皇子與敵國死士的伏擊;二來,雲家人就在上京路上,亦能碰到。雲栖那夜痛苦模樣令他揮之不去,思來想去,唯有雲家人了。
根據密探提供的消息,攔住了一輛馬車的去路。
馬車內的幾人很是恐懼,可還沒等他們看清來者,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全身無力間被拖拽出去,艱難擡頭,隐約看到外頭刺目的陽光下,一群騎在馬上的士兵,光芒照在他們的铠甲上,亮得睜不開眼。
沒有百姓是不害怕士兵的,其中的瘦削青年在被拖拽過程中,吓得褲裆濕了一片。
他們醒來時被困在黑黢黢的屋內,滴米未進,滴水未沾,饑餓與恐懼如影随形,他們哭天喊地。
可這荒郊野嶺的,哪有什麽人家。
待外頭的光亮透進來時,他們才看清了屋子裏全是刑具,刑具上,還帶着黑透了的血跡。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已經餓得沒力氣了,木門被打開。
來人穿着一身銀白色铠甲,猩紅大氅在空中獵獵作響。
他五官如畫,雲家人哪看過這般俊美又高貴的人。
似乎哪兒哪兒都與自己這些人不一樣。
“饑餓的滋味怎麽樣?”你們餓了她多久,現在自己嘗嘗這感覺。
他們早就吓怕了:“大爺饒命,饒命,我們是良民啊……”
來人笑了:“我不曉得偷天換柱,又虐待、毆打、殘害他人的畜生,能被稱之為良民?”
“是她,都是她一個人幹的!”
“都是她一個人的主意!”
“我們都是被這婆娘騙了。”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将責任推到那位枯瘦的婦人頭上,這婦人就是雲栖原來的“母親”,也是賣了她的人。
魏司承掃了一圈,轉而看向縮在最後頭的青年,青年吓得全身打了個機靈,更瘋狂地喊着饒命,連滾帶爬來到魏司承腳下,涕淚橫流地哭訴,表示自己對雲栖有多照顧。
他覺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竅,雲栖那麽漂亮,即便在鄉下那黃土朝天的地方也像是花骨朵兒一樣美麗,他當時也是以為雲栖再也沒回京城的機會了,不然怎麽敢幹那事情。
魏司承看着青年滿是汗水的臉,起膝,啪!
一腳踩了下去,青年那雙曾試圖對雲栖意圖不軌的手掌,被踩的骨頭迸裂。
凄厲的尖叫聲,響徹周圍。
魏司承像是沒看到他痛苦的樣子,只對其他幾個敢怒不敢言的雲家人說:“若能老老實實将你們對她做過的事全部道來,我有可能給你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他給了他們活的希望,但也只是希望。雲家人沒的選擇,他們只有相信他,才有一線生機。
他們并不知道,魏司承是一個看似給了選擇,實則會堵死所有出路,讓你無路可選的狼人。
沒多久,德寶将所有逼供出來的東西呈給魏司承,他身為一個深宮太監都沒想到,只是普通農家,能夠這樣對待一個貴女,往死裏糟蹋人家。
無數次的饑餓、日日勞作、鞭打囚禁侮辱……觸目驚心。
也許正因為雲栖是他們夠不到的貴人,心底的陰暗與不甘都沖着雲栖去了。
若不是年前鬧了饑荒,甚至要将她嫁給村裏惡徒,那惡徒好幾次強迫雲栖未遂。
筆筆樁樁,無不如一簇大火燃燒着魏司承的心。
人心之惡,簡直令人瞠目。
足足好幾頁,魏司承甚至不忍翻下去。
她是不是從小就度日如年,是不是天天恨不得死去,她是怎麽一個人撐到京城的,她能活下來是上天的眷顧是嗎。
“他們對她做了什麽,雙倍還給他們,讓他們也嘗嘗何為疼、痛!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給本王受了,再了結掉。”魏司承眼神充血,聲音嘶啞,緊緊握着那只繡着青雀的荷包,裏面裝着她院子裏的桃花瓣,以此來平息他的嗜血之氣。
魏司承聽着身後的求饒聲,上了馬趕往臨時營地,他不能離開大軍太久。
他沒有回頭,只看着這一片層巒疊嶂的山脈。
輕聲道:“我放過你們,誰放過她?”
雲栖甚少出門,即便是世家千金都會去的詩會,也推脫身體不适留在李家。
京城詩會通常由杜家六小姐舉辦,杜家常常會發請帖去各家,比如李崇音、李嘉晴都會收到,以前還有李映月。只是李崇音去的次數較少,雲栖身為李家的嫡幼女,自然也在邀請之列,只是她一次都沒去過,這般不給杜漪寧顏面,自然一些“目不識丁,不通文墨”的流言從詩會上傳來下來。
自從餞別宴上大放光彩,杜漪寧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雲栖這樣的推拒,就有些不識擡舉了。
李嘉晴可比雲栖急多了,她年紀已經大了,對汝襄侯的嫡次子很是在意,上次曲水流觞時鬧了笑話,還想補救。只是聽說最近那位嫡次子對杜家小姐大獻殷勤,對杜漪寧從一開始的歡喜,變得處處挑剔諷刺,也不再參與詩會。她試圖拉雲栖一起對立,奈何雲栖每次只笑盈盈地接待,又安靜地送她走。
李嘉晴氣不過道:“你不防着她,小心以後連你的夫婿也被迷了去。”
雲栖一愣,笑了起來:“……那就不必長姐操心了。”哈,上輩子還真被她料中了。
随着大房兩庶子前後離開,李老夫人的身體越發不好,就連今年的壽辰也只家中人聚了聚。
李嘉鴻的入宮讓姚氏消停了一陣子,現在與餘氏一同輪流照顧李老夫人。
雲栖作為二房嫡女,隔三差五地就會去伺疾。
“雲兒,你還沒喊過祖母吧…”
“祖母…”雲栖應了一聲,再不喊傳言出去可就是她的不是了。
雲栖還想着之前李嘉玉說的,若想知道什麽自己去問老夫人,但她知道李老夫人是絕對不可能說的,她到底對李嘉玉做了什麽?
“嗳。”李老夫人摸了摸雲栖的發絲,這是最像自己的孫女,加上前後兩個孫子的不争氣,她幾乎将後代的希望都寄托在李崇音,以及家中幾個女孩兒身上,“這幾日家中時不時來媒人你可知曉?”
“雲栖知道,是為兄長的親事嗎?”
“也不止你兄長的,還有你。”
“我?可是否太早了些。”
“世家女子,從十二到十六開始儀親,過了十六要遭人诟病,待你再回來,身份上的事也無人再诟病,屆時就能為你選個有前途的好夫婿,女兒家只有嫁了高門第,才能高枕無憂。可別學那些龌龊又小家子想法,為了尋什麽情愛而枉顧家人,最終窮困潦倒,又怪得了誰?”
“是,雲栖明白的。”雲栖乖順地應聲,看着絲毫不像會反抗的。
引得老夫人疼愛得摟在懷裏,這般乖巧懂事兒的,才是她的孫女。
倒不是說李老夫人為攀高枝而把雲栖往火坑裏推,而是李老夫人身邊就有低嫁之人,後面連柴米油鹽的日子都過不去,反成了怨偶,和離回來名聲都毀了大半了。
老夫人想要雲栖高嫁也有她的道理,只是餘氏聽聞後,窩出一肚子火。
“說得輕巧,不是她肚子裏掉下來的肉,所以能随意安排了。”
雲栖簡直不敢相信這話是從餘氏口中說出來的,這般粗糙。
“越是高門越是規矩多,他們講究門第,講究出生,講究排面。你即便是名正言順的嫡小姐,嫁去也免不得被婆母挑三揀四,”能比他們高的,不是一流世家就是皇家,哪個都不容易,“小門小戶又配不上你,但母親活了這許多年,看到的青年俊傑中亦有人中龍鳳,最重要的是,門第稍微低一些無妨,只要你那夫婿能上進些,你嫁過去,有母親在,諒那婆家也不敢太過為難你。”
餘氏的想法很簡單,她不求大富大貴,只希望雲栖能過得一生和順。
見雲栖一臉沉思,餘氏猶疑道:“雲兒是想去高門?”
“雲栖聽娘的,但我們最好在祖母定下來之前就選定一門,這樣祖母也無可奈何了。”說着眨了眨眼。
餘氏噗嗤一笑:“你這孩子,娘還想留你幾年呢,可舍不得你這麽快嫁走。娘定要為你好好選一選,咱們要選個最稱心如意的。”
雲栖依戀的靠入餘氏淡淡花香的懷裏,閉上了眼:“好。”
“母親,你與姐姐在說什麽呢?”窗口,一個腦袋鑽了上來,是剛下早課的李正陽,遠處推着輪椅過來的是滿眼豔羨的李星堂。
雲栖主動過去扶住弟弟的輪椅,迎來李星堂微微的羞赧。
他拿小眼神瞅李正陽:看到沒,我是最受寵的。
李正陽也不說話,默默坐到了雲栖身邊,就你一個腿都不能跑的,和我争?
幾人坐在庭院裏,聽着餘氏給雙胞胎抽查課業,和樂融融。
轉眼功夫,到了煙花四月。
雲栖的随身物品被搬運到了一輛輛馬車上,為保路上安全,還特意請了京城的镖局一路守護。
李老夫人因身體原因,沒有出現在城門口。
餘氏這邊要處理的事也非常多,又有老夫人需要照顧,這次雲栖是獨自遠行。
與餘氏和兩個哭得嘶啞的弟弟道別後,管家李濟匆忙過來。
說是要獻上三公子的送別禮,希望讓這份禮陪伴五小姐左右。
只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飒爽女子出現在她面前,她臉上與身上的傷勢已經退去許多,眼神明亮,專注地望着雲栖,虔誠地跪了下來:“紫鳶給五小姐請安。”
雲栖沒想到李崇音會在她離開時,送上這麽大一份禮。
她知道,送來紫鳶,他會面對大房以及老夫人那兒多大的壓力,但他依然做了。
雲栖心底帶着一些說不出的滋味,他就是那種你明知他有所圖,亦會再次心動的人。
衆人都以為沒來踐行的李崇音,站在城牆上,眺望雲栖離開。
眸色暗沉,平靜無波。
雲栖忽然回頭,看向城門。
仿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屹立在高處。
遠遠對視,在各自心中沉澱、彌漫。
行了一段路,從遠處駛來一輛失控的馬車。
馬車上無人,橫沖直撞地沖了過來,雲栖坐在車中一陣晃蕩才停下,聽聞前方來了一輛無車夫的馬車,雲栖與其餘人一同下了車。
車輿的木板拼接處,疑有鮮血滴落,雲栖立刻阻止佩雯等人上前,讓幾個護衛與镖局的江湖人一同。
沒料到車簾一掀開,震驚的一幕展現在眼前。
即便是見過諸多大場面的镖局人,都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車輿中有兩層階梯,各放置了兩個人頭,一共四個,被鐵釘固定于上。
他們表情凝固在生機阻斷的那一刻,瞳孔中還帶着死前的驚恐與痛苦。
雲栖眼前陣陣發黑,她顫抖地不能自已。
是他們,她怎麽會不認得,這是雲家人,她的噩夢。
那些屈辱的回憶,是她從來不想掀開的瘡疤,傷口下是早已潰爛的爛肉,時刻提醒着她的弱小與無力反抗。
從小形成的陰影,令她哪怕恢複身份,都不想去觸碰。
他們居然死了,這麽輕易的。
兩世都曾經籠罩在她頭頂的陰霾與痛苦,居然就這樣被結束了。
以一種沖擊力的方式,沖破了所有禁锢,直達內心。
耳邊是婢女們驚恐的尖叫,唯有雲栖神情木讷。
婢女們立刻帶着自家小姐上車,不讓她看如此血腥的畫面,秦媽媽與華年又讓護衛們趕緊報官,如今離京城還不遠。
雲栖像是回神般,道:“別報,就地埋了吧。”
這是一份禮。
送她的禮,像在說:別怕,他們不會再威脅到你。
雖然不知道是誰做的,但她絕不會讓那人陷入被調查的險境。
雲栖不知道是誰這般大費周章,是為她?
但,怎可能。
前世被心儀之人、新婚夫君棄若敝履,讓雲栖在感情方面敏感又抗拒。
甚至這輩子,她也僅僅希望有一位不嫌棄她出生鄉野,家世與地位無須太好的夫君願意與她相敬如賓,平淡度日。
她不認為有人會為了她如此大費周章。
但她真的很感激那個出手的人。
就地埋了那幾顆頭顱後,一行人才重新踏上回江南的路。
輪聲辘辘,壓抑的哭聲從輿中斷斷續續傳來。
從最初的壓抑,漸漸演變成宣洩,再是大哭,然後才低了下去。
從未見過她這般情緒大起大落的華年等人,以為小姐是被吓怕了,卻不知道,那是宣洩,亦是新生。
天邊的火燒雲,仿佛有一道虛影飛于雲端,那虛影遠遠望去,如鳳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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