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 分離(二)
守衛的手臂已經舉高過肩,眼看阿斯蒙蒂斯就要葬身于長矛之下。而此時的野狼卻遠在幾百米外,根本就趕不過去。
怎麽辦,野狼該怎麽辦?
情況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候。
此時,野狼的匕首距離萊登斯堪的脖子,只有幾厘米的距離,他只需再稍微一用力,就能夠結束這個人的生命。
但是,野狼卻果斷放棄繼續攻擊,旋轉上半身,甩手一揚,将匕首射向守衛。
黑暗中,冰冷的匕首如一道銀色閃電,徑直劈中守衛。
只聽“哐當”一聲脆響,長矛落地,然後倒地的,是試圖攻擊阿斯蒙蒂斯的守衛。
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上穿着堅硬的盔甲,唯一的破綻——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
他居然隔着那麽遠的距離,射中了守衛的脖子。
野狼松了口氣。
幸好,阿斯蒙蒂斯沒事。
然而,事實證明,野狼放松得太早了。
失去匕首的威脅後,奈登斯堪終于反應過來,猛地擡起一腳,狠狠将野狼踹飛。
野狼狼狽地後飛,撞到了一排凳子,最後停下。此時的他距離籠子更遠了。
奈登斯堪的靴底暗藏玄機,野狼根本來不及防禦,直接中招。他捂着傷口,咳嗽了幾下,将手上的血抹在衣服上,然後爬起來。
遭到反擊是意料之內的事情,雖然事情并不如計劃中順利,他也沒能殺掉奈登斯堪,但至少救下了阿斯蒙蒂斯。他覺得放棄攻擊,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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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等他擡起頭來後,卻因眼前的景象而目眦欲裂。
他以為自己已經救了阿斯蒙蒂斯,但他卻忘記了,籠子旁邊還有一個守衛。
對這個守衛而言,剛才乍看到嬰兒尾巴時的驚恐已經淡去,此時的他,滿腔都是對同伴死亡的悲哀。而這種無法抒發的悲哀,在看到睡眼朦胧的嬰兒時,頓時成了憤怒的火焰,熊熊燃燒起來。
守衛一把拽住阿斯蒙蒂斯的尾巴,狠狠地将他扯了下來。
阿斯蒙蒂斯睡得迷迷糊糊,意識還在甜美的夢鄉,猛的尾部一痛,頓時慘嚎起來。
那聲音簡直叫野狼發瘋。
“放開他!”野狼發出了憤怒地咆哮。
但聲音喊出喉嚨的同時,他也明白,在這種情況下,鋒利的武器要遠比語言的威脅來得更有效。
可是,野狼身上已經沒有任何武器了。
怎麽辦,怎麽辦,他該怎麽辦?
野狼迅速地瞥了一眼十三號腳下的長劍,十三號手中的長柄斧,相反方向的鐵籠,倒在鐵籠前的守衛,守衛脖子上的匕首……最後,他對上了阿斯蒙蒂斯痛苦的小臉。
守衛已經舉起了手中的長矛,尖銳的矛頭對準了阿斯蒙蒂斯的小腦袋。
阿斯蒙蒂斯将無助的眼神投向野狼。
他張開嘴巴,嘴唇上下啓合,像是說了什麽,只可惜隔得太遠,野狼完全沒有聽到。緊接着下一秒,疼痛的淚水,順着嬰兒的臉頰,淌了下來。
在看到淚水的一瞬間,野狼的腦海頓時變得一片空白。
他的心都要裂開了。
野狼好像忘記了自己在哪裏,居然傻呆呆地站在戰場中間,完全像個雕塑一樣,全身上下都是破綻。
奈登斯堪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你這個笨蛋,傻愣着還在等什麽,快點殺了他!”他憤怒地向十三號發出命令。
“對,這麽好的機會怎麽可以錯過,快殺掉他!”排隊的人看熱鬧,也跟着起哄,齊齊叫嚷起來。
在一片喊殺聲中,沒有表情的石奴兵舉起了長柄斧。
月光在薄薄的利刃上落下銀霜,然後,十三號狠狠向下劈去。
斧子已經到了頭頂,可是野狼卻還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根本就沒有感覺到近在咫尺的威脅。
奈登斯堪頓時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長柄斧無情斬落,就在現場所有人都以為野狼必死無疑之時,一件叫他們跌破眼鏡的事情發生了。
野狼居然憑空消失了!
不!他不是消失!他只是非常迅速地矮身下去,然後一個側移。
緊接着下一秒,占據明顯上風的十三號,居然被一個過肩摔撂倒在地。那一瞬間,野狼爆發的驚人力氣,居然讓十三號連躲閃都無法做到。
幾乎是同時發生的,鐵籠前的守衛發出一聲悶哼,然後筆直朝後倒去。
守衛的脖子上橫着一把長柄斧。
他死了。
阿斯蒙蒂斯暫時脫離危險,跌坐在守衛的屍體上。
喧嚣吵鬧的校場,驀地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之中。
事情實在是發生得太快,太出人意料了。
別看這只是簡單的兩個動作,但要想兩件事情同時發生,時機的把握卻在萬分之一秒。如果說,第一次的時候,隔着那麽遠的距離,匕首射中守衛喉嚨這件事,還有可能是巧合的話。那麽,第二次反擊,就已經巧合到根本不可能是巧合!
當是時,所有人看向野狼的眼神徹底就完全不同了。就連奈登斯堪,怨恨憤怒的眼神裏,也閃過一絲驚豔。
但野狼根本就無暇顧及別人的想法。他的腦子裏充滿了各種狂亂的聲音,催促着他快一點,再快一點!他必須趕在其他人之前,回到阿斯蒙蒂斯的身邊。諸神之上,他只是個無辜的孩子,這些屠夫怎麽下得去手!
他像一陣旋風,朝着遠處的鐵籠狂沖而去。快一點,再快一點。他恨不得在腳下安上輪子。
但是。
這可惡的“但是”,為什麽事情總不能順利發展,非得要有個“但是”呢。
但是,都城守衛隊的其他守衛們,終于還是趕到了。
失去所有武器的野狼,不得不在赤手空拳的不利情況下,與全副武裝的守衛們顫鬥。
多數時候,他都在閃躲,并不主動出擊。直到敵人露出破綻,迅速格殺,力求一擊而中。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消耗了。
可是,守衛們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他們像一堵又一堵的牆壁,死死地擋在路中央。
野狼撞破了一堵牆,又一堵,再一堵。只是,當牆壁的數量多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即使破牆者的速度再快,力量再強大,也終有停下來的那一刻。人力總是有限的,更何況,野狼在之前就已經消耗了大量的力氣。
受傷。疲倦。被砍。疼痛。
全身肌肉都在酸痛,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嚣,每一個毛孔都在溢出液體——不是汗,就是血。
野狼已經分不清這是被砍的第幾刀了,只能咬牙苦撐過去,直到破綻終于來臨,他才能一個掃腿撂倒對方。
當他蹲下去時,他覺得,自己幾乎都要站不起來了。
可是,他還是不得不站起來。
因為,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夠救他。除了他,沒有人能夠救嬰兒。他們沒有任何其他人可以依靠,只能自己給自己依靠。
這真是個可悲的事實。
而更可悲的是,野狼眼睜睜的看着阿斯蒙蒂斯近在咫尺,只差一步就能碰到,但一塊灰色的大石頭卻一斧子斬斷了前路。
是那個石奴兵!
十三號面無表情地從守衛脖子上拔出斧子,一點也沒有因為對方是自己人,而特別手下留情。
一長串血從守衛的喉嚨上飚射出來,血滴劃過斧刃,然後随着揮斧的動作,飛濺在野狼身上。
野狼和十三號對視一眼。
一切盡在不言中,什麽都不用說了,直接開打吧。
野狼迅速朝另外一個守衛的屍體上撲去。一個翻滾,躲過十三號的斧子,然後拔出匕首,迅速反手格擋。黑暗中,匕首和斧子正面接觸,迸濺出火星。
兩個人同時後退幾步。
野狼退得更多,膝蓋都點在地上了。天知道他又多痛多累,但他連一個喘息的休息時間都沒有,腳尖一旋,頓住退勢,足尖猛地蹬地,然後又朝對方撲去。
锵锵锵,完全是力量與力量之間,硬碰硬的激戰。
可是,這是完全不對等的決鬥。因為兩種武器的屬性完全不同,一個是适合短距離的近戰武器,一個是适合中遠距離的武器,更何況,後者本身從重量上就占據了很多優勢。
野狼被打得連連後退。
起初,他嘗試假意後退,實則靠近阿斯蒙蒂斯,但這一意圖居然被十三號看穿了。
看穿後,十三號什麽都沒說,只是很好地利用這一信息,預估到了野狼下一步的行動方向,然後提早在前方等着他。
如果野狼不是在最後一刻有所感覺,将臉稍微側了一點的話,或許現在,他的腦袋已經被從中劈成兩半,連個完整的屍體都沒有了。
野狼被迫改變策略,轉而利用自己靈活的身手,在校場四處游走,時不時露出假的破綻,或進行擾亂視覺的小騷擾。
可惜十三號卻下盤沉穩,牢守陣營,始終從力量上去壓野狼。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花招都是無效的。野狼本來就不是力量取勝的類型,現在更加是沒力。
野狼被逼得簡直都要無路可走了,只能不停地後退,後退,再後退。退無可退,最後野狼幾乎是被逼到偏僻角落上。
情況簡直糟糕的不能更糟糕,此時的野狼,往前不能,往後不能,往左不能,只能向右。唯一的選擇,是朝右躲去,但右邊卻是并排的三個房子。
眼看野狼就要撞上房子,十三號一斧頭揮下來,眼看就要劈中,野狼卻忽然向下一矮,緊接着整個人都不見了。
這一意外,不單單十三號,就連野狼自己也愣住了。
等等,這……這是什麽情況?
洞!?
為什麽這裏會有個洞?
這塊地板看上去和其他的一模一樣,但是,剛才當野狼踩上去時,它卻好像紙板一樣,咔嚓一聲,破成幾大塊碎片。緊接着,野狼整個人都掉了進洞裏,迅速消失不見。
十三號石頭一般的臉上,破天荒地裂出了驚訝的表情。他站在洞邊往下看,與其說是洞,不如說是長而窄的隧道,深不見底,黑黢黢的筆直向下延伸。
“十三號!幹得漂亮!我要大大的獎勵你。”奈登斯堪遠遠地看到野狼矮下去,以為是被十三號砍倒了,大喜之下,居然連聲稱贊。
“不。”十三號轉過身來,對奈登斯堪搖了搖頭,“有洞。”
奈登斯堪等了半天都沒等到後面的內容,這才知道他已經說完了。奈登斯堪幾乎是兇狠地瞪着他,但十三號卻根本看不出他眼中的怒意,像塊石頭一樣地站在原地。
有洞?啥有洞?什麽意思?你多講句話會死嗎?奈登斯堪不得不過去親自過去看看。
然而,當他站起來時,之前被野狼刺中的腹部頓時劇烈的疼痛起來,血又流了下來。因為疼痛,他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彎下腰去。
旁邊的副官想去扶他,結果被他一手狠狠推開。
“不需要,我自己能走!”奈登斯堪把手捂在傷口上,喘着粗氣緩了半響,然後朝十三號走過去。不過他的速度很慢,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溢了出來,時不時還要停一下。
奈登斯堪感覺自己不敗的形象受損,這讓他心裏窩火,所以走到十三號身邊時,語氣十分的不友善:“媽的,有洞是什麽鬼!?你的嘴巴是用來幹什麽的,連話都講不清楚嗎?”
然而,十三號卻沒有任何反應,靜靜的站在洞邊。
奈登斯堪感覺一拳打在棉花上,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別忘了,賴斯已經死了,以後你們的頂頭上司可是我。石奴兵石奴兵,你們還真把自己當石頭嗎。”他忍不住瞥了眼十三號,灰皮膚灰盔甲從頭灰到腳,你別說,還真像塊灰石頭。
“好了,我不管你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我只關心,那個該死的金矛小子。死了沒有?”奈登斯堪左右茫然四顧,“剛才我看到他就是在這裏倒下的,現在人呢?屍體呢?”
奈登斯堪左看右看,就是不低頭看。十三號伸手指着前方腳底,奈登斯堪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頓時露出震驚的表情。
“這是光明之神開的玩笑嗎?為什麽這裏會有個洞!”他簡直就是暴跳如雷,“為什麽這裏怎麽會有個洞!?”
就在他的地盤,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居然出現了他所不知道意外。奈登斯堪讨厭失去控制的感覺,這讓他感覺自己是脆弱的。
“這簡直太荒謬了。來人,把這個洞給我封起來!”奈登斯堪憤怒地大喊,但立刻,他又改變主意了。“不,等會兒再封。我要把那小子的屍體埋在裏面。”奈登斯堪感覺腹部的傷口又開始隐隐痛了起來。
而旁邊的守衛傻愣愣的看着他,簡直蠢不可及,看得他勃然大怒。“看着我幹什麽!?追!都他媽的給我去追!哪怕是屍體,也要給我追回來!”奈登斯堪簡直就是火冒三丈,指着洞怒吼起來,“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們這群廢物,找不到他,你們誰也別想回來!”
都城守衛隊的人這才回過神來,趕緊也鑽進洞裏,追了出去。
“隊長,這個該怎麽處理?”副官走到阿斯蒙蒂斯的身邊,他的幾個手下将嬰兒圍繞了起來。
嬰兒比這些人的膝蓋還矮,從他的角度看過去,仿佛是被巨人所包圍了。無論是他們冰冷的盔甲,還是尖銳的武器,都讓他大受威脅。
四周冷得不得了,失去野狼的呵護,阿斯蒙蒂斯的體溫迅速下降。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遲鈍極了,而且還不停地打瞌睡,想要睡覺。但是腦海裏的警鈴卻瘋狂地敲響,他又不敢睡。
野狼呢?
阿斯蒙蒂斯不安地尋找他的身影,但是不管他怎麽嘗試,都看不到那道熟悉的讓人安心的人。
阿斯蒙蒂斯開始害怕起來,他顫抖着後退,想要逃離包圍圈。
但是不管他往哪個方向退,迎接他的,都是尖銳的矛尖。
阿斯蒙蒂斯被守衛們用長矛指着,無路可退,無路可逃,完全就成了甕中的鼈,被徹底堵死了。
厚重的盔甲,嚴嚴實實地包圍在他的四周,将所有的光線都擋住了。濃濃烏雲遮蓋了月亮,往包圍圈裏投下濃濃的陰影,阿斯蒙蒂斯整個人都被黑暗所埋住,看不到任何一絲光亮。
片刻,徹底的黑暗分開了一條線,一道光亮,仿佛象征着救贖的光,投射進包圍圈。
阿斯蒙蒂斯立刻擡頭,朝光明看去。
然後,他看到一個男人,逆光的男人。看上去是那樣的高,那樣的強大,那樣的……冷漠。
這不是代表救贖的光,這是代表死亡和絕望的光。
“這種問題也要問我嗎,直接殺了。”奈登斯堪的語氣充滿了不耐煩。
“可是……”副官有些猶豫,“您看他長着銀色長尾巴,會不會是蠍尾人,或者蜥蜴人?前兩天鬥獸場花高價買了一只獅鹫,現在正在到處搜羅和它決鬥的異族。韋恩隊長,您說,我們如果把他賣給鬥獸場的話,是不是可以……”
副官沒有說下去,臉上隐晦的笑容已經自動補充了後半句。
“嗯……把他賣給鬥獸營,讓他和獅鹫打嗎?這麽弱的小家夥,也不知道能否撐過獅鹫的一爪子,鬥獸營可能會把價格砍得很低。”
奈登斯堪用評估商品的眼神,從上到下打量着嬰兒,最後,眼睛在他尾巴的尖刺上掃了一圈,說,“反正也是死,能賺多少算多少吧。好歹也是個異族。”
所有人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而處于衆人視線焦點的阿斯蒙蒂斯,則好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樣,充滿了不安和害怕。
阿斯蒙蒂斯瑟縮着将身體蜷到最小,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哀鳴。他在呼喚野狼,只可惜,後者卻根本就不可能聽到。
一陣風從遠處刮過來,将冰墳場的寒意帶來,旗幟被吹得刷刷直響。阿斯蒙蒂斯毫無防備地置身于寒風中,心中惶惑不安,充滿恐懼。
蒼穹之上,驟然響起一聲悶雷。
大雨将傾。
禍事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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