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 暴走(一)

校場已在地底,可沒想到,在地底之下,還有個更深的地洞。而地洞的盡頭,居然是個大型的地下湖泊。

野狼完全沒有預料到腳底會有個地洞,根本不可能加以防備。再加上他全身多處受傷,早已身心疲乏,所以當他從上面滾落下來後,便筆直掉進了地下湖泊。

只聽“噗通”一聲巨響,平靜的水面激起高高水浪,野狼筆直砸進了湖泊中央。

地下很黑,湖水很冰,深不見底。野狼拼命地劃動手臂,想要浮上水面。但非常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冰冷的湖水居然漸漸變得溫暖起來!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對水産生了莫名的親切感。

身上的疲倦與傷痕似乎被水浪帶走,他竟覺得自己重新變成了嬰兒,回到了母胎羊水中,讓他十分的安心。疲倦感鋪天蓋地地壓在他的頭頂,野狼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十分的想要睡覺。

異常的身體反應,讓野狼不由警惕起來。他深深地懷疑水中含有某種古怪的東西。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這個湖泊其實與大衛堡的儲水池相連接,鎮內大部分居民的飲用水便是來自于此,所以從水質上來說,這只是一個普通的淡水湖泊。

那麽,野狼為什麽會産生這麽奇怪的身體反應呢?或許是因為傷勢太重,又或許,是因為他的身體早已發生了奇怪的改變,只是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無論如何,不管答案是哪一個,野狼掙紮的動作越來越小,越來越慢。漸漸地,漸漸地,野狼失去意識。最後,他像個沉重的鐵球那樣,朝着湖底沉了下去。

而另一邊,都城守衛隊在二十多分鐘後才抵達。

由于他們早有提防,所以除了第一個倒黴的隊員之外,其他人全部都安全落到了湖邊的陸地上。

當他們雙腳着地後,便迅速展開了搜索行動。隊長奈登斯堪并不是個懂得寬容的人,他說要野狼的項上人頭,那麽就必須要他的人頭。如果守衛們做不到的話,那就要有奉獻自己人頭的覺悟。

可是,不管他們怎麽找,都沒有發現野狼的任何蹤跡。

他們也不是沒有過懷疑,說不定野狼躲在了湖水裏。但他們最後還是否定了這個猜測。

一來,水溫實在是太凍了,掉進水裏的倒黴守衛流着鼻涕,哆哆嗦嗦地對天發誓,湖水冷得根本就沒有辦法藏人;二來,他們在湖邊搜索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但湖面卻始終如鏡子般平靜,別說人,就連水泡泡都沒有看到一個。人是不可能在接近零度的水裏,躲藏超過一個小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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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像盲頭蒼蠅一樣,盲目找了很久。最後,還是有個細心的守衛,推開長滿青苔的石板後,發現了一條通往外面的道路。

守衛們認為野狼已經從通道逃出去了,于是也趕緊追了出去。

随着盔甲兵們魚貫而出,吵鬧喧嚣的洞窟,逐漸恢複到寧靜之中。當最後一個守衛已經遠離,湖泊重新陷入了萬籁俱寂的死寂中。

不過,通往外界的石板并沒有放回去。

驟然,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将這個隐蔽的洞窟照得亮如白晝。

剎那間,湖底的景象被倒映在石壁上。

晃動的藍色水紋中,有一個巨大的黑影。

那是一條正在變形的人魚。

屬于人類的雙腿漸漸褪去,并攏的腿縫緩緩密合起來,光滑的皮膚上長出了淡紫色的鱗片,薄而透明的妖冶尾鳍優雅地劃動。

這是一條美得幾乎讓人窒息的人魚。

然而,人魚的眉毛卻緊緊地皺在一起。

野狼睡得很不安穩,身體的迅速變化,讓他時不時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

然後閃電消失,洞窟再一次陷入了冰冷的黑暗之中。

滾滾響雷撕裂了鐵黑色的天空。

須臾,暴雨終于落了下來。

噼裏啪啦。

噼裏啪啦。

雨點仿佛無數弓箭,朝着懸崖射了下來。然後在距離地面還有五六米的地方,擊打在一個透明的薄膜上,然後順着半圓形的邊緣緩緩滑落在地上。

野狼久久凝視着頭頂的雨幕。他的內心充滿了不安,仿佛有什麽很糟糕的事情正在發生。

過了一會兒,他低下頭來。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又沒辦法醒過來,只好呆呆地坐在懸崖頂上,不停地盯着眼前的篝火。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夢到懸崖,也不知道這堆篝火意味着什麽,只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離開,全心全意都被篝火所吸引,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他必須要保護它。

但是,肆虐的狂風,呼嘯着從四面八方刮過來,将那弱小的火焰刮得東倒西歪。

懸崖之上光禿禿的,根本就沒有遮蔽之物。焰苗被風吹得越來越小,眼看就要熄滅。野狼心中焦急,想要保護這小小的火焰。可是,當他伸出手去時,卻錯愕地發現,自己與篝火之間的距離被拉遠了。野狼站起來,超篝火走去,但篝火居然也跟着在後退。

雖然火焰頑強地撐過了一波又一波的攻擊,但它的的确确比之前小了很多,野狼不知道究竟它還能夠撐多久。可是,但是不管他跑多快,篝火都會以同樣的速度後退。

不論如何嘗試,野狼就是沒有辦法接觸到篝火。

也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野狼最後無能為力地坐下。他提心吊膽地盯着篝火,除了滿心焦急,什麽都做不了。

而與此同時,遠處的阿斯蒙蒂斯,也在茫然地盯着火焰。

他與野狼分開,已經有好幾天了。

那夜之後,阿斯蒙蒂斯被奈登斯堪賣給鬥獸營,現在即将與獅鹫進行生死角鬥。他已經在這裏坐了很久,頭頂的戰鬥在火熱進行中,而下一個,就要輪到阿斯蒙蒂斯了。

被餓了好幾天,阿斯蒙蒂斯整個人都呆滞木讷了。

他坐在表演臺底部的預備室裏,失神地凝視着頭頂的一長排火炬,紅色的瞳孔裏,倒映着不停變換的焰火。

可是,火焰被低矮的天花板阻擋,沒辦法自由奔放地燃燒,只好在火炬頂升起絮絮黑煙,将古舊粗糙的石壁染成焦炭色。等候室裏的事物倒映在牆上,被晃動的火焰映成各種扭曲的形狀。

脖子上的奴隸鐵圈很重,阿斯蒙蒂斯仰着脖子看了一會兒火炬,覺得脖子累得不行,被迫低下頭來。

他雙手抓着鐵圈,煩躁不安地用力往外扯,試圖擺脫這個冷冰冰、沉甸甸的玩意兒。

可是,他的行為不但沒能讓他擺脫束縛,反而給他帶來了狠狠的一鞭子。

“想逃!?媽的,你可是花了老子十個銀幣,我怎麽可能讓你溜走。”阿斯蒙蒂斯被狠狠一鞭子抽到在地,繼而鐵鏈猛地一緊,他被拖在地上向前去。

“哼,你待會兒最好死得漂亮一點,否則我就切掉你的尾巴,賣給那些收藏異獸的商人。告訴你,這世界上什麽古怪癖好的人都有,我不愁賣不出去。”

“哎呀,你跟一個小屁孩說這些,有意義嗎?他都聽不懂你在講什麽,你抱怨給他聽又有什麽用呢。再說了,奈登斯堪抓着你的把柄,難道你還能選擇不買嗎。”

“靠,我就是覺得不值得。如果是個成年的異族,那也就算了。可是你看看,你看看,這他媽的還沒斷奶吧,這種小東西丢到看臺上去,還不夠獅鹫塞牙縫的。我跟你說……”

頭頂的兩個大人罵罵咧咧地開始交談起來,阿斯蒙蒂斯趴在地上,依舊維持着被無情拉倒的姿勢。後背火辣辣的發痛,剛才那一鞭,可是一點都沒有手下留情。

阿斯蒙蒂斯覺得後背很痛,鼻子很痛,臉也很痛,肚子好餓……為什麽這些人要這樣對他,這裏到底是哪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好痛,好痛,好餓,好餓。

野狼呢?野狼在哪裏?

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眶,他委屈得不行。

痛痛痛,餓餓餓。

可是,預料中溫暖的懷抱始終都沒有出現。

阿斯蒙蒂斯等了過了很久,很久,但是根本就沒有人管他。

從頭頂傳來咚咚咚的鼓槌聲,野獸的咆哮聲,厮殺聲,號角聲,觀衆瘋狂的叫吼聲……各種瘋狂的聲音交雜在一起,讓阿斯蒙蒂斯的心髒也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

他自己爬了起來。鐵項圈重的要命,但他還是把腦袋擡了起來。他深深地大口吸氣,但周圍的空氣依舊稀薄,他心跳瘋狂加速,覺得自己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然後一個肉體重重地砸在頭頂,整個地下室都跟着顫抖起來,牆上被震落了很多灰塵,撲朔朔地落在阿斯蒙蒂斯的身上。

阿斯蒙蒂斯覺得被甩在地上的那個人,仿佛是自己。他感同身受地渾身一個哆嗦,喉嚨裏發出嗚咽的聲音。

然而,時間并不因他的害怕,而突然停止。該來的還是會來,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出現在了門口:“57號!在嗎,57號?”

“嗳!這兒!在這兒!我們是57號。”

“到你們了,趕緊出去。別磨磨蹭蹭的,速度快一點。”守衛拉開鐵門,正午的太陽霸道地射了進來。

但是,阿斯蒙蒂斯卻畏懼那門後透出來的光亮,他像一只敏感的小獸,內心不安,不停地向陰影裏躲去。

可這種反抗卻是毫無效果的。與他脖子上的奴隸項圈相連的鐵鏈,掌握在其他人的手裏。

阿斯蒙蒂斯被無情地拽了出來。那人也不管他會不會走路,抓着鐵鏈的另一端,大步往外走。

阿斯蒙蒂斯試圖用牙咬,用腳踢,但這些完全都沒有效果。他好像一條賤狗似得,被狼狽地拖了出去。雪白的衣服被灰塵泥土染得髒兮兮的,就好像現在的他一樣。

經過一段短距離的漆黑隧道後,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一個橢圓形的巨大角鬥場出現在了眼前。

鬥獸營修建得十分龐大,整個周長超過兩百米,可同時容納五千多名觀衆,是大衛堡裏,僅次于石奴兵軍營的第二大建築。

最外圍是觀衆看臺,坡度以70度角向上傾斜,能夠保證每一個觀衆看清現場戰況。看臺有二十多排,共分為四大區。最前面的好位置,肯定是留給地位最高的貴族。中間是騎士席,最後面則是平民席。

時值正午,是一天太陽最毒辣的時候。但此時,平民的席位上卻密密麻麻坐滿了人。不少人甚至還激動地站了起來,拼命揮着手臂,因為看臺上精彩的戰鬥而激動得滿臉通紅。

其實,與其說是戰鬥,不如說是單方面的厮殺。

當阿斯蒙蒂斯出來時,獅鹫正一爪摁住失敗者,嘴裏咬着他的上臂,猛地一甩頭,半截胳膊就朝阿斯蒙蒂斯飛了過來。

伴随着男人的慘叫聲,獅鹫狂傲的仰頭長嘯,現場頓時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叫好。

“獅鹫!獅鹫!獅鹫!”

所有人都歇斯底裏地吶喊起來。他們的聲音甚至蓋過了激烈的擊鼓聲,幾乎要把人的耳朵給喊破。

五個全副武裝,負責清理的士兵走上高臺,心驚膽戰地靠近失敗者的屍體。

獅鹫懶洋洋地瞥了他們一眼,士兵們抓着長矛渾身直哆嗦,不過獅鹫很快就不感興趣地走開了。

那些士兵趕緊跑過去,拖着失敗者的屍體,然後把他丢到臨時抛屍區。獅鹫已經打了一個上午,無數的失敗者累積到現在,已經堆成一座小山。

這座高高的屍山,變成了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挑戰者的頭頂上。獅鹫驕傲地昂起腦袋,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的下一個對手。然而,在看到阿斯蒙蒂斯之後,只一眼,獅鹫就輕蔑的移開了視線。

“媽的,獅鹫這麽猛,完全沒賺頭啊。也不知道現在賠率是一比幾了。”牽着阿斯蒙蒂斯的男人沮喪地嘀咕着,帶路的士兵催促他趕緊上前,男人賠笑連連,然後向前走去。

但是他一拽鐵鏈,居然沒拽動。

男人微惱,又用力地扯了幾下,竟然只讓阿斯蒙蒂斯往前移動了幾厘米。

怎麽回事?男人不由困惑地低下頭來,繼而瞳孔猛縮,驚訝地長大了嘴巴。

阿斯蒙蒂斯的樣子很不對勁。

他以為阿斯蒙蒂斯還像之前那樣,害怕得縮成一團。但事實上,阿斯蒙蒂斯卻好像突然忘記了要害怕這件事,驚天動地的喧嚣聲中,他全神貫注地盯着一截手臂。

這是剛才獅鹫甩過來的那半截手臂,恰巧落在了阿斯蒙蒂斯的身前,血淋淋的橫截面正對着他。

可他居然不但不感到恐懼,反而四肢着地,壓低身體,鼻尖湊到手臂前,用力嗅了嗅。

他餓了。

他已經餓了好幾天了。

進食已經成為他的本能,濃濃的血腥味聞上去也十分美味,但是,阿斯蒙蒂斯有一些猶豫。

因為,這和他之前吃過的食物完全不同。

和野狼在一起的時候,野狼提供的,大部分都是烹饪過的熟食品。就算沒有煮過,至少,也是屬于家畜的範疇內。

但是這個不同,這個不是家畜,而是人類的手臂。

這是食物嗎?

能吃嗎?

那香味實在是太過美味,阿斯蒙蒂斯遲疑許久之後,終于難以抵抗其誘惑,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他閉上眼睛,細細感受新鮮血液的滋味。那甜美的,充滿生機的,叫人瘋狂的液體,順着他的喉管,慢慢地劃入腸胃。

片刻之後,阿斯蒙蒂斯猛地睜開眼睛。

血紅的右眼迸發出詭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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