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章
刀客名叫許二楞。
家裏往上數,三代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
到他家這一代,八個孩子滿地跑,就那麽幾畝貧瘠的田地養不活一家十來口人了,常常是一頓飽一頓饑吃完上頓沒下頓。
時年八歲的許二楞摸摸永遠填不飽的肚皮,一狠心背了家裏砍柴的大刀踏上了離鄉的路——他要去混江湖,混好了一家都能衣食無憂,混不好家裏也多出了他這一份的口糧。
為了吃飯混江湖,許二楞的目的很簡單。
結果還沒走出幾裏地就被他爹給攆上了,被一巴掌掀翻在地。
“你個兔崽子!家裏攏共這一把刀,你還給俺帶走了!”
說完拿了刀心疼地走了,至始至終也沒叫二楞回去。
二楞心裏不服氣,沒想到他在家裏的地位竟然還不如一把劈柴刀,這愈發堅定了他想要在江湖中揚名立萬出人頭地的決心。
當時也是這麽一個剛過中秋還算爽快的節氣,許二楞才沒落得個凍死街頭的下場。
但也餓得不輕,蓬頭垢面,和街上的小叫花子比,不僅比人家少個碗,還沒人家幹淨有精神氣兒。
十歲沒到身量不足成人一半的小孩子,連份跑堂的工作都不好找。這時候一個白花花的饅頭遞到他眼前。
“給你,吃吧。”
二楞不是傻的,他還是有點戒心的,他先是擡頭看了眼面前的人,嗯,長相還算周正,身材雖然魁梧了些面相倒還和善。
總而言之,不像是個壞人。拿了饅頭給小叫花子吃的怎麽能是壞人呢?
許二楞是這樣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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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不客氣地接過來,狼吞虎咽三兩下就吃完了。
吃完了許二楞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他。許是在等二楞說聲謝謝什麽的,然而那人不知道,鄉下随便拉扯大的孩子,連基本的社交禮貌都是很少有人教的。
那人客氣而和善地笑着,許二楞愣是一個字都沒說,直到那人臉都抽筋了,才作罷道:“跟我走吧。”
“去哪兒?”
“原來不是啞巴,去能吃飽飯的地方。”
江湖上能吃飽飯的地方是很多的,但是吃完這頓還能不能有下一頓那就不好說了。不是飯不夠,是不知道脖子上吃飯的家夥不知道還能不能留到下一頓。
許二楞是個命好的,他被招進了武堂,一個專門為有錢人家培養死士、打手、保镖、家奴之類的地方。
許二楞為一個饅頭,就把自己賣進去了。後來的許二楞常常在想,早知道就多要點吃的了,一個饅頭,哪裏夠呀,他那會兒可餓着呢。
不過要不怎麽說許二楞命好呢,他被武堂的人相中,不愁吃穿住了,但是武堂的人又嫌他天生愚笨有勇無謀,只教他蠻力将來發配出去做個打手。這可比做死士幸運多了,又比做家奴多了一身自保的功夫,可不就是幸運麽。
同期裏有被選上做死士的,許二楞看着他們早上出去試煉的,晚上卻沒能等到他們。以後也再沒能等到。連武堂自己的試煉都過不了的死士,是不合格的殘次品,死不足惜。
沒人和許二楞說過這些,但他隐隐也明白了,他是幸運的。
于是他從不抱怨什麽,不會說話便少說多看,武堂讓練功就練功讓出任務就出任務。只要聽話,認真辦事,不出什麽幺蛾子,武堂确實是個不錯的地方。
起先只是叫他去打架,擺平鬧事的人,後面就是叫他去殺人,殺那些打架都擺不平的人。
許二楞天生是有股子狠勁的,這從他八歲的時候敢自己背把刀從窮鄉僻壤的山村裏出來就可窺一斑了。所以武堂讓他殺人,他提了那人脖子,長刀一抹,血濺了他一臉。許二楞眨眨眼睛,眨出來濺進眼裏的血,心裏想的卻是,下次再做這種事,得離遠些,衣服沾了血,可就不好洗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那天晚上,是什麽喜慶的日子來的,新皇登基?許二楞不大記得清了,反正那天晚上,全京城的人都在放鞭炮,五顏六色的炮仗把夜晚的天空照得如白晝一樣亮堂,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的鄉下孩子許二楞,情不自禁就停下了手裏的刀,欣賞了一會兒煙花美景。
他手裏被他拎着脖子的人笑着咳出一聲血來。
“大俠你倒是好心情,只可憐在下快死了欣賞不來這樣的美景了。”
那人是個十分瘦削的讀書人,青衣儒衫,瘦得跟個風一吹就要飄走的紙片似的,許二楞不知道上頭為啥叫他來殺這麽一個人,何況這個人得了肺痨,眼看着就快自己斷氣了,為啥還要他來跑一趟?
“你叫什麽名字?”那人問,“能在在下生命的最後一刻結識,你我也是有緣,兄臺,不如你我互通一下姓名吧,将來底下見着了,也算熟人一個了。”
“許二楞。”二楞說道,松開那人的衣領,“俺叫許二楞。”
武堂裏是有給他取過什麽代號着,叫黑不溜秋還是啥的,他記不住,他只記得自己本來的名字。
“許二楞?”文士擊掌笑道,“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啊!”
許二楞一聽,心裏也高興起來:“你會寫俺名字麽?”
他這顯然是問廢話,天底下就沒有這個文士不會寫的字。只見他提筆點墨,就在這閃着七彩煙花的窗下,走字如龍,在白紙上寫了方方正正的三個大字。
許何歡。
二楞不識字,點着那三個大字一板一眼地讀道:“許、二、愣?”
然後擡眼詢問地看向文士,文士點頭,眉目溫柔,那一瞬間讓二楞想起了家裏許久未見的母親。明明是兩個毫不相幹的人,真是太奇怪了。
文士劇烈地咳嗽起來,在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咳聲裏,血絲染紅了身前的名字,許二楞趕忙把紙解救出來。
“俺的名字,”許二楞揚手道,“是俺的了。”
文士咳得說不出話來,只點了頭。
好不容易咳喘平息,文士望向窗外的煙花,眼神悠遠,不知道是透過那些繁華看到了什麽。
“請大俠,送在下上路吧。”
許二楞點頭,舉着刀找了個能叫切口平整的位置,一刀揮了下去。
血還是不可避免地濺了出來。
不過好在他提前将寫了他名字的紙藏進了懷裏。許二楞抹了把臉随便擦了擦手,又把紙拿出來仔細欣賞着,絲毫不在意紙倒着的還是反着的。
好看,就是好看。
這個人啊,還是識點字比較好啊,他想,識字了,就能寫自己的名字了,還能寫得這麽好看。
那一瞬間,許二楞仿佛醍醐灌頂一般陡然開竅了。
他要退隐江湖,去讀書做文章!
“停停停!”神醫一巴掌打在刀客的腦袋上,也打斷了他的話,“本神醫不想聽你的白日夢!就你!還讀書做文章?少笑話人了!”
刀客一臉悲憤:“古人雲,朝聞道,夕死——”
“得得得,什麽死不死的,你編了那麽個故事,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張沾了血的破紙你就打算一輩子都不扔了是不是?”
“這是俺的名字!”刀客委屈道,點着上面的字就像當初文士寫給他時一樣一板一眼地念道:“許、二、愣!”
“哈哈哈,真是笑死本神醫了,你讀了那麽多年書,張口閉口古人雲,不要告訴我你竟然連個二字都不認識!哈哈哈,你真是二到家了!”
刀客被他笑話得窘迫了起來,他确實還是不識字的,至于他張口閉口文绉绉的話,那都是他躲避武堂追殺的那麽多年,或是躲在酒肆後廚,或是躲在勾欄之地,耳朵聽人說來的。
酒肆裏有文人騷客,勾欄裏有多情相公,刀客耳濡目染自然就學會了。
他這樣解釋了,神醫一聽火氣更大了,揪着他的耳朵:“你學什麽不好非要學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以後再讓我知道你去這些個地方,看我不揪掉你的耳朵!還有你那張破紙,別以為我打不過你就搶不到手扔不掉!小心本神醫來個化骨水連你一塊兒化了!”
刀客皮糙肉厚的,神醫揪着他并不是很疼,但他還是裝出十分疼,疼得耳朵真的掉了一樣的誇張,這是他長期挨打琢磨出來應對的招,他要是表現的不疼,神醫氣不過會下手更狠,而如果他表現得很疼,往往這個時候,神醫自己個兒就先心疼下不去手了。
果然,看刀客五官都皺到了一塊兒,神醫傲嬌地哼了一聲,這事才算完。
刀客正尋思着好好哄哄自家媳婦,一轉身就看見蘇殼兒光腳站在臺階下面,披頭散發睜大了眼睛盯着他們看。
這青天白日的,才沒給兩人吓死。
“你醒啦,”神醫招呼道,“天濺涼了,怎麽不穿鞋?”
蘇殼兒看完了他們整場鬧劇,意猶未盡。
“哦,爺怎麽在你家裏?爺記得昨夜還娶媳婦入洞房來着的呢……哦,對了,我媳婦呢?”
神醫心一凜,來了!
“他,越澤他……”神醫胳膊肘使勁搗了下刀客,示意他快糊弄個主意出來。
刀客向來很聽媳婦的話的,張口接道:“他在山上沒過來。”
“那為啥把我弄過來了?哎,對了,爺是咋過來的?咋一點印象也沒有呢?”
你是暈着過來的,怎麽可能有印象,神醫心想,嘴上卻說道:“哎,昨天喝完喜酒我們去鬧洞房,你非說你很想念本神醫想跟過來住一段時間,越澤他怎麽都攔不住,我們沒辦法,這才帶了你這麽個累贅過來……”
這個理由實在太完美了,神醫此時心裏只想默默地給自己點個贊。
然後蘇殼兒就說道:“新婚燕爾的我來和你們湊什麽熱鬧?再把我送回去吧。”
“啊?”
“咋了?”
“沒什麽,就是路這麽遠……你住幾天再走吧。”
蘇殼兒瞅着兩人:“你們是不是不想送?那沒事,給點錢,老子自己雇車過去。”
“……”刀客靈機一動,“憑什麽給你錢啊,俺媳婦掙錢也不容易,說給你就給你啦……”
蘇殼兒眉頭皺起來了,片刻以後,擡腿往外面走:“那我先找車,大不了到了叫俺媳婦多給點錢,他有錢,沒事。”
神醫攔在他面前:“這個……最近鬧山賊,治安署管得嚴,車……都不給走啦。”
蘇殼兒看了他一眼,繞過去:“沒事,爺不是嬌氣的主,爺兩條腿走上去。”
反正路他熟得很。
“哎呦,蘇先生,蘇爺爺!算我求求你了,消停點吧!”神醫終于崩潰了,攔在他面前,死活不給走,“反正你別想出這個門,二楞!關門!放狗!”
刀客聽話地關了門,轉了一圈問道:“咱倆哪來的狗啊?”
神醫白他一眼:“沒有你抵上!”
“哦,”刀客似懂非懂,擋在門前,整了整背上的刀,抱着手臂,山似的擋了路。
蘇殼兒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們:“我說你們至于嗎,我就是去山上找越澤……”他話音一頓,懷疑地問道:“你們這……”
神醫和刀客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不會是越澤這個王八蛋後悔了,叫你們帶着我有多遠滾多遠吧?!”蘇殼兒叫嚣道,“所以才不讓我去見他,你們是怕我傷心嗎?”
神醫忍不住點了點頭。
蘇殼兒撥開他:“沒事,老子不傷心……老子要去剁了他這個王八蛋!”
“哎哎哎,”神醫眼瞅着攔不住了,幹脆抱住了蘇殼兒的腰,“現在去,不安全。”
蘇殼兒一愣:“不安全?咋了?越澤個王八蛋還差人追殺我?”
刀客聽着蘇殼兒口口聲聲越澤王八蛋越澤王八蛋,心裏也有點為那個遠在山上的大兄弟難受,勸神醫道:“人小兩口的事情,要不媳婦咱還是告訴他吧。”
“告訴我什麽?”
神醫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蘇殼兒心裏隐隐有了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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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