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卷十六

秋露春雨,雲蒸霞蔚。

煙雨過後的山,總是被蕩滌得分外幹淨,潺潺而過的泉水細流,在滙聚了天上落下的無根水後,成了溪。

一片滋潤又濕滑的世界。

山中的天氣變化無常,剛剛才萬裏晴空,轉眼已佈滿了濃厚的烏雲,彈指之間,傾盆大雨當頭淋下,雖然恰好遇到了能避雨的地方,但無可避免地,兩人還是被淋濕了些許。

有點狼狽。

下雨的時候,南宮神翳和慕少艾擠在一塊不算大的石下避雨,僅能容下兩人,但動作幅度稍大便會被飛濺的雨水打濕。

不敢多動,南宮神翳暗暗往邊靠了靠,把更多遮雨的空間讓給賞着滿天飛水的慕少艾。

兩人靠得很近,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彼此相貼的衣衫下的溫度。

令人迷醉的暖……還有他的氣息,近在咫尺……

「唿唿,這場雨真大。」

耳邊乍響的聲音,驚醒了南宮神翳,思及方才腦子裏亂想,不禁耳際微熱,連忙別過頭不去看慕少艾。

偏偏那人完全沒有察覺南宮神翳的些微異狀,用手撞了他一下,示意遠處:「你看那邊有人在跑,這麽大的雨也不躲一下……哎呀呀,竟然還是個美人呢。」

慕少艾愛看美人,南宮神翳早已習慣,甚至有時也會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跟他一起欣賞,燕瘦環肥,恍若真的滿園春色,但始終還是覺得比不上身邊這人。

好像只要看着他就足夠了,喜怒哀樂,無一不是令人着迷,又何必捨近求遠,追逐擦身而過的景色?

然而,越是覺得慕少艾重要,便越是不能忍受他的視線追着別人,盡管那只是清水一般的視線,愛花而賞花,不着情愫,南宮神翳依然會在心底積起薄怒。

這種霸道,沒由來地紮根成長,南宮神翳心知肚明,但從不表現,他沒有立場,更怕慕少艾因此讨厭他,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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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之不得的煎熬……

風雨漸歇,卻已到黃昏,雲開霧散,殘陽浮着水光,迷幻的光華。

走出避雨的大石,彈掉自葉尖滾落的水珠,慕少艾走到山邊,看雲海之上的夕陽,滿目金澤生輝,流光溢彩。

明黃色的陽光鍍上似暖還寒的水汽,缭繞住沐浴在一片祥和氣氛中的慕少艾,猶如初落凡塵的仙,不染俗泥,而臉上那道淺淺的胎記,便是堕天的證明——

『你的臉上怎麽會有道胎記?』

『說不定前世少艾我是個大魔頭,被烙了印,于是帶到今生成了胎記。』

『哈,你居然也會說這種話。』

『唿唿,帶點神秘色彩,總比說這個其實是色素沈着要動聽得多。』

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道獨一無二的墨色,那麽詭異,又那麽吸引,受不住誘惑,慢慢地、慢慢地靠近……最終,微涼的雙唇印上了臉頰上那若隐若現的胎記。

「!」

觸電般的感覺,慕少艾條件反射地縮開,躲避突如其來的酥麻,卻不料腳下一空,踩到山邊碎石,身形不穩,跌落山崖!

「少艾!」

南宮神翳眼明手快,連忙捉住了正要下落的手臂,用力一扯,把人拉回原地,随即不顧一切地把慕少艾擁在懷裏,緊緊地抱住、圈牢。

差一點,就要失去他了!

只是瞬間,便在地獄輿天堂之門前走了一遭,向來冷靜的慕少艾也覺得膽戰心驚,冷汗淋漓。任由南宮神翳抱緊他,不抗拒,也不回應,木無動作地一點一點收回被吓走的魂魄……

天地之間因而靜止,萬賴俱寂,耳邊只有彼此的唿吸以及心跳。

時間流逝無聲……

「喂……」

許久許久,南宮神翳聽到耳邊輕輕的一聲叫喚,心知慕少艾已回過神來,但那種揮之不去的悸動仍在心頭盤旋不去,不願放手,放手就會失去了他,不能放,不能放!于是擁得更緊。

「少艾我快被勒死了。」

聲音依然是輕輕柔柔的,不像責怪,更像是親密的低語。

稍稍放松,轉爲溫柔的擁抱,把五指插入慕少艾的髮間,南宮神翳閉上眼,在他的耳邊低聲請求,「少艾,留下來……在我的身邊……」

不想再孑然一身、形單影只,長久的飄泊終于找到了停靠的港灣,不管他是誰,是男是女,他只要他的陪伴。

慕少艾沈默着,不說話,雙手悄悄環上了南宮神翳……

*****************************************************************

千裏之堤毀于蟻穴。突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潛移默化……

自認萍生被封了首座後,一如名銜的殊異,再天之界限裏也有着旁人所沒有的特權,南宮教主明裏暗裏都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事事都随他的興。

教中也有小氣之輩,雖忠于南宮,但對其他淩駕于自己頭上的人總是心生不忿,千方百計要找認首座的痛處。但無奈認萍生并沒有持寵而驕,兢兢業業地做好本分,半分不失,令多事之輩無從下手,反而更令南宮對他青眼有加。

本爲禁地的極北之山,在南宮教主帶認萍生去過之後,那裏的守衛便不在阻攔認萍生的進入。

默許着他的首座研究翳流的機密,南宮并沒有蠢到就此對他放心。他偶而會和認萍生一道研究探讨,又或者靜靜地站在認萍生不會察覺的地方,看他苦思冥想。

霸者的目光悄悄然從天下收聚在智者的身上,又從智者的身上,看到屬于他的天下。

然而眼神專注得多了,也慢慢開始變了質。

沈積而壓抑的心,漸漸不受控制……

南宮落在他身上的視線,認萍生并非一無所知,對魚失了吸引力,他這個餌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但他僅限于任務上的往來。

可以忽視那雙眼瞳深處所蟄伏的含義,認萍生悄悄在自己的週圍築起了防護,不要過于接近南宮,但也不能離他太遠。

認萍生的無心冷情,是慕少艾重情重義的表象,這是一層不能撕破的紙,只有不斷地加牢,撲滅燒近的火,才能保持他的完好。

因爲他不能動搖,尤其是爲南宮動搖……

傳聞中血腥滿手慘無人道的魔頭,剝去了一切爲霸業所構建的殘酷,其實也只是一個普通的人,對屬于自己的東西百般守護,由不得他人的破壞;翳流之內,恩威并行,教衆對他的死心塌地,除了對有能力者的崇拜外,就是他的外嚴內寬的統治手腕。

布滿刺的外表,只因要保護柔軟的內心。

這樣的人,讓認萍生漸感吃力了。一體兩面,善惡共存;喜好黑色的襯托,卻并非完全是活在黑暗中的魔。

執着的人,心中總有一絲光明、一方淨土、一個夢想……

「那不是夢想,是理想。」一字之差,現實輿虛幻的對比,再向前一步,更有可能成爲空想。

「萍生,你如何看待毒?」

偶而,南宮會在輿認萍生獨處的時候,問些看似簡單,但答起來又費盡腦筋的問題。

「看起來美麗,用起來致命的東西。」

越是動人,越有危機,就像手中把玩的這朵鳶尾花。

「萍生,本座一向認爲你輿他人不同,爲何你的答案如此膚淺?」有意迴避嗎?南宮眯起眼,望着一臉随意神情的人。

「唿唿,承蒙教主擡愛,感謝教主錯愛。」把手中的黑鳶尾放回泥上,拈起從不離身的寶貝煙管,點燃清煙縷縷,「認某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株雜草,自然吐不出什麽有深度的話。」

無根飄萍,生在山澗清泉,可以滌出純淨的風姿;若落于泥潭,便只得一身腥臭。

認萍生……任萍生……當初怎麽會想到這個名字?罷了,随手亂起的名字實在沒有探究的必要。

若把無依飄泊的浮萍,自泥潭中採起,帶回家中,用山泉水細心種下,能否清雅依舊?

想要那株越是細看越是心動的萍草,盡管他總是那麽的不可捉摸,借着水流避開他有意觸摸的手指,他依然想要把他放在掌中,細細呵護。

更何況,完美的東西往往虛幻而不真實,若帶了一點瑕疵,便瞬間鮮活可愛起來。

指腹觸摸上精致的黥印,那麽罪惡的痕跡,偏偏在這張絕美的臉龐上如盛開的毒花,勾魂攝魄,無時無刻不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誘使極力控制情感的南宮教主一點一點失去把持,沈淪……

敏感地察覺到指下一顫,南宮心緒一動,黥印的主人已逃了開。

「教主,罪印醜陋,不要玷污了雙手呀。」

刺針刻下的紋,曾經是那麽的痛,一絲一絲沿着面部神經侵蝕;傷好了,疼痛消失後,這裏又變得極度敏感,再輕的碰觸,也能引起顫慄。

更何況,那雙手,別有用心。所以他必須逃!

「這道印記,不是爲了證明你我皆是沈浮于黑暗罪惡的同類嗎?」

執着的印記緊緊盯着刻意保持鎮定的認萍生,伸手握住那雙纖巧漂亮的手,卻再一次被掙脫開。

又要逃、又要逃!爲什麽他身爲一教之主,都可以放下身段,而他卻一再逃避?

被點燃的怒氣瞬間竄昇,當南宮發現事情不妙的時候,劇痛已經迅速攻占神經,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

偏偏是這時、爲何要在此時?!最不願讓他看到的情景……想要逃,卻已再提不起力氣,掙紮生存的理智,讓南宮拼着最後的力氣要認萍生離開。

「走……快走……」

不再有能力思考其他的問題,此刻他只想認萍生快快離開,他不能傷了他!

「?!」

忽然蜷縮的身體,殭硬的十指把還算堅硬的地抓出了十道深痕,認萍生驚訝于眼前的驟變,但只在一瞬,數道銀針紮入,幾欲失控的身體漸漸平靜了下來。

喘息……四下無人的山地,由急轉緩的喘息尤爲清晰。

「教主……」

試探性地喚了一聲,卻不料被一把攬入懷中,緊緊抱住,耳邊傳來微顫的話語:「萍生……萍生……為什麽不走……會傷了你的!」

是呀,為什麽不走?為什麽要救?剛剛分明是一個機會……

望向漆黑的夜空,認萍生找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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