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卷二十一

整理着手中的解剖資料，一張張驚悚而噁心的照片，把慕少艾又帶回那天，剖開完整的心髒時，所呈現出來的恐怖情景。

法醫因為長期接觸各種各樣的死亡陳屍場景，所以對超乎想像的情景比一般人的接受能力要來得更強，但也正如此，日積月累的精神恐懼，讓法醫精神失常的機率也比常人要高。

慕少艾是樂天派，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笑臉，輕易便能化解他人心中的窒悶，再難看醜陋的情景，都會被他透着暖意，又無傷大雅的笑話解說成再平常不過的狀況。

所以總是有很多新進的助手願意跟着他實習，也有不少同事樂意與他共同進退。

他從不在他人面前露出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害怕與不适的表情，沒有人想過，慕醫師是否也需要別人的開解與安慰？

收拾心神，慕少艾找出越龍嶺石棺中取出的藥草标本化驗結果，與屍體解剖時取下的心肌組織切片化驗結果相對照，意外地發現，兩者所含的黑色物質，其組成成分竟是一摸一樣的！

那麽，也就是說，致使多名考古家喪命的罪魁禍首，是石棺中的黑色植物？

那些很明顯是經過培育而變種的藥草所蘊含的劇毒，所通過唿吸道進入人體，進而侵蝕器官，使其壞死……真是可怕！

『石棺開啓的時候，這些植物不但香味濃烈，而且神奇的是，它們竟然好無腐爛現象，新鮮得像剛采下來一樣！』

南宮神翳曾說過的話，倒帶一樣重現在慕少艾的腦海中。

還記得初次見面之時，從南宮神翳的氣息中察覺出他中了毒，把脈之下，發現雖然毒已随血液流遍全身，但還不是不可解，服了他自制的藥後，過了幾天，毒也自行排出了。

由此說明，南宮神翳與其他人一樣，都吸入了劇毒的粉末，但毒素并沒有使其內心器官組織壞死，這便是他成了唯一一個參與越龍嶺的發掘而并未死亡的原因。

那麽，為何只有他能使毒不侵蝕自身的器官？是天生的體質，還是有別的因素？

慕少艾陷入了迷思。

然而，笏君卿的推斷則簡單得多。

「他預先做好了防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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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神翳并非發現石棺墓葬的第一人，如何有時間做好防範措施？」

慕少艾皺上眉頭，雖然投毒案例中，不乏有罪犯先服下解藥而倖免于難的個案，但依照慕少艾與南宮神翳的觀察，他似乎并不會在這方面有未雨綢缪的警覺，否則那次慕少艾在粥中加了藥材，他也不會想不想就吃下去。

「他不是一直以來都對史書上那一句對翳流相關的歷史很執着，并希望能早日找出能闡述這段歷史的文物發現嗎？」

慕少艾驚訝地望向笏君卿，知道他必定暗中調查過南宮神翳的過往，否則不會對他心中的理想如此明了。

毫無顧忌地回視，慕少艾覺得笏君卿的眼神像一把手術刀，直直地剖進了心底，快要把他和南宮神翳的秘密也一併挖出。

「翳流教主擅以毒療疾，那麽墓葬中有毒，南宮神翳必定很清楚，因而及早做好防範，也是情理之中。」

「這麽冒險的舉動，稍有差池就會喪命，南宮神翳下這麽大的賭注，又是為了什麽？」

「成名!借刀殺人，最終把他人的成果收歸己有。」

對着笏君卿，慕少艾首次有了涼薄的笑意：「如果他真要成名，何不做得更漂亮些，也可以免去被人懷疑的下場。」

「這只能說明，他的計畫欠缺周詳，所以令自己身陷囫囵。」

慕少艾擡起眼睛，看着篤信自己判斷的檢察官，問了一個壓抑了許久的問題：「為何一定要認為南宮神翳就是兇手？」

「那麽，你又能提供出他不是的證據嗎？」回視着慕少艾，曾令他欣佩的堅定眼神，首次，讓人覺得刺目，即使你只是法醫，也應處于中立的立場，不能有所偏頗。

慕少艾迅速把目光移開。

笏君卿話中有話，慕少艾不是沒聽出來，既然他把南宮神翳的理想也調查得如此清楚，現在語氣中蘊含的提醒，恐怕正是暗示着，他與南宮神翳之間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指掌。

若真是這樣，要他慕少艾接近南宮神翳進行調查的意義又在哪裏？！

眼中漸漸升起的烏雲，閃眼之間，驅散得無影無蹤，慕少艾不是無智之人，更不是沖動之徒。

「笏檢察官是不是該多信任一點少艾我呢？」

「不信任，也不會委以重任。」笏君卿其實的确是信任着慕少艾的，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更擔心他會被迷惑。

「唿唿……南宮神翳目前似乎還少了背負着十幾條人命而該有的、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與驚慌。」重新望回笏君卿，他依舊是自信的慕少艾，「無論他有罪也好無罪也罷，少艾我都會給你一個交待。」

即使，那将會是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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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界限內，南宮聽着守衛回報來的消息。

毫無表情的俊顔上，風息、雲散，萬裏長空一般的清淡如水。

認首座爲了一個陌生的孩童而違抗禁令？萍生……

「屬下失職，請教主降罪!」匍匐在地上，深知守護禁地責任重大，那守衛已做好領死的準備，

「恕你無罪，下去吧。」

意外的寬恕，讓守衛驚訝地擡起頭，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南宮教主，卻見那人的心思早已遠去，不知遙想到哪裏了。

有幸撿回性命，守衛連忙叩首謝恩，退出門去。

越過窗棂的視線，眺望着遠方。

翳流之內，一切皆随認萍生的興，這在教中已是不成文的約定，但職位較爲卑微的，卻仍是不知教主對首座的寵愛。

不過，這也是無關痛癢的小事，絲毫無法妨礙教主的關切之情。

是什麽樣的孩童，能引起萍生的注意？

衣袂輕揚，風撫花起，落英缤紛，塗了一地的嬌異魅色。

站在山側，那日，認萍生應該就是在此處追下山去……南宮低頭俯視，山下織就一片枯木密林，層層疊疊，看不出真實地貌，更看不清林中藏着什麽。

雖同在翳流領域內，但他從來未曾多一分留意過山下的那片林。

這次第一次的關注。

這種林，還傷不了認萍生；既然傷不了，就無須介意。

眼尾處閃過幾點光，零零碎碎，不起眼，但依舊引起了南宮的注意——

只是幾片嫩草的葉，葉面光潔如緞，不沾落塵，故而折射着天上射落的陽光，驟然看去，點點滴滴，如翠綠上滾動的水珠。

又或者，是淚……沒有來的想法，南宮笑了，低頭細看，不過是指甲般大小的葉片，卻牽動了堂堂翳流教主的思緒，伸手觸上，陰影下的葉，再泛不出光。

淚消失了……

是何人的淚，如此動人？

南宮採了一片帶回。此處漫山遍野皆是毒物，連土壤也被熏染得漆黑，普通的植物移栽後不出一日便零落凋謝。

那麽，這種好不起眼的小野草，又爲何能如此笑迎驕陽？

同時撫摸着葉片的手指，不同的植物，引發起的是不同的思慮。

無盡……神醉夢迷……

一株毒草上，同根所生的兩朵花。

手心放着甫制成的黑色藥丸，認萍生的眼底無限深遠。

鳶尾，本已是美得惹目，無論是紫紅的花，還是動聽的名。

然而，美豔之下，是腐骨絕命的毒，經南宮變種培育的黑鳶尾，所飽含的毒素，更是狠絕百倍有餘。

這樣的花，這樣的毒，便是『無盡』的主體；

如今，被認萍生取來，煉成了『神醉夢迷』。

造物之主向來公平，要得，必要有失。

沒有完美的藥，也不會有完美的毒，

神醉夢迷是藥，因爲它能瞬間提昇功體，給于武者夢寐以求的超強能力；神醉夢迷是毒，因爲它會侵蝕掉服用者心底最深藏的感情，忘情背愛、無血無淚，一具只懂殺戮的行屍走肉。

心中若有情，又如何舍得下手？

南宮雖然沒說，但認萍生已大概猜到，所謂的禁藥，非是因爲其能力過于強大而遭禁用，而是因爲其內在缺陷。

而這缺陷，南宮感同身受，故禁止翳流教衆服食。

無盡的缺陷……是什麽樣的代價，讓南宮甘願放棄獲得超強戰鬥力的機會？

認萍生撫額，着實煩惱……

『萍生，你是懂藥的……』

那日，放在手中的黑鳶尾，連同這句話，一起被包覆在手心中。現在靜下心來，細細回想，才發覺那句話的與其，除了信任，仿佛還有一絲……

請求？!

驀然一驚，認萍生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請求……是請求嗎？若是真的，那……

先前斷斷續續的思維在一瞬之間被接駁起來，苦思冥想的症結，電光石火般解裂開來。

原來不時發作的失心狂症，便是無盡的缺陷!

那種生不如死的折磨……

南宮，不願他人承受這種痛苦，這就是你心底的仁慈嗎？

如果是，那犧牲無數人命的活體試驗，又算什麽？

啼笑皆非的兩面，向于黑暗的一面是仁慈，向于光明一面卻是殘忍，所以他是翳流中的神，正道中的魔。

思緒迂回輾轉，發生過的事太多，殘留在心中的回憶就越多，藤蔓相纏，執意要區分開光明輿黑暗的界限，反而陷入混沌不明的灰色地帶。

而且，迷惘得久了，心頭竟湧起一絲痛，像一個小錐子，尖銳的，刺進了心房，沒有血，但是會痛。

同樣是心上拂不去的痛，認萍生的感覺遠不及那名叫『阿九』的孩童來得勐烈。

天生半心之症，并非只有等死一途，但治愈的關鍵，卻把握在南宮的手中——咳羊莖。

暗潮洶湧的夜宴，犧牲了多少的人命，才換回了那一株稀世其珍？

而自己，也是幫兇之一。

慕少艾救人，認萍生殺人。

藥師積下的陰德，由首座揮霍得一幹二淨；殺人時幹脆利落，而醫人時則要絞盡腦汁，難怪世上的良醫少，而殺人者不勝枚舉。

鮮血，也是一味易上瘾的毒。

所以，斷絕痛苦最簡單快捷的方法，便是死亡。

可是……若固執如慕少艾，非要救治那名天真無邪的孩童呢？

又該如何，才能從南宮手中取得咳羊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