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流音眼前幻影重重,他用力搖晃着頭,擡頭看去時,眼前突然出現三四個重疊又分離的青面如獸的面孔,猛地将他拉回現實,“你,是誰?”他拉回自己的手,不由戒備。

青衣的人,“哼”了一聲,不在意的收回手:“師兄,三十多年不見,就不認識師弟我了?”

三十多年?流音怔怔的看着那個人,站起身,口中猶豫的吐出:“阿竹。”

是了,他記得師尊說過,阿竹他跳下了貪婪池,這般傷疤也不奇,“抱歉,我,忘了許多年的事情,五十年間的都不大清了。”他動動唇,如願勾起一個溫和的笑,血絲如潮水般退回額心,一刻朱砂模樣的紅色一閃而逝。

流音他自認為出來不是一個分得清所謂“對錯”,所謂“天下”,所謂“大義”的人。說他是正派弟子,他卻覺得他有時更想一個妖魔,他從來都是為了一個人不惜負盡天下的,竹染他做了什麽,只要不觸及他最後的那一個人,他都可以不在乎。五十年前和五十年後的他又有多大的不同呢?便是現在讓他決斷花千骨當初為救一個白子畫就棄天下于不顧的事,他也會認為她沒有錯。因為如果換做了他自己,也是同樣的選擇。

但,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太過執着,将一個人當作了全天下的他,注定求而不得。

竹染嗤笑一聲,躲過了流音伸過來,似乎是想要摸一摸他臉上的傷疤的手,“看出來了。你臉上的那個東西明明白白的告訴我了。”

流音手一僵,但也不好說什麽。聽他說術法,不由碰觸自己的眉心,冰冷的指尖堪堪觸及帶着溫度的額頭又像是受了炮烙似得收回手。“你,知道這是什麽?”

竹染嘲諷的看着他,勾出的笑因為臉上的傷疤猙獰而可怕,宛如地底惡魔。“也沒什麽。不過是個封印術罷了。只是剛好不巧,會的人,這個世界上只有......”竹染頓了頓,在流音慘白的臉色中,緩緩吐出兩個字:“摩嚴。”

流音一顫,不由後退一步。海浪撲打礁石,一聲一聲,宛若震天雷響。

竹染用一種嘲笑的口吻緩緩道:“看來你還不知道。也對,現在的你應該還沒有發覺自己喜歡他吧。自然也不會想到摩嚴有一天竟然會用到封印你的記憶這樣的手段。哎~可惜了,你忘了。不然我還真想問問你,還有沒有那個自信。當摩嚴知道他手把手拉大的徒弟居然喜歡上他的時候,會不會......”

“幹淨利落的殺了我麽?”流音白着臉,卻倔強的直視竹染。他開口:“我想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不論他會不會殺我,只要有一天他要我的命,亦或者,他不說但我知道我會擋他的路,我都會将這條命交還給他。如果摩嚴不需要流音了,那流音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竹染愣了愣,意料之外的流音的平靜,心上卻又隐隐是認為情理之中的事情。

“阿竹。我不知道你對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麽。但是,我想告訴你,不用在我這裏再費心機,我不懂得你的恨,也不懂得你的怨。我只能告訴你,有些事情我不是不知道,破綻太多我不是看不出來。但如果自欺欺人,卻能換他心安,我便沒什麽。”流音一字一句都似乎是從胸腔裏擠壓出來的,幹澀滞緩。聲音輕輕的,卻偏偏堅定的讓人無法懷疑他的話語的真實。

這樣一個聽起來就虛假的無法完成的話,在流音的口裏卻讓人覺得多懷疑一分都是亵渎了人世間的感

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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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你真是不可救藥,我看有一天你真的為他死了,也不見得會恨他一點。但是你可以不在乎為他生為他死,你就不在意他不過當你是随意操控和删改記憶的傀儡麽!流音,看着潇灑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一副好好先生模樣的你,沒有傲骨麽?你的驕傲呢?”竹染譏諷的笑,不肯輕易放過流音。眼中的惡意似乎能直達人心。

流音低眸,面色蒼白,在陽光下透明一般。他淡淡開口:“那是你。阿竹,不要被恨遮住了眼睛。師尊他,或許有不好的地方,做事或許用錯了方法,但是你不能否認,他為的是我們。”

口上說得好聽。流音心裏暗暗嘲諷自己。被寬大廣袖遮住的手冰冷的連動一下指甲的能力都沒有。徹骨寒涼,說的便是這樣。不寒而栗,說的是不是這樣?

“他為的是他自己!”竹染大吼。吼完又平靜下來。暗自咬牙,他有多久像這般,不冷靜了?

“可能吧。”流音聲音悠遠,像是浪打礁石又退下,悠悠消失在海面上的模樣。“但他若真的都一心為了自己,我便不會站在這裏聽你說這許多,他若當真涼薄無情,你也無法在現在與我說這許多。”

你這是在說給誰聽?你這是想要安慰誰?你這是為誰找的借口理由?你,自己究竟是這麽想的?

這些流音在問自己。但他,回答不來。

他只是裝作不在意的模樣,對着竹染說:“今天,我什麽都沒聽見。你走吧!這裏離長留太近了,你自己小心。”

竹染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的轉身就走。流音一個人怔怔的看着潮來潮去,耳邊突然轉來遠遠的一聲:“便是我說的,你喜歡你的心裏最最至高無上的師尊,你也可以當做沒有聽見?便是我告訴你,摩嚴已經知道了你喜歡他,便由此不惜封印你的記憶你也可以當做不知道?自欺欺人!師兄啊師兄,你果然在自欺欺人!哈哈哈!”

流音渾身一顫,唇齒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你要他說什麽?縱然反駁了回去,也遮掩不住事實如此!

夏天要來了!東海的太陽白花花的挂在半空,發出灼熱的光芒。流音整個人都被籠罩在熱辣的陽光裏,卻如同被深埋在茫茫不見邊際的大雪裏一般寒冷。他顫抖着用雙手環抱住自己,卻還是冷的想要哭泣!幾乎不能自己!

他咬住牙。牙齒碰撞,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似乎真的在冬季的寒風裏,凍的牙關打架。

不在意?騙騙別人罷了!怎麽騙得了自己!

“師尊”他将滿滿的漲在心上的東西磕磕絆絆的吐出。卻覺得心上漲的更加厲害,似乎是要通過胸前的大口子一湧而出。

師尊瞞着他更甚至騙了他,他不是不知道。胸前的傷口不是月前瑤池上受的傷,他不是不知道。可能那傷是師尊親手留下,他也已經想到。他只是,在騙人。他只是在騙他自己而已!

可他,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他沒有選擇。所以,只能走下去,不論如何,都要走下去!

口腔裏充斥着難言的鐵鏽味,流音咬過嘴唇吞下這口血腥。并将心上的脹痛壓縮回心房小小的一角落。

他若無其事的禦風回了長留,卻還是跳了一條人少的小路慢慢走回貪婪殿。

風小小的一絲吹過樹梢,綠油油的葉子微不可見的動了動。流音停下腳步仰頭去看,發不出“飒飒”的聲音的樹葉間卻傳下悠揚的樂曲。

婉轉舒緩,卻又帶着歲月一般的蒼涼空曠。宛若無涯山川被一陣秋風驚動,綠色與枯敗一起搖曳成浪,活是活了,卻趕不走本質已經垂暮。

每一首曲子,不論吹得人如何技藝精湛,都無法影響聽的人因為心緒不同而生出的不同的感覺。

便如此刻,笙蕭默高立樹梢,唇角含笑吹着他的紫玉長簫。一曲彩雲追月,其風格本是輕快獨特,輕松寫意。聽在流音的耳朵裏,卻不是這麽個味道。

小路安靜。流音站在樹下街角的聽着,笙蕭默站在樹悠然的吹着。

一曲終了,流音才躬身行禮:“小師叔。“

笙蕭默修長的指靈巧一動,紫玉簫滴溜溜的在他的指尖飛舞起來。錦袍飛揚間,笙蕭默落到流音面前。“免了。”

流音直起身。笙蕭默笑着打量了他兩眼,流音低頭,便要告退。不想笙蕭默先開了口,卻是一句:“怪不得師兄最近心情不好,你心情也不好嘛。”

“小師叔何意?近來長留事務繁忙至此,師尊難免煩躁寫罷了。”流音不鹹不淡便想揭過此頁。

笙蕭默這只狐貍可不讓,“啧啧啧,小流音,你這可錯了,該忙的師兄前兩天早就忙完了。再說我和師兄多少年的交情。他那樣子可不是事多煩的,而是......”笙蕭默一頓,突然問:“我方才那一曲如何?”

“弟子不敢妄言。”

“你不用想多,我就問你好,還是不好?”

“好。”流音無奈,輕答。

“哦?真的好?可師兄說我吹得如同魔音灌耳一般吶!”笙蕭默把玩着長簫,似乎是真有什麽大事不明白,“你說說,究竟是你說的對還是師兄說得對?”

流音默了。不管師尊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小師叔着一問都是在問他,你是要站在你師尊那一邊還是要推翻自己的言論,順帶得罪了他。

這似乎是不用選的問題:“弟子樂理也是師尊教授,徒弟自然比不得師父。”

“當真。”笙蕭默挑起一雙笑意盈盈的狐貍眼看他。

流音頭低的更下,硬着頭皮,“當真。”。

“好。”笙蕭默笑了,一個好字落下一刻,手也是一個受到對着流音脖子砍下。流音似有所感,可惜還沒反應就已經後脖子一痛,一頭栽下了。

笙蕭默單手接住,随手将紫玉簫往腰間一別,口中嘟囔:“小孩子家家,還不說實話。一看就是和師兄鬧別扭了。額,不對,是師兄和你鬧別扭了。不過管是誰先鬧的,先把師兄的氣而給順了才行。不然苦的課時長留這一大幫子人,連我着池魚也被殃及了哦~”

他嘆了口氣,扛着人上貪婪殿去了。流音一直閉門不出,自然不知道摩嚴最近脾氣大到上至笙蕭默,下到長留的夥房弟子無一不被波及的憔悴了好幾分。

摩嚴處理好了事情,糾結了許久終于決定回去看看流音,他雖然常見流音,但流音是已經大半個月不見他了,恰好流音的藥又該換了,摩嚴心裏頭告訴自己,就是去換個藥,不就是換個藥麽!

然後,帶着糟糕而躊躇的心到了自己房門口。從來沒有對着自己的房間的門這麽進退兩難過。等到他建設好了心裏,深吸一口氣,要面對流音了的時候,被一把推開的門露出了裏頭空無一人的房間。

摩嚴一愣。心情就好像準備自首的犯人發現他要去自首的大人告訴他,今天沒空,你明天再來一樣。摩嚴第一反應是一口氣憋在心裏吞不下吐不出,第二反應是,不對,阿音不再房裏會去哪裏?第□□應則是無由來的慌亂,轉身就要去找人,理所當然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然後在他穩定住身體,擡頭的一瞬間見,看到了滿臉笑容的自己師弟,擺擺他那雙長爪子:“喲,師兄。”

再然後,看到了他肩上扛着的莫不明生物。摩嚴的臉黑了白,白了黑。最後,什麽賬都來不及跟笙蕭默算,最重要的是飛身上前,小心的抱回那個單薄的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表示終于考完試了~~知覺告訴我在流音這篇完結前這本小說的更新都會穩定了~明天還有一更補前段時間落下的~~

☆、章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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