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夏日。黃昏。
還沒到下班的鐘點,地表溫度居高不下。
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熔化的瀝青味鑽進鼻腔,披散着長發的時髦女人踩着恨天高,彎腰打了個不計形象的噴嚏,低低地咒罵了一句。
幾排低矮的民工住宿樓在金色餘晖下破敗又醜陋。
斑駁的牆體上畫滿了憤怒的塗鴉,一一看過去,五顏六色、精彩紛呈。一群人深得國罵精粹,通過這種不入流但不用承擔後果的方式,肆意問候了另一群人的父母和祖宗。
細高跟踩在坑坑窪窪的水泥地面,“噠噠噠”的刺耳聲響從一樓,二樓,順次往上盤旋,途徑一扇扇大同小異的房門,掌心躺着的指陰羅盤卻始終安靜如雞。
“風哥,你該不會又搞錯了吧?”茅楹嚼着快沒味兒的口香糖,烈焰般的口紅沾了一點在門牙上,她瞥了一眼樓梯口堆成小山的生活垃圾,揮手趕走鼻子下亂飛的蚊蠅和惡臭,甕聲甕氣地抱怨,“你行行好吧,我真的剛剛吃完一頓好的,快他媽被這裏糟心的生态環境給熏吐了,要不要這麽搞我啊……”
邊吐槽邊逛完三樓,正提腳往四樓走,一陣陰風撩過足跟。
“咔噠”一聲,羅盤不動聲色地轉了一格。
塗滿大地色眼影的丹鳳眼倏地眯了起來,茅楹往後退了幾步,停在走廊盡頭那一家的門前,“是這裏嗎?”
再普通不過的木門刷了層紅漆,貼着褪了色的對聯。
門沒落鎖,輕輕地掩着,縫隙裏透出絲絲縷縷令人不适的涼風。
“可算讓姑奶奶我給找到了,這回看你還往哪逃。”茅楹收起羅盤,把低腰褲上纏着的、平日裏當褲腰帶使的細長鞭子慢慢抽出來,纏在手腕上,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空氣在這裏停滞,連灰塵都好像有了重量,沉在地表。
透過繡花的窗簾,夕陽灼燒着逼仄安靜的屋子。
還有大敞的衣櫃裏,那個懸吊着的小小屍體。
“操。”被眼前的慘象驚了一下,茅楹忍不住爆出粗口,“下賤的東西。”
“怎麽?看到什麽了?”左耳裏塞着的藍牙耳機傳來男子冷靜的聲音,語速明顯加快了一倍。
茅楹站在髒得有些黏腳的地板上,圍着屍體轉了一圈,按着耳機盡力描述:“來晚一步。男孩兒,十歲左右,挂在衣櫃裏。穿暗紅色女士連衣裙,眉心一個黑孔,應該是紮了分魂針。雙腿被尼龍繩捆死,腳下墜着墜魂砣,胸前戴着引魂白花,衣櫃四周撒了一圈黑色的雞血。同樣的手法,這個月第三起了,不出意外的話,這孩子應該也是八字純陰。”
“什麽?”耳機裏的聲音強調了什麽,茅楹蹙起秀氣的眉頭,“手指甲?幹嘛……好,你讓我檢查那我就檢查一下呗。”
依言,她靠近衣櫃,輕輕托起屍體泛青的手,仔細端詳了一番,“指甲完好,沒有任何損傷。當心?當心什麽……”
“嘶——”
話音未落,背後突然響起一道尖銳的聲音,有利器破風而來。
茅楹憑借本能側身躲過,紮定馬步,轉過頭,打橫就是一鞭子掃出去。
鞭子由浸了屍油的桃樹枝去芯剝皮編成,赤色鞭把上裹了好幾道黃符紙,驅鬼利器。
被打中的東西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化成一縷黑煙,一把閃着寒光的水果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锃亮的刀鋒還在輕顫。
“媽呀,可把姑奶奶吓死,差點就英勇殉職了。”茅楹拍着起伏的胸脯,花容失色,裝得好像真被吓沒了魂。
鞭子卻毫不含糊地噼啪一聲,猛地擊打地面,被她拖着,緩慢滑動起來,看上去像是一條游走着的蓄勢待發的蝮蛇。
女人慢條斯理地踱着步:“我家老大說了,指甲沒劈開,身沒破,陰魄還沒來得及取走,壞人肯定還在屋子裏。大兄弟,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躲躲藏藏的忒沒勁,真給咱們茅山術丢人。”
“咱們?”屋頂上貼着天花板,中年男子粗粝陰鸷的煙嗓響起,“敢問姑娘茅山哪一門哪一派?”
“喲,我你都不知道就敢出來混社會 ?”茅楹嗤笑一聲,手腕一抖,發了狠,鞭子直抽天花板上那一團不顯眼的黑影,“我是你祖師奶奶!”
黑影轉瞬即逝,下一秒又出現在穿衣鏡裏。
茅楹還沒來得及看清,周遭突然響起小孩咯咯咯的笑聲,從四面八方湧來,頓時激起她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還沒過招,就迫不及待把你養的小鬼拉出來遛啦?”茅楹從貼身胸衣裏拈出兩道符紙,鉗在指尖,警惕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還不忘撂狠話,“被我打散了可別哭。”
“哼,丫頭片子也敢口出狂言!”
這時,門口一個紮着雙馬尾的女童悄無聲息地出現,手裏提着把切肉的大砍刀,身體的各個關節都扭曲着,全黑的眼珠一動不動,死死地盯住她的方向,櫻桃小嘴紅得沾了血一般,詭異地揚起,吐出中年男人的聲音,“我勸你別多管閑事。”
“哎呦,祖師奶奶我好害怕的喲。”茅楹偏過身,正面朝向“她”,收起漫不經心的假笑,“這丫頭是兩周前第一個遇害的吧?新養的小鬼可沒什麽法力。”
“呵呵呵。”聞言,女童吊着尖嗓笑起來,白齒配着血唇,看着格外瘆人,“法力怎麽樣,試試才知道。”
話音剛落,那女童就如同提線木偶,身段軟軟地一飄一閃,人就飛到了跟前。
茅楹瞪大了美目,跟那雙幽深的黑瞳來了個近距離的眼神交流,黑瞳惡意地一轉,又成了全白,攀爬着紅血絲。
肝膽一抖,指尖的符紙頃刻間全數飛出,竄着火花想貼上女童的眉心,三張符有兩張被靈活地躲過,在牆壁上炸出兩個圓坑。
剩下的一張不偏不倚地貼在了那把尺寸驚人的砍刀上,符紙上沾着的散魂咒立刻順着刀身往女童的手臂上蔓延,剛觸到指尖,砍刀便被放棄,朝着茅楹丢了過來。
茅楹踮起腳尖一個起落,迅速拉開距離,落地的時候卻被恨天高崴了腳,差點沒站穩。
砍刀沒砍着人,嵌進了地板,女童又閃現到跟前,朝她伸出慘白的雙手。
茅楹的頭皮直接炸了,擡起手就想甩出鞭子抽她個魂飛魄散。
但那女童卻忽然定住了,穿着小洋裙擡起稚嫩的臉,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漾着楚楚可憐的粼粼水光,軟軟糯糯的童音從她嘟起的粉嫩小嘴裏吐出:“媽媽救我。”
媽媽?鞭子在半空中硬生生頓住。
女人都是柔軟又充滿母性光輝的高級動物,就算糙得如茅楹,心髒也不可避免地軟了一下。
這算是個惡靈,也只是個小孩兒啊……她的腦子暈暈乎乎,無可救藥地陷入了溫情的泥沙。
女童見狀,咧開了嘴,一直咧到耳根,看起來高興極了。她拍着小手蹦蹦跳跳,馬尾辮淩空甩啊甩,甩啊甩,越甩越長,偷偷地貼着地面朝茅楹爬了過去。
“媽媽,媽媽,囡囡的新媽媽,抱抱我吧。”
小女孩邊跳邊唱,聲音甜甜的,帶着某種蠱惑的魔力,她張開雙手試圖讓茅楹抱,茅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活物一般蠕動的發絲也在這時候抵達她的腳下,尺寸間,眼看就要纏上她的腳腕。
成功在望,女孩笑得越發甜美,茅楹迷幻的臉上卻突然變了神情,她輕蔑一笑,伸出一根食指,“寶貝兒,你當我是傻的麽?”
食指抵在女童的額頭,穿了過去,上面不知道塗了什麽液體,泛着瑩綠色的光芒,一觸到,女童的臉就痛苦得變了形。
“媽媽,媽媽,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囡囡!”一陣陣黑氣從她大張的口裏冒出來,眼球不住地滴溜溜瘋狂亂轉,但她仍不忘貫徹她的戰術,“啊~~囡囡痛,囡囡痛啊媽媽……”
“我呸!老娘還沒嫁人,哪來的七八歲女兒!別他媽诋毀我的名聲!”茅楹不客氣地啐了一口。
此時,角落裏又篤篤篤跳出來一個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像是跑來支援一般,猛地飛撲向女童,跟她合二為一,黑洞洞的眼眶裏瞬間又多出一對眼球,簡直快要塞不下了。
陰氣暴漲,茅楹直覺不妙,剛想脫身,腳下的頭發卻像是有所感應,猛地一縮,不要命地發起攻擊,迅猛地纏了上來。
由于之前崴了一腳,茅楹的動作慢了一步,打了個滑,一只腳腕就被纏住。那些頭發柔韌異常,一旦纏上就如藤蔓般順勢而上,眨眼間就纏到小腿,不費吹灰之力地将人絆倒。
“都給老娘滾!”茅楹拖着一條腿,從随身攜帶的名牌皮包裏翻出一把食指那麽長的小刀,下手快準狠,一刀把那簇頭發割斷。
剛爬起來,女童四肢并用,爬着逼近,無數頭發撲面而來,攔住她所有去路。
茅楹心下一驚,往皮包裏一翻就是一個打火機。
哪裏被纏點哪裏,燒得不亦樂乎。
“嘿嘿,頭發長了不起啊?聽姐姐的勸,沒事多去理發店。”她一個跟鬥,翻到窗邊,夾起一張加強版五雷符就想轟。
“幹什麽?你想把這一片都炸了嗎?”
符紙還沒來得及扔出去,就在指尖自燃起來。
窗臺上多出一個挺拔身影,男子穿着松垮的暗色襯衫,負手而立,肩上單腳落着一只黑羽烏鴉。
天色暗了下來,夜風習習。
一人一鳥,氣定神閑地瞅了眼狼狽的茅楹。
烏鴉嘎了一聲,男子涼涼地開口:“炸了之後呢?事故責任報告你寫嗎?”
茅楹臉上精致的妝容在打鬥中沾了點灰,但這并不影響她優雅地拍拍手上五雷符燒剩下的灰燼,從容站起身,“不炸不炸,炸樓一時爽,寫報告火葬場。您這不是來了嗎?哪兒還需要搞那麽大陣仗啊。”
“呵。”陸驚風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平時沒見姑奶奶您的嘴這麽甜。”
“我這不是……”茅楹尴尬地理了理被打火機燎了一绺的發絲,剛想争辯幾句,身後的小鬼又哇呀呀叫吼起來,發作起一輪新的攻擊。
茅楹連忙回身,掄着桃鞭跟一大簇編成麻花的粗辮兒對砍。
乒乒乓乓,直冒火星兒。
“喲,這小孩兒挺猛的啊。”陸驚風袖手旁觀,笑着感嘆了一聲。
“哈哈哈,風哥您可真逗。”茅楹笑得比哭還難看,“不猛我怎麽就想扔雷炸了呢?”
“嘻嘻嘻嘻,媽媽你是不是累了?囡囡玩兒的好開心,再陪囡囡玩兒會兒吧。”這時候,女童身上湧動的黑氣暴漲,濃重了幾倍,七竅齊齊流出黑紅色的血,一對眼珠不堪重負地從眼眶中爆了出來,滾落到茅楹腳邊。
“不行不行,我胃裏的三文魚撐不住了,要吐了要吐了!”茅楹被這一幕瘆到,吱哇亂叫地跳起來猛跺腳。
“小朋友,老阿姨膽子小,這麽吓人可不對。”陸驚風從窗臺上輕飄飄地跳了下來,斂了笑意,面上凝起一片霜寒。
或許是直覺來者不善,小鬼居然顫巍巍地瑟縮了一下。
由于開啓了防禦模式,她身上的黑氣湧動得更暴烈了,七竅裏流出的血簡直跟噴泉一樣,撒的到處都是。
胃裏一陣翻騰,茅楹幹嘔了一聲。
“啧。不是說不要吓老阿姨了嗎?”
男人伸出左手,繃帶從小臂一直纏到掌心,掌心朝上。
女童的腳下晃晃悠悠升起深藍色的火焰。
在昏暗的室內裏呈現出一種特殊的美感。
緊接着,正常人聽不見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尖銳地響起,幾乎震破耳膜。
修長幹淨的五指逐漸收攏,男人的聲線溫和似水:
“小孩子不聽話可是要吃苦頭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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