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是男人都對豪車夢寐以求。

陸驚風裝作若無其事地低頭玩手機,偷瞄那輛就停在他身後五米遠的蘭博基尼。

低矮的多面幾何形車身,線條硬派且鋒利,宛如一件別具匠心的切割藝術品。狂野的巨大進氣口遍布車身四周,加上兇悍犀利的五邊形大燈,漆黑醒目的前剎車進氣欄,別致的黑色蓮花形輪毂……這輛行走的人民幣每一處都堪稱完美。

陸驚風剛在內心為車主的硬漢審美鼓完掌,跑車的剪刀門就向上打開了,駕駛座位上的人探出半個身子,戴着深棕色的蛤蟆鏡,拽拽地朝他招手。

此人略面熟,陸驚風揉了揉有些低度近視的眼睛,低頭在手機上調出微信的位置共享,屏幕上顯示,代表林谙的那個綠色小點幾乎跟他的重合。

所以……酷姐不光是你酷姐,還是個款姐?

“杵着幹什麽啊帥哥。兼職當廣告牌?上車。”款姐飙出标志性三句式,驗明真身。

那一刻,陸驚風覺得路邊一同打車的那對小情侶,打量他的眼神瞬間就不對味了,好像他是什麽賣身吃軟飯的小白臉。

悶着頭上了車,系好安全帶,簡單寒暄完,陸驚風幹巴巴地來了一句:“車不錯。”

虧他這幾天還堅持不懈地給林谙發送心靈雞湯,什麽年輕人就應該抓緊時間拼搏奮鬥,為自己掙得一方理直氣壯的安身之地,在工作中實現人生價值,在勞動中展望幸福未來……這會兒他才後知後覺,有錢人如款姐,根本不稀罕這些。

林谙并沒意識到他的一輛車在窮苦民衆陸驚風心中引起了什麽程度的驚濤駭浪,但他敏感察覺到對方有些低落,于是想說點什麽來活躍一下氛圍,禮尚往來地道:“你也不錯。”

陸驚風扭頭:“???”

款姐這是在調戲我?

林谙一臉淡定,他的想法其實很單純,既然你誇了我的車,那我也得誇回去,鑒于你身上實在沒什麽好誇的物品,只好籠統地誇人了。但好像誇得太不具體,收到了陸驚風困惑的小眼神,于是想了半天,又勉為其難憋出一句:“腿很長。”

氣氛不再低落,變得有些尴尬了。

陸驚風摸摸鼻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覺得話題走向迷之奇怪,連忙往回掰扯:“嗯……謝謝。那什麽,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趕着去一地兒。”

“好,今天當一回你的專屬司機。”林谙用一句肉麻的話接得順溜無比。

陸驚風覺得款姐今天出門大概沒吃藥,見人就撩。

往李昭家趕的時候,他在車上回顧了整個案件。

林谙是個很好的聽衆,全程一言不發,只是在遇到疑問的時候會挑眉,贊同的時候會點頭,意見不一致就會皺鼻子。

“陸組長,你經歷過校園暴力嗎?”聽完之後,他踩了一腳剎車,語氣不悅。

陸驚風刷着漢南二中的學校論壇,點進一個熱度很高的相關帖子,認真想了想,搖頭:“沒有,上學的時候本人很獨,基本徘徊在集體生活的邊緣,跟大多數同學都沒什麽接觸。這個帖子上說,李昭是白威他們那個小團體的中心人物,平時要是有什麽活動,基本他就是發起人。”

“所以咱們現在要去救的那位,可能就是這起校園暴力的始作俑者?”林谙的不悅已經沖上了眉梢,“恕我直言,不論其中有何隐情,現在成了這種局面,施暴者都是咎由自取。陸組長每天為了這種人奔波勞累,不覺得浪費生命嗎?”

陸驚風沒有反駁,沉默了半晌。

空調風口的車載香水,飄出清心提神的淡淡迷疊香,他望了眼車窗外急速後退的法國梧桐,緩緩開口:“說實話,我在緝靈組呆了這麽多年,遇到的受害者大多都不值一救,遇到的惡靈大多都冤苦可憐,有時候我也會懷疑,我在做的事情到底有什麽價值。”

林谙用餘光瞥見難得正經的陸組長,轉過方向盤,選了條安靜點的岔路。

“我迷茫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碰到一位千萬富豪,因為搞婚外情還把小三領回家,逼死了自己的糟糠之妻。妻子死後,心有不甘化成惡靈,要他陪葬。我卻救了這個渣男。”陸驚風依舊習慣性揉捏着左手,“當時我耿耿于懷月餘,總覺得對不住那位被負心漢抛棄的正妻。直到時隔很久,我在新聞上再次看到這個渣男,你猜怎麽着?”

“嗯?”林谙開車屬于慢條斯理的類型,恨不得不踩油門全程靠溜。

陸驚風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他成了位大慈善家,捐出全部身家,救助了無數失學兒童。”

“這時候,你還覺得當初這個渣男救得不值嗎?”陸驚風撐着頭,睫毛不堪重負地忽閃一下,半阖上眼睛,“你說要是那時候我沒救他,會有多少孩子上不了學?”

林谙側着頭,若有所思。

“我們不是上帝,法律審判不了的,我們也很難追究對錯。此刻你從惡靈手上救下的人,可能明天就死于非命,也可能活得比烏龜都長,可能繼續無法無天死性不改,也可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既然世事難預測,不如當個佛系緝靈師,能救則救,救不了就算,別把自己的命搭進去就好。”

說了一大段,陸驚風有點口渴,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

一低頭,一瓶礦泉水直接怼到他鼻子底下。

“多喝水,少說話,煩。”

林谙暴躁地按了按喇叭,打開車載音響,活像被唐僧念經念叨得生無可戀的孫猴子。

陸唐僧接過水,暗自腹诽:潑猴頑劣,不可教。

= ===

蘭博基尼停在李家別墅前的草坪上時,天色還沒暗。

顧不上跟回心轉意的林妹妹敘舊,茅楹迎上來就拉着自家組長,噼裏啪啦把情況說了一通:“剛剛在李昭書桌上發現了一封信,小子的字跡太潦草,我跟她媽辨認了很久才大概摸清楚內容。反正你也看不懂,我直接跟你說吧。這樣,信上先是一一列舉了自己曾經做過的壞事,事無巨細,小到三年級偷了家裏的幾百塊,大到如何淩辱錢争陽和關曉。列舉完認真忏悔了一通,希望求得大家的原諒。最後聲稱自己實在受不了,要去做個了結。”

“什麽了結?”林谙撇撇嘴,“單槍匹馬去跟惡靈火拼?”

李昭的父母還在場,陸驚風使了個眼色,讓款姐少說兩句。

從剛剛茅楹的描述中,他捕捉到一個陌生的名字:“關曉是誰?”

“哦,關曉啊……”

“是我們部門一個科長的女兒。”茅楹剛一開口就被李昭的父親打斷,兀自接過話頭,“是個傻孩子。怎麽說呢,也沒到智障的程度,就是不太聰明,胖胖的,反應比較慢,成績也差。哦對,還有一點弱視,眯着眼睛看人。我家李昭呢,也不是欺負她,就是跟她耍着玩兒,她不是智障……哦不,有點傻嘛,根本分不清別人是跟她開玩笑還是怎麽着,所以……”

茅楹叉着腰,不留情面地冷笑一聲:“李處,護犢子護過了就是助纣為虐。您兒子可都白紙黑字兒的寫着呢,指使人把關曉推倒在廁所便池裏,讓她一身騷地回教室上課,還污蔑人家是自己尿了褲子……這種可惡行徑,您要還覺得是開玩笑耍着玩兒,可就是常識問題了。”

李父被怼得漲紅了臉,翻爛了腸子也找不出反駁的話,轉而梗着脖子大罵起愛人,斥責她教出個不肖子坑了親爹。

李夫人唯唯諾諾,被罵了也不敢還口,只顧用手帕捂着嘴,低低抽泣。

衆人把所有該找的地方都找了,遍尋不見李昭,一籌莫展。

這時候,李父的手機響起,遞來一根救命稻草。

打電話的是關曉父親,也就是李父手下的那位科長,說李昭現在正在他們家,跪在門口死活不肯走。

聞言,李父欣喜若狂,命令科長一定拖住李昭,他們馬上就到。

林谙的跑車就兩個座兒,茅楹如饑似渴,很想體驗一把坐百萬豪車的爽感,半邊屁股都挨着副駕駛的真皮座椅了,被林谙以沒空位為由無情地薅了下去。

而陸驚風一只腳都已經自覺邁上了李家的轎車後座,還被硬生生地扯了回去。他有點惴惴不安,如坐針氈。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酷姐失蹤了一個星期,變成款姐再回來之後,态度突然就轉變了,居然親切友善了。

她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陸驚風一路上都在很小人地揣測。

一行人抵達關曉家時,天徹底黑了。

那是中心城區一個破落的小四合院兒,斑駁的圍牆上泥漿剝落,每隔一米就印着一個鮮亮大紅的拆字。住在裏面的人家這段時間正在跟購下這塊地皮的開發商僵持,人人都想憑借拆遷費一夜暴富。

夜色裏,昏黃的路燈下,四合院門口跪着一名少年。

少年跪得腰背板直,低垂着頭顱,身側的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渾身發抖。

這是正常人看到的情景。

李昭父母看到兒子這一幕,心疼得語無倫次捶胸頓足。

但緊随其後的天字一號緝靈組,看到的可就不止跪着的李昭。

還有站在他身後,冷眼監督着的錢争陽。

屍檢報告上顯示,錢争陽是溺水而亡,他在一個晴朗的周末,擇了一處風景秀麗的水庫,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就再沒浮上來。

此時,他像是剛剛才被從水庫裏爬出來,半長的頭發濕漉漉地緊貼着青白的頭皮,身上黑氣缭繞,往下滴滴答答地掉落着黑水。

像是感應到什麽,錢争陽原本木然地立着,驟然轉頭,冷淩的目光越過夜幕,朝陸驚風這邊直直射來。

“他想幹什麽?”茅楹縮肩埋頭,低聲問。

“顯而易見,先威脅李昭,讓他向關曉賠罪道歉,再殺人。”林谙抱着手臂,倚在車門上,“青少年都有一些奇怪的英雄情結。”

陸驚風看了看錢争陽,又看了看林谙。

總覺得這一人一鬼在詭異地隔空對視。

“也許他只是想李昭道歉,不想殺人呢?”

“不,他會殺的。”

“你這麽确定?”陸驚風眯起眼睛,“怎麽确定的?”

“猜的。”林谙狡黠一笑,“既然猜了,我們再來猜猜別的事。”

“哦?”

“不是說錢争陽之前跟白威的關系挺好,後來才鬧掰嗎?我們何不猜一猜,錢争陽可能原先也是那個小團夥的一員。順着這個思路往下,一開始,錢争陽可能只是看不習慣他們對關曉的惡作劇,好言勸誡了幾句,或者仗義出手幫了關曉幾回。後來次數多了,李昭就不樂意了,覺得錢争陽背叛了他們。所以在欺負關曉的同時,順便也教訓一下他。關曉不懂反抗,但錢争陽懂。可是有時候,反抗只會招致更猛烈的打壓。”

“被拿凳子砸,上課時間被關進廁所,被起非常難聽的外號,撕書本扇耳光,半夜從網吧出來也要繞路去他家樓下高聲喊罵……”

林谙盯着錢争陽的方向,像在敘說一個真實的故事。

“你們知道校園暴力殘酷在哪裏嗎?殘酷在冷漠。他們這個年紀的青少年,一邊标榜着青春叛逆,一邊人雲亦雲,只要民意指向誰,誰就是那個倒黴蛋。學校就是社會的縮影,施暴者想方設法操縱民意,被害者在輿論的重壓下越來越背離民意。時間一長,身邊的同學會覺得你是臭雞蛋,才招攬來成群的蒼蠅,老師嫌棄你整天惹麻煩,就連家長,都會要求‘我把你送到這麽好的學校念書,你就不能忍過這三年嗎?’這些冷言冷語,都是暴力滋長的溫床,使它能在校園裏一屆一屆地輪回不滅。”

“所以錢争陽,他不會停手,殺完這個小團體,還有他們班的老師、同學、校長,他要殺盡所有冷漠的旁觀者,替天行道。”

說完這些,林谙噗嗤一聲,自己先笑了,“小屁孩兒還在犯中二病,你知道天意是什麽,就敢替它行道?”

陸驚風跟茅楹像圍觀神經病一樣,驚恐地看着他。

款姐你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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