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東皇觀, 魁星樓頂層三清閣。

燭火明滅,窗扉洞開,檀香環繞,閣內四壁镂刻仙鶴振翅古色浮雕,正中擺置着一張溫涼剔透的玉石臺,臺上仰躺着一副結實蓬勃的年輕軀體。

暖黃的燭光映襯下,裸露在外的肌膚泛着蜜色的光澤。平整寬闊的肩膀, 輪廓分明的胸膛,清晰可見的肌肉紋理暗蓄着力道,颀長勁瘦的腰線隐沒在橫亘着的白色綢布下, 露出兩條筆直修長的腿。

順滑的綢緞一直延伸到地面,其上貼着兩道長長的符篆,明黃的紙上用鮮豔的朱砂勾畫出複雜神秘的符咒。

定睛細看,這副軀體上沒有呼吸的起伏, 亦沒有怦動的心跳,仿佛連血液也被凝滞定格。

恍若一具不腐不化的屍身。

其足下和頭頂, 三簇直直的燭火在防護罩下靜靜燃燒。

蘇媛按照每日慣例,打水替兒子擦拭身體,正仔細清理着手指指縫,一陣旋轉着的疾風自窗戶刮進。

頭頂三尺處的蠟燭登時熄滅, 一縷黑煙蹿起。

沉靜的軀體猛然一彈,心跳勃發,血液重新流動。

蘇媛立時變了臉色,騰地站起, 沉聲喚道:“天罡進來。”

林天罡正在門外跟幾位道長好友閑聊股市,抱怨着前兩日買進的幾只股一片慘綠,賠得爹媽不認。忽然聽見老婆在裏頭喊他,急忙拂袖,收了手機,推門而入。

“怎麽?”

“汐涯回來了。”蘇媛伸出食指橫在兒子鼻下,感受到不大平穩的呼吸,“比商量好的十日之期提前了兩天,一定是遇到了什麽突發狀況。”

“回來了,但是沒醒?”

蘇媛溫潤秀麗的面上盛滿擔憂,搖頭。

林天罡彎腰把脈,脈象浮沉跌宕,混亂不堪,不禁蹙起長眉:“臭小子火急火燎地趕回來幹什麽?身體的煞氣還沒除淨,又是事倍功半,盡給我添麻煩。咦?大清呢?沒跟着一道回來?”

蘇媛張了張嘴,一肚子的牢騷正欲噴出,又是一陣急切的陰風掠過。

足下三尺的兩道燭火也滅了。

“這不是回了麽?”舌尖上滾了一圈的話又咽了回去,蘇媛涼涼開口。

只見林汐涯原本光潔的胸膛上,游動起一抹烏黑的煞氣,整個後背直至左胸口,一道濃墨重彩的龍紋身逐漸浮現。大清搖頭擺尾地逡巡了一番自己的領地,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盤踞起來,再不肯動彈。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林天罡捋捋胡子,舒了一口氣,轉頭招呼起三位護法道長,“哥兒幾個,小兒又麻煩你們了。”

“林兄客氣,回頭有空,去咱們觀解簽講道一回就行。”其中一位慈眉善目的老道拱拱手,撩起道袍在蒲團上坐下,“觀裏許多香客可都盼着您來呢。”

“好說好說,林某一定随喚随道。”林天罡大方應邀。

四人圍繞玉石臺,端坐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互看一眼,一同阖上雙目,指尖拈決,口中誦起經文。

蘇媛握了握兒子冰涼的手,目中閃過疼惜。随後踮起腳尖,悄然退出,攏上閣門。

=.=.=

輕盈的身體倏地一沉,林谙知道他總算成功歸位了。

把陸驚風推出去的同時,他千鈞一發地掙脫出那具臨時的軀殼,毫發無損。出于一種隐秘的好奇心,他本來還想多飄一會兒,躲在暗處看看大家的反應,或者說,主要是想觀察一下陸驚風的表情,是震驚多一些,還是感動多一些。

無奈他的魂體不能脫離肉身超過三刻鐘,只囫囵瞄了一眼就匆匆撤離。那一眼裏,陸組長面無表情。

這下就算兩清了吧?不欠那人什麽人情了。

回到自己身體的那一刻,林谙如釋重負,愉悅地吐了口氣。

然而沒過一會兒,他就愉悅不起來了。

黑暗中,耳邊盤旋起惱人的誦經聲,這經聲每年要聽上那麽兩三回,再熟悉不過。只是這一回,可能是他回來的時機不對,經聲催動起冥龍帶來的煞氣。那股陰冷的氣息在體內狂亂暴走,橫沖直撞,像螺旋軸似的肆意翻攪着腸胃。

身上的每一寸筋骨都被疼痛壓迫,退化成最脆弱的狀态,蜷曲抽搐。甚至連心髒都逃不脫魔爪,每掙紮着跳一下,就在動脈中産生一聲摧枯拉朽的爆裂的金屬回響。

剛開始,林谙還能盡可能地舒展身體,背誦起小時候迫于父親淫威,逼不得已而爛熟于心的道家典籍,本打算耐心等待這波疼痛過去。然而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典籍背完了,連綿羊都數到了以千為基數,煎熬還在繼續。

他有點煩躁,想動一動,卻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而冷熱的溫感卻異乎尋常地敏感起來。身體跟躺着的玉石臺一樣冷,額頭和臉頰卻開始灼燒。

冰火兩重天中,他的意識漸漸不由自主,堕入了混沌泥濘的沼澤。

……

“你爸不是鼎鼎大名林天罡嗎?怎麽虎父生了個犬子?還是個不長個兒的病秧子。”

“胡說,我媽說了,他不是病秧子,就是出生的時候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救得晚了一步,魂魄有些受損養不了式獸而已。”

“養不了式獸,他還算林家人?他們家不就靠那個耀武揚威嗎?”

“等等,聽你這麽說……他這病,簡稱魂淡?”

“你這創造力有點鬼畜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中庭論道這天,各大世家齊聚白雲觀。名頭說得很好聽,此乃衆道友之間交流感情,切磋比較的一大盛事。發起人說了,友誼第一,相親第二,其餘雜事都靠邊站。

但是吧,有人的地方就有競争,大人們明面兒上笑嘻嘻暗地裏媽賣批,論道發展成嘴炮,切磋切磋,搓着搓着就搓出了火星兒,誰也不讓着誰。

大人如此,孩子們也都有樣學樣,針鋒對麥芒。

這其中,東皇觀林氏觀大業大,一枝獨秀。

樹大招風,林氏夫婦在臺面上幾次三番被刁難圍攻,差點維持不住臉上優雅的表情。而林家長子也成了同齡人的衆矢之的。

彼時,十三歲的林汐涯還沒抽條,加上先天底子差,發育總比同齡小孩兒慢上一大截兒。瘦瘦小小的一只,比女孩還斯文秀氣,弱不禁風,被幾個高他一個頭的半大小子圈起來,頭毛都看不見一撮。

“诶,說話啊,啞巴了?看你這表情,對我們意見挺大啊。”

包圍圈又縮進一分,個子最高的那位出口挑釁。

其他人立刻附和:“估計是在肚子裏醞釀壞水兒,想回家告狀哩。”

“呵呵,告狀又怎麽樣?我們又沒拿他怎麽樣,林天罡本事再大,還能沒有證據沖到我家給兒子讨說法?”

“再說了,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大人怎麽好橫插一杠撕破臉?”

“啧,裝什麽高冷?說說呗,我們欺負你了嗎?”

少年直挺挺地立着,神情有些陰郁,緊繃的下颌線和抿起的嘴唇暴露了他此刻忐忑的心情,但精巧白皙的下巴卻依舊擡得高高的。那雙睥睨的眼睛和單薄的骨子裏,透出一股子傲勁兒,撐起他的氣場和雙腿,勒令他不準逃跑。

這幾個纨绔子弟纏上他有一段時間了。

學校裏擡頭不見低頭見就算了,放個寒假跟着爸媽來湊個熱鬧也能碰上,簡直孽緣。林汐涯揣在羽絨服口袋裏的手攥成拳頭。

少年很不給面子,拒不開口。

高個子很不爽,面上閃過戾氣,踏近一步,用胸膛撞了撞不識相的少年,“你真以為我們不敢拿你怎麽樣麽?”

林汐涯被撞得後退一步,又被後面的人往前粗暴地搡了一把。

站定後,林汐涯仰頭直視,從鼻子裏輕嗤了一聲。

高個子笑了,雙手揪住衣領把人直接拎離了地面。

“你想打架嗎?”

少年稚嫩的臉還沒長開,已經初現嚣張的神态,目光一沉再沉。

“放心,我不打你。”高個子朝其他幾個同夥使了個眼神,壞笑道,“誰敢動林大少呢?你必須得全須全尾地回到家,保證你身上沒一道傷。”

林汐涯蹙眉,有種不好的預感。

高個子話音一落,其餘幾個人便圍攏過來,開始七手八腳地扒起少年的衣服褲子。

“你們幹什麽!給我滾!”林汐涯劇烈掙紮起來,把自己抱成一團。

無奈對方人多勢衆,把他沒什麽肌肉的胳膊和腿兒齊齊按住。

三兩下,少年就被扒得只剩下一條黑色短褲,險伶伶地挂在半個屁股上。短褲後頭還印着一幅奧特曼打小怪獸的彩畫,充滿童趣,引來一陣惡意的逗笑。

寒冬臘月,剛剛下過一場暴雪,此時室外的溫度在零下徘徊,就算穿着臃腫抗風的羽絨服都冷得直篩糠,更別提打着赤膊。

林汐涯清俊的小臉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純粹被凍的,一片通紅,抱着胳膊原地直蹦跶,活像只燒了屁股的螞蚱。

他氣急敗壞叫嚣起來:“還我衣服!你們這群狗……”

然而這還沒結束,那群人不光不還衣服,還架着人往山後的景觀湖走。

撲通一聲被推進湖裏時,刺骨的冰寒令林汐涯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那群人抱着他的衣服,在岸邊嘻嘻哈哈,冷嘲熱諷,做着千奇百怪的鬼臉。在水裏泡了一會兒,少年冷眼看着他們,怒火驅散了他的寒冷,神經末梢被凍得麻木之後,竟然奇跡般地冷靜下來。

他撸了一把臉上的冰水,游過去。

那群人守在岸邊,想等他游過來就再把人踹下去。

只是他們沒想到的是,林汐涯不躲不閃,用嶙峋的胸膛生生受了一腳,再伸手緊緊抱住踹他的那條腿,使勁把人拖下了水。

被他拖下水的那位兄弟是個旱鴨子,不會游泳,一下去就嗆了幾口水。

“卧槽,好冷!唔唔唔唔……呸!姓林的!唔……”

其他人傻站在岸邊,眼睜睜看着林汐涯把他們的同伴死命按在水裏撲騰。他掐好了時間,等人在水下快窒息的時候就松手,等人吸進肺裏兩口保命的空氣又按下去。就這樣按下去,松手,按下去,松手,那人的腦袋就跟個水瓢似的,浮浮沉沉。

在場的畢竟都是未成年人,見此情形,有人怕了,打起退堂鼓。

岸邊瞬間就空了出來,林汐涯逮到機會,就艱難地爬上岸,把那個被水嗆得昏過去的倒黴蛋也一并拖上去。

那些一時被吓懵了的孩子回過神來,少年依舊是那個瘦弱的少年,癱在地上急促地喘着氣,于是又圍攏過來試圖恐吓。

林汐涯的目光被冰冷的湖水淬過,凜冽駭人,他随手拿起身邊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就開始猛敲被他拖上來那人的腦袋。

一下,兩下,三下……

鈍鈍的石頭染上鮮血,羸弱的少年面無表情地鑿着活人腦門兒,場面特別驚悚。心理脆弱者觀此屠戮一幕,扯着嗓子發出一聲慘叫,抱頭鼠竄。

“你你你……你知不知道你在殺人!”高個子也慌了,連退幾步,被樹根絆了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林汐涯的身上、臉上,白皙泛青的皮膚沾了血,活像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羅剎,他掂着石頭,吃力地從那人身上爬起來。陰鸷的目光從在場所有人的臉上剮過,細致認真,仿佛要把每個人的相貌都镌刻在腦子裏。

“你們每一個,我都不會放過。”少年沙啞的嗓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出威脅,“走着瞧。”

“瘋子!神經病!”高個子被他兇殘的眼神吓到,爬起來拔腿就跑,“快,快去喊大人來救人!”

眼看人一窩蜂都溜了,少年卯着的一股氣洩了,脫了力,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

雙手沾滿鮮血,不可抑制地顫抖着,再也握不住那塊沉重的石頭。他俯身過去,探了探被他一通猛敲的那人的鼻息,發現還有進出的氣兒,吊着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熱血褪去,少年又重新感知到寒冷,吸吸凍僵的鼻子,紅了眼眶。

衣服被那群四散的人順手抱走了,他穿着內褲晃悠了兩圈,擡手摸了摸滾燙的額頭,發現自己起了高燒。攢着勁兒走出一段路,就體力不支地歪在了湖邊的堤岸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剛躺下沒一會兒,身下的泥土突然一陣異樣的翻滾。林汐涯還沒來得及爬起,一雙雙烏青的枯手破土而出,不由分說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跟腳腕。

還有一雙從他頸項兩側沖出來,向內一合攏,就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眼前瞬間一黑,一陣令人作嘔的水腥味從身下漫了出來。

林汐涯這才想起來他媽的日常叮囑,身體格外虛弱的時候千萬不要一個人在外逗留,因為他魂魄受損,有共情的能力不說,還比正常人容易得手,是很多陰靈的觊觎對象。

方才那場捍衛尊嚴的大戰幾乎耗盡了少年所有體力,林汐涯瘦骨嶙峋的胸膛劇烈起伏着,沉重的呼吸如同破了的風箱,呼哧呼哧,喉嚨裏泛起鐵鏽般的血味。他的嘴巴跟眼睛都被手死死捂住,并且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往下沉降。

過不了多久,等待他的,要麽是被掐得窒息死,要麽是活埋死。

滅頂的恐懼突襲了少年還不成熟的心智,他慌亂地拼命扭動起來,引起那些手的集體憤怒。它們頃刻間生長出尖利的指甲,毫不憐惜地嵌進嬌嫩的皮肉。林汐涯不敢動了,因為他感覺到眼睛一陣刺痛,鮮紅代替黑暗,充斥了他整個視網膜。

絕望的情緒像一張鋪天蓋地的巨大漁網,一下子兜住了弱小的少年。

十三歲的林汐涯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

想要變強的野望之火也第一次在胸腔內燃燒得如此之迫切,燒得他咬碎了後槽牙,憤怒地嗚咽出聲。

“咦,這個坑裏居然有個半大孩子。”

這時,一道清雅卻不着調的男音破開塵土,直直地闖進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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