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謝昌九的一天平淡無奇, 上半日布壇講道忽悠觀裏的小道士,下半日“懸壺濟世”忽悠沒病找病的香油財主,早起打個太極,中午打個盹兒,沒事就畫畫符逗逗鳥兒。修道修了一輩子,深知得道飛升純屬扯淡,得過且過, 術法上沒啥天賦,教義上淺嘗辄止,也就在晚年靠着唯一擅長的風水推算之術修到點清平安樂。

他四十歲的時候離了婚, 攤上個不成器的兒子,目前在做終身投資簡稱賣保險,成天混個保底工資不思進取,手頭拮據還揮霍無度, 別說買車買房,連女朋友都談不起一個, 每個月要靠他接濟才能勉強過上人模狗樣、光鮮亮麗的日子。

網上說了,這叫啃老族,得嚴肅批評。

但謝昌九就這一個寶貝兒子,打不得罵不得, 情願被啃。

又到了月底,他掏出手機,打開網上銀行,把今天下午賺的那大幾萬塊錢全數轉進兒子卡裏, 完成月度任務後長籲一口氣,抄起手踱着步子往道觀深處走。

一直行至東南角的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槐樹,槐樹下有一間不起眼的小屋,他在門口停下,整理整理衣冠,伸長了脖子朝裏張望,然而這個動作本身就是徒勞的。

這間磚瓦平房整個兒黑幢幢的,只一門一窗,太陽還沒落山就全都閉得緊緊的,為了防止人偷窺,窗玻璃上還塗了層黑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裏面的住戶罹患什麽見不得日光的惡疾。

這屋的前身原本是一處人跡罕至的簡陋柴房,夏暖冬涼,沒條件住人,但半個月前那位客人非看中了這房的地理條件,硬說是聚福生財之地,不顧勸阻,自掏腰包修葺改造了一番住了進去,自此閉門不出。

謝昌九挺納悶兒,他好歹也算風水界叫得出名號的大師,左掐右算就只能算出這地界實乃聚陰養邪一大寶地,跟“福”字相去甚遠……大概還是他才疏學淺欠缺點火候吧。

“先生,貧道來了。”他下颚收緊,攏着手朗聲道。

吱呀一聲輕響,塗了黑漆的門打開一條細縫。

謝昌九盯着那條細縫,顯得有些遲疑,躊躇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走了過去,貼着門低聲彙報:“您吩咐的事我都給辦好了。”

裏面沒動靜,但謝昌九能感覺到一束令人發怵的目光從門後的陰影裏射出來,直直地落在自己面上。大半輩子培養出的直覺拉響警報,他全身的汗毛連根豎起,警覺地後退一步,上半身下意識微微後傾:“不過,先生能不能告訴貧道一聲,您給我的那張疊起來的符,上面畫的是什麽咒?”

黑黢黢的門縫裏撩過一陣陰風,他的問話石沉大海,候了半天沒等來一聲回應。

沉寂良久後,謝昌九松樹皮一般的褶子臉皺到一處,仍然不甘心地喚了一聲:“李先生?”

雖然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天經地義,何況也不是什麽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的窮兇極惡之事,不過是平時派符時做點無傷大雅的小動作,但謝昌九這心裏終究有點不踏實,這不踏實源于吩咐他做事的那人行為詭谲,還源于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蒙在鼓裏的憋悶。

“不該你知曉的勿要打聽。”

屋裏的人終于開了口,聲音有些虛浮,音色雖然沙啞但聽得出來是因為太久沒說話有點刮嗓子,分明是個年輕人,但說起話來所采用的措辭,卻比他這個六十歲老頭子還要裝腔作勢。

這細微的不和諧之處令謝昌九聯想起第一天見到這位找上門來的金主時,他那古怪的形象。半夜三更,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穿着一身藍白條紋病號服,面色蒼白神神叨叨,忽而狂喜忽而落淚,要不是他口齒清晰邏輯缜密,沒的讓人懷疑是從瘋人院裏落跑出來的病患。

算了算了,人是個怪胎,但錢多啊,睜只眼閉只眼把事辦妥就行了。謝昌九站得久了,膝蓋有點酸,轉身欲走。

“慢着。”這時,一只白得不見血色的手忽然從門縫裏伸了出來,把門緩緩扒開,“你好像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什麽不速……”他皺攏兩道長眉,從一點點打開變寬的縫隙裏窺見那張之前見過的臉,尾音戛然而止。

像是見到了什麽異常驚悚的景象,他倏然駭異地瞪大了雙眼,張口結舌,滿是溝壑的松垮面皮因為誇張的表情都被繃緊了,面色變得鐵青,舌橋不下的樣子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嚨,“你你你……”

事實是,下一秒他真的被那只陡然出擊的手掐住了脖子。

“沒用的廢物,你暴露了我的行蹤。”手的主人心情很不愉悅,從他快速收攏的五指,以及謝昌九漲成豬肝色的面色可以窺見一二。

謝老道被那張恐怖的臉驚駭得無以複加,差點心髒病發猝死當場,等他因為缺氧反應過來,哆嗦着枯瘦的手去掰那人的手指時,卻已經太遲了。因為劇烈的恐懼,他全身癱軟,根本無法調動起自己的身體。

苦心孤詣扮演出來的仙風道骨剎那間蕩然無存,他蹬着小腿摩擦起地面,很不體面地嗚咽起來。

今日早起忘了給自己算上一卦。

當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喉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響時,他貧瘠的意識中劃過這麽一句馬後炮的屁話。

還差一步即将命喪黃泉,認命之際,謝昌九的眼角餘光裏,破空飛來一道明黃色殘影。還沒等他看清是什麽東西,人就被狠狠扔了出去,老胳膊老腿砸在門前那棵槐樹粗壯的樹幹上,五髒六腑集體一震,七上八下,幾乎從嘴裏齊齊嘔出。

“哎呦……”他趴在地上,扶着腰,顫抖地悲鳴一聲。

惶惑地擡頭一看,五步遠的地方,兩位挺拔的年輕人不知道何時何地冒出來,擋在他跟前。

穿風衣的那個俊美有餘,但黑面冷情,盛氣淩人,一看就不是個不好相與的。謝昌九心下毫不猶豫對他打了個叉,連忙朝另一位氣場柔和一點的伸出手,再一細看那位的面相,典型外熱內冷的笑面虎,又趕緊一個轉圜縮回手,掙紮着自己扶着樹幹爬坐起來,氣喘籲籲的撫着心口。

幾秒鐘的功夫,小屋的主人已經撕掉在手臂上燒出一個窟窿的烈火符,也不知道施了什麽秘術,原地迅速隐去了身影。

陸驚風反應最快,拔腿就往裏面沖,但也只依稀夠到一點穿着黑鬥篷的虛無影子,空中蕩悠悠飄下來一張符,被他伸手接住。

“隐遁咒。”他壓低眼神,喃喃出聲,“又是一大禁咒。”

“看來這人是個符篆大能。”林谙不緊不慢地上前,眯起眼睛,“據我所知,業內目前在符篆應用方面最頂尖的集大成者,莫過于你們緝靈局的局長邢泰岩。”

“嗯,我把兩道符拿回去找他問問,看看有沒有什麽能鎖定的對象。範圍應該不大,能把禁咒運用自如,達到這種級別的人物少之又少。”陸驚風把符紙放進背包,若有所思,“那人為什麽看到我們就逃?以他的本事,一打二不說輕輕松松,起碼贏面很大吧?”

“應該是有什麽不便出手的原因。”林谙環顧四周,蹙起眉頭,“先不說那個,你不覺得這個房間問題更大嗎?”

陸驚風的全部注意力被隐遁符攫取,這會兒經由林谙提醒,才擡起頭四處打量。

屋內彌漫着一股濃郁到嗆鼻的檀香味,陽光透不進來,導致裏面陰暗且潮濕,生活用品少之又少,人氣稀薄,滿屋最顯眼的就是那一方祭祀用的桌案,案上只一個銅制的香爐,走近一看,裏面盛滿了香灰。

“這裏應該是供奉了什麽東西,被一并帶走了。”陸驚風點了點香爐後的空位,滿桌都覆蓋着薄薄一層粉灰,唯獨那處幹幹淨淨,是一個輪廓清晰的小長方形,“你覺得會是什麽?”

“你心裏不是已經有了答案嗎?”林谙雙手抱臂,斜睨着他,“我更關心他拿着那東西想做什麽。”

“反正肯定不是什麽好事情。”陸驚風又轉了一圈,撕下貼在窗玻璃上的幾道符咒,“喲,還有鎖魂咒,我可太好奇這是在搞什麽幺蛾子了。”

林谙臉色不大好,“先出去吧,這屋子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行,出去再說。”陸驚風也覺得這地方處處透着邪性,陰氣砭骨,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跟着林谙出門。

剛跨出門檻,迎頭被人撞了個滿懷。

“年輕人,貧道雖然不知道你們是什麽來歷,但想必都是樂善好施、濟世振道之人,方才行兇逃逸之人悍詭異常,如不盡早鏟除,遲早危害蒼生啊!”謝老道倉皇捉起陸驚風的手,死死攥住不放,他發髻歪斜,衣衫不整,焦頭爛額,褶子臉上閃過一絲愧怍,“實不相瞞,貧道之前利欲熏心,被那人指使着幹了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彼時貧道被安排得稀裏糊塗,這會兒知曉了其中利害,恐怕那兩人……”

他這真誠的剖白剛進行到一半,陸驚風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看到來電顯示,陸驚風右眼皮跳了一下,直覺不好,把食指壓在唇上先示意謝昌九噤聲,接通了電話:“喂?別告訴我又出了什麽案子。”

對面不知道說了什麽,陸驚風皺眉嘶了一聲。

林谙:“怎麽了?”

“紫竹山盤山公路又出事了。”陸驚風揉了揉額角,一個頭兩個大,“又是意外墜崖,還是同一個地點,青天白日的,現在的惡靈都這麽肆無忌憚了嗎?”

聽聞噩耗,謝昌九渾身一抖,神情激動,“受……受害者是不是姓趙?”

“你怎麽知道?”陸驚風跟林谙相視一眼,“好像是叫趙非凡,還是個挺有名的公司老總。”

“沒錯了。”謝觀主忽然失了重心,泥鳅一樣滑下去,不顧形象地癱坐在地,愣怔了一會兒忽地捂住老臉,哽咽出聲,“就是我剛剛忽悠的那個不舉之人,此前那人給了我一張符,讓我想辦法混在衆多符紙裏一并給他。沒想到這麽快,這麽快就……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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