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9.06 鬼 & 人

穆箴依然不知道青年是誰, 只是看着他一個人孤獨地在世間飄蕩, 總是去一些危險的地方，弄得滿身傷痕。

他仿佛為了一個不可達成的目标，不僅時常将自己置身于險境, 還要忍受漫長的孤寂, 甚至因為總是獨自一人, 從而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他一直在戰鬥，已經不知道怎麽跟人溝通交流, 就算遇到會說話的生物, 也不會靠近, 更不會主動開口。

只有當他回到那個地方時，站在滿是光點飄舞的世界，才會如情人間的呢喃般, 訴說一些他所見過的風光奇物。而他訴說着，在不知道有沒有聽衆的情況下, 将幾十年游歷所見識到的事物，不眠不休，花幾天幾夜說完, 然後, 又是漫長的沉默。

他不知道有人在聽着。

穆箴站在青年對面，看着他，聽着他，卻無法做任何安慰——因為，青年看不到他，聽不到他。有時穆箴會覺得，青年訴說的對象，其實就是他自己。可是他只能聽，除了傾聽，他什麽都做不了。

為什麽要這樣堅持呢？為什麽就不能、偶爾停下腳步，休息一下呢？

穆箴的手虛虛放在青年臉側，仿佛在輕撫他的臉龐，那張帶有輕淺微笑的臉是那麽美，尤其嘴角的笑容，美得驚心動魄，美得，令人心碎。

——明明在笑着，卻又顯得那麽悲傷。

“傻瓜，你真是個傻瓜。”

穆箴微笑着，嘆息般輕聲說了一句。

他看不到，他的臉上雖然挂着笑容，那笑，卻如他面前的青年般，一樣悲傷。

穆箴醒了過來，夢裏的情形非常清晰，他甚至能描述出那個人的臉。只是，胸臆中那股悲傷的感覺怎麽都散不去。

最近這些天，仿佛在夢裏經歷着另一個人生——不，準确來說，是旁觀另一個人的人生。

走馬觀燈，昙花一現。

穆箴無法看到那人全部的經歷，卻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悲傷和哀痛。醒來後，他滿心悲傷，卻已經很少落淚——經歷的多了，似乎總能更加克制一些。

而蘇辰跟在穆箴身邊，看着他一天天記起更多，也看着他，一天天變得更加沉默。

如果憶起所有的代價，不是快樂和滿足，而是滿心傷痛，那這，是否又值得？

穆箴抱着骨灰盒，小心地一點一點擦拭，凝視的眼神那樣認真，擦拭的動作那樣小心翼翼，仿佛他現在捧着的不是一個盒子，而是某人精致脆弱的臉龐。

“少爺，菀青小姐來了。”管家站在門口，彎着腰，放低了音量說道。他的背已經佝偻，只是最近這段時間，似乎彎得更加厲害了。

穆箴仿佛沒有聽到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眼中只有那個裝滿骨灰的盒子。

管家靜靜侯了片刻，見穆箴不說話，他微微擡眼往房間裏看了看，心底浮出深深的嘆息。

管家離開後不久，樓下傳來喧嘩聲，似有人在大喊大叫。

“穆箴，你不能這樣對我！我等了你七年，七年！現在還比不上一堆死人骨頭嗎？”

“穆箴你給我出來！給我說清楚。你以為我杜菀青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嗎？你把我當什麽？！啊，你把我當什麽？！我現在成了所有人的笑話！他們說杜家的女兒上趕着也沒人要，是人家寧願抱着一堆骨灰也不要的女人！”

“你讓我淪為了笑柄，穆箴……你、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喊聲最後慢慢變成哭泣，哭喊着猶自吵鬧不休。

“太吵了。”房間裏忽然響起穆箴淡淡的聲音，他說話時并沒有擡頭，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下，“吵到辰辰了。”

不知何時又站在了門口的管家，聞言微微勾下頭，慢慢地轉過身去，沉默地離開。

不久後，樓下的吵鬧聲消失，重新歸于寧靜。

而管家站在客廳牆上挂着的照片前，他凝視着牆上的照片，久久未發一語，一動不動，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好了，現在安靜下來了。”穆箴将骨灰盒子擺好，動作輕柔地撫摸着，臉上帶着淺淺笑容。

蘇辰站在他面前，眼睛裏滿是悲傷，他搖着頭，眼淚一滴滴落下來。

“穆箴，你不要這樣，我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啊。”

就算全部想起來又怎麽樣呢？他已經死了，至少在這一世已經死了，成了鬼魂，根本不可能與穆箴相見。

如果他能渡過這一個世界，再次輪回，而這個人依然追随而去，那樣，他們才有在一起的可能。只是，他輪回後的記憶仍在，而離開這一個世界的穆箴，是否能像現在一樣，記起所有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辰辰，不要哭啊，是我不好，我沒有早點找到你，還——忘了你。”穆箴微笑着，手指一點一點描摹盒子上的紋路，像是在觸摸誰的臉龐，為他抹去臉上的淚水，“你不要生氣，等我全都想起來了，就去找你，好不好？”

默默流淚的蘇辰，眼睛倏忽睜大，眼淚都忘記了流。他定定望着面前這人微笑的臉，那樣溫柔深情，眸中含着深深的寵溺，說話的語氣很随意，仿佛只是不經意地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找一個人，确實不算什麽大事，可問題是，他都已經死了啊，來找他的意思，難道是要自殺殉情嗎？

如果是蘇辰自己自殺的話，會在同一個世界不斷地醒來；如果是穆箴，如果是這個人非自然死亡的話，又會發生什麽呢？

蘇辰突然想到，自他們相遇以來，每一世，都是他作為主角，這人仿佛只是依附于他而存在，人生軌跡也在相遇後重疊——或者說，成了環繞恒星運轉的行星。

現在他不在了，至少對這個世界的人來說，他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那麽穆箴或許就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又或許，像某些行星，在失去恒星的引力後，成為星際中游蕩在極度寒冷與完全黑暗世界裏的孤兒。

而更讓蘇辰感到悲傷的是，他看着穆箴這個樣子，雖然憂心着，卻無能無力。

穆箴正在公司開會，忽然秘書拿着電話走進會議室——是管家從別墅打來的。

“什麽事？”穆箴剛開口，電話那頭聽出是他的聲音後，一句廢話都沒有，給穆箴報告了一個消息。

“少、少爺，蘇辰少爺的骨灰，不見了。”

穆箴霍然站起，面色黑沉如水，會議室的衆人陡然覺得身周溫度一降，皮膚上都起了寒毛和小疙瘩。

穆箴随即趕回別墅，管家滿面愧疚，不待他詢問，便自己說了出來。

“是菀青小姐，上午她剛來過，之後我發現少爺的房門開着，走進去一看，才發現骨灰盒子不見了。”

穆箴陰沉地掃視管家一眼，似乎在評估他話裏的真實性。管家見自己被穆箴懷疑，一點辯解的意思也沒有，他騙過少爺，少爺不相信他也是應該的。

正在穆箴調派所有人搜查杜菀青的下落時，他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正是杜菀青。

“穆箴，如果想拿回你的東西，來濱海大道，你一個人，我在那裏等你。”

報出一個地址後，杜菀青挂斷電話。

穆箴沒有片刻遲疑，轉身就走出大門，鑽進了車裏。

“你不能這樣一個人去，太危險了，誰知道杜菀青想做什麽。”蘇辰跟在穆箴身邊，憂心忡忡地說着。

他沒想到杜菀青會偷走自己的骨灰，如果是想要報複穆箴的話，直接毀掉就可以，那樣穆箴一定會很痛苦。可是既然偷走了，為什麽還要單獨約見？是想以此要挾，讓穆箴忏悔？

想起那一世莫尚挾持自己威脅穆箴的事，蘇辰很擔心。

穆箴關上車門，剛要啓動車子，動作頓了頓，側頭對剛追過來的管家說了個地址，讓保镖跟上，然後踩下油門，車子急駛而去。

穆箴見到杜菀青時，周圍只有她，她背靠欄杆，身後是碧波無垠的大海。陽光灑在海面上，像無數的碎銀，閃閃地發着光。

海風輕輕吹拂，四下無人，顯得靜谧而安好。

穆箴的視線落在欄杆上的骨灰盒子上，盒子放在欄杆上并不穩，所以杜菀青用一只手扶着。她的姿勢顯得很不經心，盒子看起來随時都會掉進海裏一樣。

“你來了，就為了一把骨灰？”杜菀青望着穆箴在笑，看起來卻更像哭。她一邊說，一邊搖着頭，眼淚都搖了下來，“我真不想相信，在你眼裏，我還比不過一個死人，一個——已經燒成灰的人。”

“還給我。”穆箴的表情非常平靜，除了氣息冰寒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情緒。而他望着杜菀青的眼神，跟看着她身後的欄杆沒什麽分別。

杜菀青凝望着穆箴的眼睛，眼裏的悲傷越來越濃，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淡漠。最後，她收斂起所有表情，盯着穆箴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寧肯要一個死人也不要我，那為什麽，不幹脆随他一起去了？”

伴随着話音落下的，還有“撲通”的聲響。

水花濺起，盒子，落入海中。

穆箴想也沒想，身形一閃，更大的“撲通”聲響起，濺起更高的浪花。海水濺濕了杜菀青的頭發與衣服，她卻仿佛完全不在意似的。

一陣聲響過後，海面上很快沒了動靜，一切恢複到之前的樣子。

杜菀青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聲音木然地說道：

“你猜對了。我跟你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