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9.07 鬼 & 人

穆箴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眼前晃動的水波消失, 變成一片白光。白光越來越亮, 那似乎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刺目的光亮消失後, 他被拉入到另外一個世界。

一片樹木成蔭的丘陵, 繁花盛開, 郁郁蔥蔥, 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落, 在地面形成大大小小的光斑。林中傳來各種鳥獸的鳴叫, 仿佛很遠, 又仿佛很近，使林子變得更加靜谧，适合找塊平滑的石頭, 躺在上面午睡。

确實有東西在午眠，穆箴目光流轉，看到石板上的狐貍。

火紅色皮毛，額頭正中有一抹雪色的狐貍。

雖然這只狐貍已經很老了，穆箴卻第一時間認出, 這是在他夢中出現過的那只九尾狐。

穆箴怔怔站立着, 眼前走馬燈一樣閃過一幅幅畫面。

脖子上戴着一顆珠子的青年，走過很長很長的路，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極漠之邊的深雪林，望不到的盡頭的漠漠黃沙，廢棄的古遺址，喧鬧的小城鎮。一個又一個地方，都烙印下獨孤的腳印。

直到，南方大陸的盡頭。

滿身疲憊的旅人，終于停下尋找的腳步，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呀，快看，那裏有一只狐貍。”忽然傳來少女的驚呼聲，聲音從開始的驚訝，轉為低落，“它、它快要死了，這只狐貍，長得跟漂亮主人好像呀。漂亮主人，為什麽不回來呢？”

不，他回來了，就在你面前，只是你認不出他了而已。

不知不覺間，穆箴已經淚流滿面，他慢慢走到狐貍身邊，想将它抱入懷中，卻又怕驚擾了它，手伸在半空中不敢落下。

“你是誰？你為什麽哭？這只狐貍是你養的嗎？”少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點驚訝，帶點可憐。

“是呀，可是我卻丢下他，那麽久，那麽久，一直讓他一個人。”

“你、你別哭啊，現在你不是找到它了嗎？雖然、雖然它就要死了。”

“嗯，我找到了他，找到他，再也不會把他丢下。”

聲音漸漸消失，眼前的世界變回晃動的水波，陽光從水面照射下來，光圈中，能看到各種浮游生物在眼前游來游去。

水面越來越遠，周圍的光線越來越暗，世界那麽安靜，穆箴感到眼皮異常沉重，他想要閉上眼睛休息。

好累呀，好想睡一覺啊。

眼皮慢慢合上時，忽然感到嘴唇被堵住，一雙手環住了自己，舌頭撬開唇齒，将新鮮的空氣渡了過來。

穆箴驀然睜開眼，對上一雙清澈通透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一動不動地望着他，只有嘴裏的舌頭試探性地碰觸他的舌頭，溫熱滑膩，像一條小魚在嘴裏游動。

看到穆箴睜開了眼，蘇辰在心裏松了口氣。雖然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有了實體，能碰觸到穆箴，但能把他救過來，實在是太好了。

蘇辰正要把舌頭收回去，對面那個本來因為缺氧而失去意識與力氣的人，忽然用力地緊緊摟住他的腰，然後一手按在他的後腦勺上，頭往下一壓，狠狠吻住了他。

不知過去多久，穆箴浮出海面，被趕來的保镖救了上去。他一點不像個溺水的人，大力推開抓住他的保镖，驚惶四顧，焦急尋找着什麽的樣子，甚至還想要再次跳下水去。

穆箴被保镖死命拉住，沒有辦法下水搜尋，急得憤怒地大喊起來。

“他還在水裏！我不能丢下他，我要把他救上來！”

保镖們聽了穆箴的話，面面相觑，不懂他說的什麽，只當是他溺水後的幻覺，于是一遍一遍地跟他說道：

“老板，沒有其他人，就只有您，我們必須馬上送您去醫院。”

“沒有、沒有人。”穆箴安靜下來，茫然地看着空蕩蕩的水面，像個迷茫的孩子般，嘴裏喃喃念叨着。

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飄在他面前，靜靜地看着他。

蘇辰擡手摸了摸嘴唇，上面溫熱的觸感還在，連舌頭也還在微微發麻。除此之外，他感到有一點累——成為鬼魂之後，剛剛與穆箴接吻時不算，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累。

是，做為剛才顯露出實體救穆箴的代價嗎？

穆箴回去後，馬上下達了一條命令，讓人将那個骨灰盒子打撈出來。

所有聽到這個命令的人，都覺得他瘋了，為了一堆骨灰連命都不要，現在竟然還要不惜代價從海裏打撈一個盒子？！

穆老爺子再次造訪別墅，然而這次穆箴卻沒有跟他說一個字，全身心投入到打撈的事情中。

穆家漸漸有流言傳出，說穆箴的精神出了問題，甚至喪失了基本的判斷，已經不再勝任穆家家主繼承人身份。一些資歷較老的穆家長輩站出來，說要剝奪穆箴繼承人的身份，另立繼承者。

穆老爺子試圖找穆箴談話，但穆箴現在除了打撈骨灰外，對其他事一概不聞不問。

後來，有穆家人找到了穆箴的心理醫生，在這位趙易醫生的證明下，穆老爺子不得不相信自己兒子精神确實出了問題。長久的失眠導致精神錯亂，令他出現幻覺，而現在，他就在幻想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是自己深愛的人。

如果将穆家交給一個有嚴重精神疾病的人，那一定會毀了穆家。于是穆老爺子宣布，剝奪穆箴繼承人的身份，甚至要将他排除在家族高層之外。

只是，消息還未向外界公布，穆箴忽然帶着人沖進穆氏主宅，将當天所有與會的人都抓了并關起來，包括穆老爺子。他還将兩個人帶到衆人面前，當保镖将兩人押跪在地上時，他誰也沒看，仿佛陷入沉思中。

這兩人，一個是莫尚，一個，是杜菀青。

杜菀青被帶到穆箴面前後，神經質地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卻沒有說話。而莫尚相對顯得冷靜許多，他看了眼穆箴放在桌面上的槍，收回視線，鎮定地看向穆箴，說：“那些事情，都跟我無關。”

穆箴沒有看他，半垂着頭，像是在發呆，又像在想着什麽一樣。

“你沒有證據，不能随意處決人，就算你是穆家少主也一樣。”見穆箴一直不說話，莫尚慢慢着急起來，只是面上還勉強維持鎮定。

當莫尚的聲音不再穩定，漸漸出現恐懼後，穆箴終于擡頭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漠，語氣淡然，“你一直沒弄明白一件事，如果我要殺你，不是你做了什麽，而是，我不想你做什麽。可惜，你一直都不聰明。當然，我也沒聰明到哪裏去。”話落，穆箴拿起桌上的槍扣動扳機，兩聲槍響後，屋子裏的人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穆箴望向虛空，滿目深情，臉上甚至還浮現出淡淡的笑容，用一種在別人聽來毛骨悚然的溫柔語氣說道：“你說是吧？”

蘇辰站在他身邊，滿心憂慮。

将穆家徹底掌控住後，穆箴一方面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進行海底打撈作業，另一方面，在全世界範圍內尋找能與鬼魂溝通的人，以及，可以打開陰界大門的存在。

反對的人，要麽被革職送走，要麽，被殺掉。

現在，不用任何心理醫生的證明，所有人都能看到并認識到。

穆箴，瘋了。

除了穆箴自己，以及蘇辰。

蘇辰不認為穆箴瘋了，但他同樣焦慮。穆箴這樣下去，最後能不能與他溝通他不知道，但是早晚，會毀掉他自己。

那次接觸後，蘇辰試過很多次，看是否能再次與穆箴接觸。可不管他試多少次，他依然是一只虛無的鬼魂，想要擁抱，卻只會穿過穆箴的身體。

除此之外，穆箴的失眠變得更加嚴重，他越來越睡不着覺，即使蘇辰片刻不離地陪着他，試圖安撫他，效果卻非常有限。

可是，越是睡不着，穆箴卻越想要睡，甚至不惜服用安眠藥。蘇辰知道，穆箴是想通過做夢來夢到他，知道更多他們之間的事。

這個時候的穆箴，有種不顧一切的瘋狂，仿佛除了夢裏的那個人，他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已經不在乎，不管是人，還是其他什麽。

穆箴天價懸賞，自然有許多貪婪之輩铤而走險，想借此發財。冒充的人太多，提出的法子更是千奇百怪。有人說可以借屍還魂，只要找到一副合适的身體，就可以将亡者的魂魄招回，安放到這具身體裏。

合适的身體，其他都不好說，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跟容貌得相像。

這個方法，又催生了另外一種想法：扮作蘇辰的樣子，借機攀上穆箴這座天大的靠山。

于是在各種易容整容之下，出現了許多個“像”蘇辰的人，甚至有一個相似度達到八成，尤其是側面，令那些曾經見過蘇辰的人都無法分辨出真假。

當然，穆箴除外。

當有一個稱自己就是蘇辰的人出現時，穆箴叫人把他帶到了面前。那人見到穆箴後，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流淚。一邊流淚，一邊用深情的目光凝視着穆箴。

看着和自己有着八分相像的人，用蘭花指捏着手帕默默流眼淚，還時不時拿欲語還休的眼神往穆箴身上飄。蘇辰默默地把視線轉開，落到穆箴臉上——他覺得自己需要洗洗眼睛。

穆箴也不說話，一手端着酒杯，漫不經心地靠坐在沙發上，并沒有看那個人。因為長時間睡眠不足，再加上喝了些酒，讓他的眼神變得迷蒙起來。

不看人時，顯得疏離而又高高在上，讓人只能仰望；看人時，則會被那眼裏的深情溺斃。

沒被他看着的那人被這樣的穆箴深深吸引，只是見穆箴半天不說話，也不看他，心裏不免有些焦急，只好主動開口。

“親愛的，人家來找你了，你為什麽不理人家。”蘇辰抖了抖手臂，只覺滿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人依然用嬌嗲的語調說着。

“你不知道，海裏有多冷嗎？人家在海水裏泡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離開海底醒了過來，就立馬來找你了，你卻不理人家？！”

這是哪裏來的神經病？是聽說了穆箴精神有問題，所以想扮神經病引起共鳴嗎？

尾音上挑拉長，還翹着蘭花指跺了跺腳。蘇辰只覺作為一只鬼，都要把活着時吃的食物吐出來了，看了看面不改色，臉上毫無波動的穆箴，蘇辰表示了佩服。

穆箴喝了幾口酒，忽然向視線落在虛空，仿佛那裏有人似的，柔聲地低語一句。

“如果，是你叫我‘親愛的’就好了。”

就站在他身邊的蘇辰：“……”

想了想，似乎自己還未喊過他那個稱呼。蘇辰抿了下嘴，總覺“親愛的”什麽的，有點難以從嘴裏說出啊。

穆箴轉頭看向那人，一邊轉動酒杯，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你說自己是從海底醒來的？”

那人見穆箴開始搭理他，頓時興奮起來，“是呀，你把人家丢到了海裏，人家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離開的呢。”

蘇辰摸着手臂，覺得作為一只鬼感覺到了冷，真是很不科學。而穆箴卻無半點不适的樣子，臉上淡淡的也看不出什麽情緒來，只是漫不經心地看着那人，看到那人臉上喜悅的表情淡下去，變成忐忑後，才不緊不慢地再次開口。

“我不相信，你要怎麽證明？”

那人一呆，沒想到穆箴會問出這句話。在他想來，此舉只會有兩個結果。

穆箴不信他，将他轟出去；穆箴信了他，從此他就飛上枝頭做鳳凰。

但，顯然，穆箴跟他設想的任何一種都不同。

見那人久久不回答，穆箴收回視線，喝了幾口酒，然後随口說道：

“既然你說是從海底醒來的，那就再把你送到海底去，等你下次回來找我，我自然信了。”

說完後揮了揮手，保镖架着那個不停掙紮哀求的人離開。

“辰辰，你看，總有人這麽蠢，所以這世界才這麽無趣。不過，他們都知道你了，那麽多人想起你，說起你，你就不會消失了，對不對？”

穆箴再次對着虛空自言自語起來，但蘇辰知道，他其實是在和自己對話——哪怕，看不到他，聽不到他，卻似乎堅信着，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