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邊塞的雪積得愈發厚了,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村落裏的人們在屋檐下挂起了紅燈籠,在一片荒涼中添了些喜氣。

除夕這夜,軍營中充滿酒肉香氣和歡聲笑語。南望吃過飯後同他們随意聊了幾句,便又獨自一人走了出去。

軍營駐紮地前有一條溪,南望無事便愛到這處發呆。

往年的今夜,南望都與葉舟一道進宮赴宴,吃過飯後再沿着長清河岸散步出宮去,看長安街上的紅燈籠亮了十裏。葉舟總是會在河邊的攤子上給她買盞河燈,看她在燈上簡單寫了“國泰民安”四個字,再虔誠地放出去。

年年如此。

今年卻不同。

南望坐在一塊石頭上,蜷起腿,下巴擱在膝蓋上,看着溪水潺潺流淌。多年除夕養成了放燈的習慣,今年在外卻做不到,不免覺得少了些什麽。

正遺憾着,身後就傳來一陣簌簌聲,似是有人踏雪而來。南望回頭一看,北顧正心捧着一盞蓮花河燈,眼眸被燭光映得璀璨。

北顧走到她身旁坐下,見她呆呆地看着他,便覺好笑,“傻坐着做什麽,快将這燈放了。”

南望接過河燈,正要問北顧哪來的,他卻仿佛讀懂了她的想法,不等她發問便道:“幾日前葉舟派人送與我的信裏帶了這個。他說你們每年除夕都會在長清河邊放燈,今年我們來不及回去,便托我把燈轉交給你。”

“他還說,你習慣在燈上寫個心願,可我出來得倉促,筆帶着也不方便,怕是走到這兒墨都凍住了。”北顧想了想,又道,“不然我們先回去寫好了再來?”

南望一笑,“這倒不必。”

她朝前傾身,将河燈輕輕放入水中。河燈順流而下,漂得有些跌撞,卻算是穩妥。

南望注視着那點漸漸遠去的燭光,雙手合十,許下了多年來不變的願。

北顧在她身邊注視着她的側臉,她卻渾然不覺。此刻她認真而又單純的神情像天上的明月那般幹淨,北顧似乎覺得自己的心門被一雙手輕輕叩了叩。

茫茫夜色中,她近在咫尺的身影如此單薄,讓他想擁入懷中。可他猶豫半晌,終是什麽都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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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花在東風吹拂下漸次蘇醒,燕子銜着新泥在屋檐下築窩,叽叽喳喳吵成一片。河裏結的冰也已消融,載着魚群朝前奔騰,在岩石上撞出大片水花。

伴着這般熱鬧的動靜,南望一行人平安回到了淩蒼城。朱紅的城門一打開,入眼便是滿城繁花,比這一路上看到的加起來都要多。

幾月前離去時尚是白雪皚皚,如今卻這般姹紫嫣紅,兩廂對比,南望恍惚間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長夢。

葉舟和焰離算準了時間,早早就騎着馬去到皇城背靠的鎮龍山下等着他們,那是從北邊回東源的最後一個關卡。

這二人遠遠便瞧見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歸來,領頭的兩個看上去卻還在吵架。

葉舟一時無語。

而這次南望與北顧争的僅僅是昨夜在山中看到的幾只鳥是燕子還是蝙蝠。北顧說它們翅尖長,剪刀尾,一看便知是燕子,南望卻說将近入夜還在空中低飛的是蝙蝠。

兩人就這個鬥嘴鬥了一上午,争不出結果。他們身後的将士們皆沉默着,不敢插話。

人們聽說去北邊平亂的大将軍和大國師回來了,紛紛夾道歡迎。南望在這樣的場面裏通常面無表情,不像焰離那麽笑容可掬。葉舟不時會同她說幾句話,她回答時看向葉舟的眼神才會帶着幾分俏皮。

在側頭說話的時候,南望常常注意到人群中有許多姑娘一臉嬌羞地盯着他們看,她這才想起她與他們幾個似乎都是東源女子心目中的良人來着。

南望也發現了,集中在北顧身上的目光總是最多。她瞥了身旁的北顧一眼,他一反常态沒有披着鬥篷,外袍上的金線刺繡在陽光下微微泛光。

許是看多了他穿玄色衣袍的樣子,那樣顯得他較為冷漠,不近人情。今日的裝扮如此素淨,倒讓南望有些不适應。

此時的北顧看起來不像傳說中那帶着神秘氣息的大國師,倒像個騎馬春游的富家公子,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似乎下一秒就能調戲起良家婦女來。

“葉南望。”下一秒,北顧便開口喚道。

南望正出神,被他這聲吓了一跳,以為自己又一個不心把什麽想法給說了出來。“做什麽?”

他們正經過城中桃樹最多的民安坊。微風拂過,粉紅花瓣落到他們身上,帶來一陣淡香。

在這漫天花雨裏,南望看向北顧,他俊秀的臉上表情認真,看得她的心跳有些慌亂。

北顧擡了擡下巴,示意南望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民居的屋檐下有兩只燕子在築巢。

南望還不大明白,就聽北顧在一旁道:“你的蝙蝠。”

“……”南望的手已經握上了劍柄,又想到此時周圍太多百姓,當着他們的面把大國師砍了似乎不大好,只得作罷。

北顧見狀,輕輕笑了一聲。這一笑入了南望的耳,她聽着卻沒那麽讨厭。

南望已聽葉舟說完前陣子發生的事情,也不怪他。若是她在,的确不大方便。

更何況在葉舟眼裏她始終是個要被護着的妹妹,皇城中暗潮洶湧,葉舟不可能就這麽讓她處在漩渦中。

在将軍府前遣散軍隊後,這四人便往宮裏去。說着閑話經過園林,很快到了蕭懿所住的未央宮。

高高的西府海棠上,粉色的花擠着開了一樹。葉蕭懿正坐在花下的涼亭中發呆,面前是一桌酒菜。

聽見門邊的動靜,葉蕭懿回頭看向他們,目光在南望身上停留許久,竟忘了言語。

每到這樣的時候,南望就會想起幾年前她不心聽到的葉蕭懿那番醉話,打翻的桂花釀的香氣似乎還萦繞在鼻尖。

可她卻假裝不明所以,“陛下?”

簡單一詞便點醒了葉蕭懿。即便确實有同胞的親緣在,南望也從不會喚他一聲“哥哥”,更別提旁的什麽。于她而言,他們之間的關系除了君臣,再無其他。

葉蕭懿笑笑,道:“回來了就好,快坐。今日一大早我便吩咐膳房準備了一些酒菜,給你們接風。”

幾人也不拘着,在石凳上坐下了。葉蕭懿親自倒了酒,酸甜的梅子香氣彌漫開來,聞着有些熟悉。

南望以詢問的目光看了葉舟一眼,葉舟解釋道:“前陣子你不是在信裏說想喝你去年埋的梅子酒麽,葉蕭懿昨日同我說要給你們接風,我便替你把壇子挖了出來。”

南望有些臉紅,“我那點手藝我們自己在家裏關着門随意喝喝不就行了,你還帶到這兒來……”

瞧見一旁的北顧嘗了一口,南望又忐忑道:“可還行?”

北顧看她一眼,“還行。”

“……”

焰離見南望的表情似乎是有些挫敗,便笑道:“你不必理他。這人極吝啬誇人,他的還行已算是很好了。”

餘光瞥見北顧冰冷的眼神,焰離倒也不怕死,繼續對南望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幾個都喝了你這酒,為何你只問北顧?”

南望一時語塞。葉舟替她解圍道:“這幾個月在外頭受了北顧許多關照,理當對他關切些。”

焰離笑得意味深長,“倒也是。”他視線不經意間落到葉蕭懿那處,卻發現葉蕭懿的眼神稍稍暗淡。雖然心裏犯嘀咕,他倒也少見地不提。

五人随意聊着天吃完了這頓飯,太陽也漸漸西斜,北顧想起府中還有些事要打理,便與焰離一同回去了。

他二人走後不久,葉舟亦向南望道:“回來也快一日了,還沒見過爹,這幾月裏他時常念叨你呢。”

南望點頭稱是,“那我們也先告辭了?”

葉蕭懿默許後,二人起身準備離去。正跨出亭子,葉蕭懿又突然出聲,“南望,我有話同你說。”

整頓飯就數他喝的酒最多,此刻已能聽出他說話帶着些許醉意。

南望詫異地看了葉舟一眼,葉舟只道:“我去前邊等你。”就獨自走了出去,身影漸漸被沿路的花柳掩住。

“何事?”南望轉頭問。

葉蕭懿躊躇片刻,“這些年來……委屈你了。如今那罪婦已不能對你造成什麽威脅,我想了一些時日,你說到底也有着皇家血統,一直在外頭呆着并不妥。我可以尋個借口還你公主身份,再不用女扮男裝,也不必上戰場去出生入死。你可願意?”

南望從未想過這些,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見她不說話,葉蕭懿上前兩步,拉起她的手,“我從前護不得你周全,是以從未敢提,現在卻大不同。或許你該知道,我……”

這話才聽了一半,南望便抽開手,“陛下恐怕是喝多了。不如我替你把人叫來,扶你回房去好好休息。”

“南望,”葉蕭懿靜靜地看着她,“我雖是喝多了,可我卻清醒得很。”

南望別過臉去,“跟着父親和哥哥這麽多年,我從未覺得自己受過什麽委屈。與公主們相比,我反倒自在得很。上戰場保家衛國亦是我的責任,一切都是我自願,與你與肅仁太後都無關。”

“陛下今日這番話,我雖是聽了,卻也像三年前那晚一樣,只當聽到的是醉話,不作數的。”

葉蕭懿久久無話。

南望拱手行禮,“臣告退。”

葉蕭懿立在亭中看她走遠,微風吹動她的衣角,吹落幾片素白的棠梨花瓣,悠悠一抹霞光靜靜鋪在她走過的青石徑上。

他忽然覺得視線有些模糊,擡手伸向她離去的方向,卻什麽也沒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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