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去年的除夕夜宴,葉如初為了避嫌,并未出席。望雪堂中的陣仗多大,她也只是聽人說了便罷了,未曾親眼目睹。而今日兵戈交錯之聲就在她屋外響起,若說她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葉如初的心從才聽到那些動靜起就跳到了嗓子眼兒。她試過從窗戶縫裏往外看,卻只覺得他們纏鬥得令人眼花,分不清哪邊是哪家的人,也看不出誰占了上風。

她急得在屋裏來回走動,見桌上擺着一壺酒,她就直接提起來當水灌了,才覺得好些。

稍稍平靜後,葉如初又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麽了。手邊放着葉蕭懿臨走前贈她的一把匕首,意思大概是能防身便防,不能防便自我了結了,免得落在逆臣手裏,死得不痛快。

葉如初想了想自己跟着葉蕭懿的這些年,在外人看來兩人的感情還算深厚,可其中究竟如何,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葉如初還記得,他們初次見面是在宮宴上,只因來遲了的葉蕭懿在人群中不慎踩了一下她的鞋,就被她狠狠兇了一回,她卻沒認出來那是太子殿下。而此事竟也能算是旁人口中的佳話。

至于葉蕭懿為何會立她為後,葉如初最開始還以為只是因為她父親幫了葉蕭懿的大忙,葉蕭懿想讓兩邊都站穩腳跟。

成親後,葉蕭懿無數次醉了酒來鸾佩宮,卻也無數次錯将葉如初看成南望。葉如初在他的醉話裏聽出了別的東西,但也不拆穿,只吩咐攸寧,往後若是葉蕭懿喝醉了,就別再讓他來鸾佩宮,若是沒喝醉,就叫他留着些精神去關照別人。若真有了她不出面天便會塌下來的事,再去請她。

葉如初本打算如此過完餘下的幾十年。

她坐到書桌前攤開紙,磨了墨,提起的筆卻又落不下去。娘家人前些日子剛好出城游玩去了,沒有卷進今日的鬥争。葉蕭懿對她而言,與其說是夫君,更不如說是盟友,他自己的事情她從來不愛操心。大國師會護好南望,她也不必擔心。如此一來,遺書倒是空白。

葉如初棄了筆,卻突然想起玄極殿旁某人躲閃的眼神,和錦繡園漫天花雨中徐徐而來的那抹身影。她想了想,竟來到梳妝鏡前,又不敢點燈,只借着窗外的火光,開始給自己撲粉。

外邊是嘈雜的厮殺聲,她卻在屋內靜靜地描眉點唇,身上的衣裙是如血的緋紅,妝容亦與那日赴宴時一模一樣。

紫檀鑲金的妝奁合上後,門外也漸漸安靜下來,仿佛這妝奁是個止戰的寶盒。過了好一會兒,葉如初才聽到有腳步聲響起,急急地往她這裏來。

葉如初的手有些發顫。若勝的是赤麟衛,那他們早該過來禀報了。如此不聲不響,恐怕是熾陽軍在搜尋她。

現在要出去更是不可能了。葉如初四下看了看,便拿起桌上的匕首鑽進了衣櫃。櫃門剛合上,房門就被人推開了。

葉如初又緊張起來,她突然想到,既然只有衣櫃是藏人的地方,她為什麽偏要躲在這裏,怎不試試上到房梁去,或是直接跳後窗。她越想越亂,偏偏腳步聲就徑直朝衣櫃來,那人也毫不猶豫就拉開了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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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如初閉着眼睛,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胡亂一刺,就聽見一聲悶哼,聲音卻有些熟悉。

她第一個念頭是葉蕭懿回來了,想想又不大可能,若他回來了第一時間該是去看看後宮的其他美人兒,哪有時間管她。退一萬步講,葉蕭懿真要來看她,也早該在門外就冒出一句:“葉如初你還活着麽,活着就應一聲,沒聲兒我也不必進去了。”

正想着,就聽外面那人笑道:“看皇後還有力氣揮刀子,臣就放心了。”

葉如初一驚,趕緊扯下擋着她的那堆華服,“是你?”

葉舟把葉如初扶出來,道:“臣來遲了,還請皇後恕罪。”

葉如初卻一下子撲進葉舟懷裏,淚水很快沾濕了他的衣襟。

葉舟愣住了,猶豫許久,仍是不敢擁住她。可看她哭得這樣厲害,他又十分不忍,便道:“別哭,沒事了。”

葉如初又賴了好一會兒才肯撒手。葉舟看她頭發都被衣櫃裏的衣服撥亂了,妝也哭得有些花了,看着可憐兮兮的,便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頭發,卻不知該不該替她擦眼淚。

葉如初卻在他擡手時聞到了一股血腥氣,她順勢将他的手臂抓過來,撸起袖子一看,被匕首劃開的口子就這麽暴露在外,正冒着血。

雖然這傷于葉舟而言不算什麽,可葉如初又快急哭了。她手忙腳亂地翻找藥箱,悔道:“要是我出手不那麽快或許就傷不到你了。”

葉舟看着她處理傷口時認真又心的模樣,心裏一片柔軟,“出手快是沒什麽錯的,萬一來的不是我呢。”

“好意思說。你怎麽來了也一聲不響的?”葉如初想想就氣,纏紗布的勁兒故意用得大了些,惹得葉舟一聲痛呼,她卻笑中帶淚,“給你長長記性。”

葉舟無奈,“我是怕熾陽軍把你挾持了,且還藏在屋裏偷襲人,便不敢出聲,卻沒想到偷襲我的會是你。”

“那外邊如何了?”葉如初替他把袖子理好,問道。

“北顧帶了玄龍騎進宮,熾陽軍也造不出什麽孽了。若沒出差錯,不出一刻鐘他就能從未央宮過來與我彙合了。”葉舟道。

“你要走了?”葉如初不由得攥住了葉舟的袖子。

葉舟低頭看了那只纖細的手一眼,又移開視線,道:“是該走了,還要去太尉府将葉楷擒了,等陛下回宮再發落他。”

葉如初卻不想聽他這些公事,猶豫許久,道:“那你……不帶我走?”

葉舟皺眉,“還能帶你去哪兒?赤麟衛和禁軍很快便會恢複戒備。你就呆在鸾佩宮,哪也不用去,外面太危險了。”

“連禁軍都能被策反,宮裏還能算是安全?你不帶我走,就不怕那些沒清理幹淨的逆賊再殺進來把我綁了?”葉如初語氣雖是蠻橫,但卻并非毫無道理。

葉舟不說話,眼神卻有些動搖。

葉如初趁熱打鐵,“我也不用你帶我走多遠,你就帶我去将軍府同清隐在一處便是了。左右你是為了保護我才帶我出宮,不會落下什麽話柄。”

她說着還眨了眨眼睛,眼中卻不見多少楚楚可憐,而是多了幾分狡黠。眼尾勾出的一筆淡紅如同鳳羽,高貴卻不妖豔。

葉舟終于敗下陣來,“好吧。”

南望和雲羲在國師府裏等了一夜,沒心思聊天,本将棋盤擺好了,兩人下起棋來卻皆是失誤連連。

這場動亂已傳遍了淩蒼城,街上的百姓也都惶恐不安,紛紛猜測日後會如何。

直到天色微明,皇宮中的火光才漸漸暗下去。國師府外守着的玄龍騎都散去了,南望和雲羲聽見了動靜,趕忙從屋裏跑出來,就見府門大開,兩位國師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南望奔到北顧面前,眼中滿是擔憂,“你有沒有受傷?我哥哥呢?皇後怎麽樣了?”

北顧臉色有些蒼白,卻道:“我沒事,你哥哥帶皇後回了将軍府。先看看焰離,他肩上被流箭刮過了,就怕箭頭淬了毒。”

焰離剛跟雲羲說完“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就聽見北顧這樣拆穿,他還來不及說北顧什麽,雲羲就給了他一拳,“你敢騙我?”

“我是真不要緊,倒是北顧,他……”

話才說了一半,南望就急着要問北顧。話未出口,他就一下倒在了她懷裏。

焰離被雲羲拎去敷了藥,才能到觀瀾院去看北顧。南望在床邊守着,桌上的藥都涼了,卻不見他醒。

聽焰離說,北顧此次去江南染上的病本就沒好全,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打了一場,自是體力不支,倒也正常。

焰離惦記着北顧的舊疾,但他看着南望擔憂的神色,又怕她誤會,終是瞞了這一層。

正解釋着,雲羲就來敲門,說飯做好了。

“……你也不用擔心,等他醒了喝藥調養一段時間,再讓他回清徽觀去閉閉關,就沒什麽事了。”焰離道。

雲羲倚在門邊靜靜聽着。焰離說完後轉身對她笑笑,“走吧。”

“師姐,先吃飯去吧。”雲羲又開口催南望。

南望卻道:“你們先去。”

待這兩人走了,南望又靜靜地坐在床邊看着北顧。他蒼白的面容像一塊易碎的玉,好像随時都會在她眼前消失。

南望記得北顧賤兮兮地為難她的模樣,神情專注地烹茶彈琴的模樣,将她擁在懷裏溫柔哄她的模樣。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他,卻又再也不想見到。

南望替北顧掩了掩被子,就見他眉頭皺着,不知他昏迷中還在擔心什麽。南望嘆了口氣,想到北顧本就心向逍遙,可現在他肩上的擔子卻比從前的她還重,也不知是不是他們清徽觀愛說的天意弄人。

南望一夜沒睡,守到中午便撐不住了,趴在床邊就睡了過去,卻睡得不踏實,連做了好幾個夢,迷糊中就聽見有個聲音喚她“清隐”。

南望睜眼一看,北顧正側躺着看她,面色好了些許,眼中卻還帶着倦意。南望趕緊坐起來,關切道:“可好些了?”

“沒什麽要緊的,就是太累了。”他想想又道,“有些渴。”

南望也不提焰離告訴她的那些話,起身去找水,就發現桌上擺了兩碗飯和一些清淡的菜,還冒着熱氣。她便把水和飯菜都端過來,盯着北顧吃完後又去把藥熱了熱。

藥是無念道長專門給北顧配的,還叮囑焰離一定要看着他喝下。若是沒有這個藥來調養,身體會更加吃不消。

可這藥的味道卻不是一般的苦,北顧一聞就聞出來了,皺眉道:“我不喝這個。”

“必須喝。”南望态度強硬。

“太苦了。”北顧耍着賴,好像這個藥比他面對過的敵軍都要可怕。

“你堂堂東源大國師,喝個藥居然怕苦?”南望像是有了個驚奇的發現,“我可要笑你了。”

“笑我我也不喝。”北顧面無表情。

南望又勸道:“喝吧,喝完我親你一下就不苦了。”

北顧見她改變了策略,似乎覺得有些意思,但仍拒絕,“這藥苦成這樣,喝完才親一下?不喝。”

“那兩下?三下?”南望發現有希望,便繼續堅持。

最終北顧心滿意足地接過了藥碗。

看着那深褐色的液體見了底,南望才松了一口氣,又無奈,“你原先喝藥的時候也叫焰離這麽哄你不成?”

“我都是不喝的。”北顧道。

“當真?”南望瞪着北顧。

見她又要被惹毛,北顧趕緊說:“假的。”

其實他怕苦是真的,焰離懶得理他也是真的,頂多給他丢一把蜜餞也就完事了。他從前都是捏着鼻子一口氣把這藥灌了,像這樣有人哄着倒還是第一回 。

南望把碗盤都收拾幹淨了,天色也暗了下來。她正要點燈,就見北顧拍拍空出的床,對她道:“還點什麽燈,上來。”

南望急了,“你把被子掀開幹什麽,別又着涼了。”

“那你還不快些?”北顧挑眉。

南望沒轍,只得放下蠟燭,急急鑽進被窩裏,還催北顧趕緊把被子蓋好。北顧仔細掖好她那邊的被子,又把她攬入懷裏,才滿意道:“總算不冷了。”

“冷你怎麽不早告訴我,我給你灌個湯夫人。”南望說着又要起身。

北顧忙抱緊她,“都有你這個夫人了,我還要那罐子熱水做什麽。”

“你再取笑我,我可要留你自己在這冷着了。”

北顧自然知道她不過是說說,便也不慌,“你留我一個人在這,那你上哪睡去?”

“我找雲羲去。”南望一副打算好了的樣子。

北顧卻笑,“焰離鐵定會假裝自己傷得不輕,把雲羲留下來照顧他。你去找雲羲,只怕會撲個空。”

南望也不急,“那我回家找皇後去。她一個人來将軍府,定會束手束腳的。”

“你哥哥心思細,那皇後性子同你又像,你還擔心這兩人?”北顧瞧着她,“還去哪兒?接着編。上清峰去不去?你的住處可還留着呢。”

南望只得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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