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那事就算再折磨人, 但到底不是病,翌日疼痛稍退,阿妤就去了坤和宮請安。

她一跨進坤和宮, 就聽容嫔笑了聲:“原是钰美人, 本宮還道,你要再躺幾日呢?”

語氣頗為嘲弄。

她話有所指太過明顯, 衆人一聽便知, 但是這些人明哲保身的想法刻進了骨子裏, 自然不會在這時插進兩人之間。

阿妤自顧自地坐下後, 才悠悠輕笑:

“叫容嫔姐姐笑話了, 妾身以前虧損了身子,自己也習慣了那事,偏生皇上看不過眼, 心疼妾身, 竟為這事請了太醫。”

她輕輕睨着容嫔,故作羞澀地掩住唇角:“倒是叫妾身好生為難。”

為難?

容嫔冷笑,倒恕她眼拙, 真是一丁點都沒看出來。

這賤婢臉皮忒厚, 容嫔用帕子掩了掩唇,嫌惡地移開了視線,怕再看下去, 會被這賤婢的作态髒了眼睛。

阿妤也沒甚心情與她說話, 身子難受,此時無人吵鬧,她樂得輕松自在。

她剛抿了口茶,忽然聽見一聲女子輕呼,随後是杯盞碰撞聲, 清脆響聲,她微頓,連忙擡起頭看去。

原是周美人,她細眉輕蹙,似被吓到一般,輕扶着胸口,有些遲疑地開口:

“容嫔姐姐,您怎會留着身有缺陷的宮婢在身邊伺候……”

身有缺陷?

阿妤狐疑,順着她的視線望去,正好瞧見妙琴屈辱地将手藏進袖子,望着她的眼底帶着一絲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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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捏着杯壁的動作一頓,已然猜到了周美人所指為何。

妙琴當初被拔去的那指甲,應還未長好。

阿妤無視她的仇恨,重新斂下眸子,便聽周美人輕柔的聲音:

“這般近身伺候的人,難免會被皇上遇見,到時,若是沖撞了聖上,惹得聖上怪罪姐姐便不好了。”

周美人輕蹙着眉,臉上是真切的擔憂。

容嫔冷眼看着她:“本宮身邊要何人伺候,便不勞周美人操心了。”

她向來與淑妃不合,而周美人又是淑妃的親堂妹,她自然不會相信周美人是真心實意地擔心她。

她既不聽,周美人自然不會再多言。

皇後不動聲色地輕挑眉梢。

周美人剛剛的話有些耳熟,昨日裏她似乎也聽人說過。不過,那是容嫔指責钰美人的話。

她倒是有些好奇,這周美人是何時與钰美人攪和到一起的?

——

瑜景宮,容嫔坐在梳妝臺前,妙琴正替她拆着金釵,她去了紗布,還未長好的指甲露了出來,頗為醜陋。

容嫔從銅鏡裏看了一眼,忍了忍,腦海裏周美人的話似又想起,她還是沒忍住,揮開妙琴的手,不耐地指着站在一旁的凝青:

“你來。”

殿內氣氛有些固滞,凝青微頓,有些驚訝主子突然的命令。

她隐晦地掃了眼妙琴,恭敬地走上前,動作輕柔地将容嫔發髻上的金釵拆下。

妙琴臉色微白地退到一旁,還不待心情平複,又聽見主子頗為嫌棄的話:

“這麽長時間了,你的手怎還未長好?”

她記得阿妤那賤人手上的傷不過三月便已好得徹底。

妙琴捂住手,深深地低下頭,阿妤的不過傷了點指甲而已,又豈能和她這種整個指甲被拔了的相比?

女子家沒有不愛俏的,頂着半年醜陋的指甲,對于妙琴來說,本就是折磨。

她死命咬着牙,才沒讓自己露出異樣,低聲說:

“太醫說,還需半年……”

容嫔直接打斷她的話,擰眉不滿:“還要半年?”

她沒注意到妙琴漸漸僵硬的身子,反而是有些惱,到底什麽金貴的身子,竟要那麽時間恢複?

想着今日請安時,其他妃嫔眼底嘲弄,似在笑她落魄到無人可用一樣,她心底就惱火得很。

但妙琴到底是自幼伺候她的,主仆情分不必尋常。

她有些煩躁地說道:“你近些日子多休息,不要近身伺候了。”

她自然是不信自己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的,正如周美人所說,等下次侍寝時,若是皇上瞧見她的手,心生厭惡,不願再來了,那可怎麽辦?

再說了,當奴才,能得半年休息,她自認為待妙琴十分厚道。

但是妙琴卻在她話音落下時,有些不敢置信地擡起頭。

當主子的,自然不明白她們這些奴才的難處。

別小看這半年的時間,足以讓人習慣另一個人伺候,等半年後,她傷好,主子身邊最得臉的宮人還會是她嗎?

這點,誰也不敢擔保。

妙琴心底湧上一股子難過,和一絲隐晦的怨意。

她自幼伺候主子,如今不過是受了傷,還是因為主子受的傷,可居然在此時被主子嫌棄了?

她想要求情,但是見主子眉眼間的不容置喙,咬牙咽下了話,低頭應是。

凝青恭敬垂首,小心伺候着,只當自己沒聽見兩人的對話。

她不着痕跡地瞥了妙琴一眼,心底也不免因主子的薄涼升起一絲寒意。

自幼伺候的妙琴,主子都會嫌棄至此,更遑論旁人了。

容嫔不耐地撫着發額,餘光不經意間掃過凝青的腰際,随意道:“今日換了香囊?”

凝青心裏一緊,不着痕跡地微笑:

“前些日子奴婢瞧主子睡得有些不踏實,遂特意換的,有安心養神之效,主子聞着覺得可還喜歡?”

說着,她解開了香囊,往前送了送。

離得越近,那股子清香便越明顯,很淡,卻聞着挺舒适,容嫔眉尖輕緩,笑着贊了句:

“你倒是細心。”

凝青含笑垂首:“伺候主子,再如何細心,也是應該的。”

她瞧着主子有些乏意,便扶着人上床,放下床幔後,才斂眸,不緊不慢地将香囊重新系了回去。

剛剛還是豔晴的天,忽然就飄了細細的雨,便覺瞬間暗了下來,輕霧蒙蒙的,略顯沉悶。

周琪拎着茶壺,在長廊上蹭着繡花鞋底,小宮女替她掀開簾子。

她踏進去,帶着一股子涼意,阿妤擡起頭,透着楹窗朝外看了眼,有些驚訝:

“又下雨了?”

之前日子熱得煩悶,一滴雨水都瞧不見,反而是現在涼下來,不時地就飄幾滴雨,讓人摸不清老天爺的心情。

周琪捧着熱茶遞給她,她跪坐下來,卻是說:

“奴婢過來時,聽見小福子幾人在逗趣。”

“說了什麽?”阿妤輕挑眉,周琪總不會無緣無故說起這些。

“他說,剛有個宮人跑到娴韻宮後,這場雨忽然就落了下來,那宮人連忙往回跑,狼狽至極,被小福子拿來當笑話說與其他宮人聽了。”

阿妤放下手中的冊子,擡眸,重複了遍:

“娴韻宮後方?”

印雅閣是娴韻宮東側,那所謂的娴韻宮後方,與印雅閣也就只是一牆之隔罷了。

甚至于,還有個紅木小門,可直通那處。那裏沒有旁的宮殿,而是一片桂花林,要穿過那片桂花林,再走幾條小徑,才能看見最近的宮殿。

“是啊,這正是午時,宮人用膳之際,也不知是何人,竟有閑心要跑來這裏賞桂花。”

周琪原也是沒有多想的,直到小福子之後的那句“快快快,吃飯去,免得誤了待會的差事”,才讓她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甭管是賞花,還是路過此處回宮,在這個時間點,都不大對勁。

阿妤思忖片刻,道:

“待晚膳後,你領着小福子一起去那桂花林瞧瞧。”

她讓周琪仔細觀察過宮人,當初陳公公給她挑宮人時的确有心,至少身邊這幾個近身伺候的,都還算是可信之人。

而為什麽是等晚膳後?

自然是因為大白天的,特意冒着雨跑進桂花林,太過顯眼了些。

——

是夜,秋風瑟瑟,雨勢漸小,卻并未真的停下。

印雅閣內殿裏點了燭火,楹窗被關上,才叫那點子燭光沒被風吹滅。

阿妤坐在榻上,指尖輕點着案桌,鬥篷裹着身子,琉珠正用着帕子替她絞着濕漉漉的發絲。

她輕微仰着頭,姣好的臉龐在燭光下似披了一層淺光,她眸光瞥向恭敬垂首的周琪和小福子,輕柔問:

“怎麽樣?可有找到什麽?”

周琪額前的發絲有些糯濕,但她沒有在意,反而是臉色有些白,她想着在林子中看見的東西,就一陣惡心湧上,險些幹嘔出來。

阿妤揮手讓琉珠退開,忙皺眉道:“你別說話了,先喝杯熱水。”

她有些疑惑,這林子裏到底有什麽?竟能讓周琪這麽大反應?

她轉頭看向小福子:“你來說。”

小福子垂首站着,腿肚子有些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話竟被主子知道了,還記在了心上,并且從中發現了不對勁。

他袖子有些濕,還沾了點林子裏的泥土。

他沒在意這些,用袖子擦了下額頭的汗,盡量平穩着語氣,即使如此,聲音還是有一絲抖:

“回主子的話,奴才和周琪姐姐在林子裏發、發現了……一具屍體……”

阿妤倏然睜大眸子,她擰起眉:

“是什麽人?”

小福子為難地搖頭:“天太黑了,看得不清楚,但能确認是個女子。”

至于是主子,還是宮女,他就不得而知了。

阿妤緊緊蹙着眉尖,完全想不到離她寝宮一牆之外,居然還躺着一具屍體,她心底湧上一股惡寒。

也能理解周琪為何是那副反應了。

周琪喝了杯茶,感覺好多了,她走上前,搖頭補充道:

“是個宮女,雖然她發髻淩亂,身上的衣服也髒亂得認不出來,但是奴婢碰到了她的手,那般粗糙的手心,絕不會是主子的。”

林子太黑了,她們本就隐晦行事,便沒有點燈,泥路難走,她不慎跌倒,正好倒在了那屍體旁邊,直接搭上了屍體的手。

冰冰涼涼的觸感,險些讓她當場叫出聲。

到底心中記着不能壞了主子的事,拼命咬牙忍了下去。

那女子臉被劃傷,雖不至于面目全非,但是在黑暗裏,兩人是瞧不清女子的長相的。

單單這些,便已經讓人生畏,根本不敢細看。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這般失态。

說着,她又想起那股觸感,全身的汗毛都要豎立起來,她忍着難受,從袖子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主子:

“奴婢在屍體附近搜尋了一番,最後在屍體袖子中發現了此物。”

一條染了血的手帕。

小福子捧在手心,呈到阿妤面前,讓她能夠看得仔細。

這手帕,每個人縫制都會有其特征,貼身用的東西,除了主子外,基本都是會自己縫制的。

阿妤擰眉,仔細看去。

只細看了一眼,她就倏然擡頭,朝周琪看去,兩人視線相撞。

她對這手帕的繡工太熟悉了,她進宮快近四年,幾乎都用着這人做的帕子。

這是,周琪做的手帕。

周琪雖咬着唇,卻是朝她點了點頭:

“主子,奴婢仔細看過了,這的确是奴婢繡的帕子。”

她繡帕子時,有個習慣,她喜歡将帕子四周用不同顏色的絲線多繡一圈,繡字或畫時,會特意在反面再繡上一遍,這裏面的繡法并不簡單。

周琪一看,便知那是自己繡的。

她話音落下,琉珠和小福子驚訝地瞪大眸子。

就算心底有了猜測,但是周琪的這一句話,就徹徹底底告訴她們,這件事的确是針對她們印雅閣來的。

琉珠和小福子對視一眼,不安地望向阿妤:“主子,這……”

阿妤抿緊唇,看向周琪:“你還記得這條帕子嗎?”

怎麽可能會不記得?

周琪擰眉朝梳妝臺走去,她這一動,阿妤的心就越發往下沉。

最後,周琪打開梳妝臺上的木盒,仔細翻看了一番,朝着阿妤緩緩搖頭:

“是主子先前換下的那條。”

她剛給主子繡了兩條新的帕子,主子之前用得那條就換了下來,她心知這些手帕是重要之物,清洗之後,便好生放進了梳妝臺上的木盒中。

誰知,竟會不見了蹤影。

一時之間,殿內無人再說話,只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滴聲。

這帕子是從內殿丢的,必然是印雅閣出了內鬼!

至于這內鬼是誰?

阿妤斂下眸子,眼底閃過一絲冷意。

她總會露出馬腳的!

周琪有些自責:“都是奴婢看守不利,竟被人鑽了空子!”

阿妤搖頭:

“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至少,我們此時知道了宮中有內鬼,反倒是件好事。”

“這、這怎麽能說是好事呢!”周琪自責得難受,只當她是安慰自己。

阿妤低斂下眼睑,燭光淺暗,讓人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聽見她輕柔的聲音:

“擺在背地裏的,那才能叫陰謀。”

“而一旦被揭開,露在了明面上,那便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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