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封煜抱着女子走得飛快, 身後的話只隐隐綽綽飄進一個“紅”字進他耳裏。

手心摸到濕潤,濃稠的血腥味漸漸傳開。

封煜步子似乎一晃,他從未這般覺得娴韻宮竟如此之大。

阿妤疼得迷迷糊糊, 連故作可憐的模樣都裝不出來, 無力地仰着頭,意識似要漸漸遠去, 殘留的意識只餘慌亂。

男人似乎對她說了什麽, 可落入阿妤耳朵裏, 卻什麽都聽不清。

封煜心思沉了又沉, 在他耐心耗盡時, 終于将她放在印雅閣的床榻上。

宋太醫緊随而來,連忙替其把脈。

四周有些吵亂,可封煜卻仿若未聽見般, 他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 一言不發。

那裏印着些許鮮紅的糯濕。

殿內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看着宋太醫,而宋太醫卻是漸漸擰起眉頭。

一陣一陣抽疼, 讓阿妤漸漸清醒, 她疼得難受,恨不得在地上打滾,她繃直了身子, 忍不住地蜷縮在一起。

她一動, 宋太醫就立刻道:“摁住钰美人,不要讓她亂動!”

說罷,他嚴肅着神色起身,朝封煜拱手:

“皇上,美人主子有小産之兆, 微臣需要立即施針,還請各位主子出去。”

小産之兆。

這四個字,砸得封煜頭一陣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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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着臉,掃向一旁站着的妃嫔:“你們還站在這裏作甚!”

幾乎伴随着他話音落下的,是阿妤難耐的哭聲,她疼得想縮成一團,可有人拉着她的腿,讓她絲毫動彈不得。

阿妤想忍,卻沒忍住。

這種疼不似當初板子落在身上的疼,還有一種莫名的心慌,讓她心尖跟着發顫,卻不知該如何發洩。

她聽不清外面的話,只覺得身下越來越疼,幾乎疼得麻木了,可她如何也習慣不了。

封煜沒走,女子身下的鮮紅格外刺眼,讓他根本擡不起步子。

他最後坐在床榻上,将女子擁在懷裏,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女子身子緊繃,卻依舊忍不住的顫抖。

他的手背上一片冰涼,可封煜沒去看。

他冷着臉,沉眸看着銀針根根落在她身上,忍不住想起在正殿時,她便臉色煞白,卻為了個醫女的破案子,極力忍着不适。

整整兩次,在他眼皮子底下,她疼得近乎昏迷,都哭不出聲來。

封煜捏緊手,将人緊緊禁锢在懷裏,不讓她亂動,怕她不慎碰到銀針。

阿妤意識不清,卻也隐隐約約地察覺抱着她的是誰。

她只覺得自己疼得快要死了。

她也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她從沒有這麽疼過。

她忍不住地去想,她若是真的撐不住,周琪該怎麽辦?

小李子的仇怎麽辦?

她顫抖着唇瓣,想對男人說,讓周琪出宮去。

可她抖着唇瓣幾次,卻只能模糊地發出幾個音節。

——

殿外,皇後領着衆人坐着,看着時不時從內殿端出來的血水,不易察覺地擰起眉頭。

內殿寂靜得可怕,讓她們根本無從得知殿內的情況。

皇上未出來,誰也不知曉钰美人腹中的胎兒有沒有保住。

不知多少人暗自擰起了帕子。

钰美人本就張狂,若是腹中胎兒再保全,尾巴還不翹上天去?

安靜了一會兒,終于有人忍不住地發問:“前兩日,钰美人不是剛來了月事嗎?”

忍不住出聲的是容嫔,她眉頭緊鎖,顯然是如何想不通這其中緣由。

皇後不耐煩此時搭理她,只道了一句:

“等皇上和太醫出來,一切自有答案,你急什麽?”

容嫔啞聲。

她怎麽可能不急?

這滿後宮,如今有孕的三人,不偏不倚,正好是她最厭惡的三人!

她如何能不急!

她忍不住地去想,莫非真是老天看她不順眼嗎?

皇後瞥了她一眼,心裏直搖頭。

原先在王府時,這容嫔有些恩寵,行事倒還看得過去,不至于竟幹些糊塗事。

直到後來,她有孕,卻不知所謂地去挑釁淑妃,和淑妃雙雙落水。

最可笑的是,容嫔竟一直以為皇上是為了淑妃才冷落她。

容嫔的失寵,皆不過是因為她罔顧皇嗣罷了。

想至此,皇後淡淡掃了衆人一眼。

依着那人如今對钰美人的看重,和對皇嗣的重視,今日此事,怕是絕不可能善了了。

內殿裏

在這即将入冬的秋季,宋太醫額頭幾乎溢出冷汗,楹窗縫隙的冷風一吹,他就感覺被汗水打濕的後背一陣涼意。

他取了銀針,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他這副模樣,讓封煜心下沉得厲害,幾欲掉進一片深淵。

封煜直直看着他,面無表情,讓宋太醫倍感沉重的壓力,他不敢耽擱,連忙開口:“皇上,钰美人的孩子保住了。”

封煜緊緊摟着阿妤的手,突然一松。

直到此時,他才覺得懸着的那顆心終于搖搖晃晃地停了下來。

封煜閉上眸子。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這般緊張。

頗為荒唐。

懷裏的人不知何時沒了動靜,封煜才低頭看去,原是睡着了。

女子姣好的臉蛋煞無血色,眉尖緊縮,即使是睡夢中,依舊不得安寧。

封煜斂眸,他忽然伸出手,指腹輕輕撫過她面頰,一點一點擦過那淚痕,然後将她放在了床上。

他站起身,在一旁看着她,良久,才轉身出去。

殿外的人等了他許久,見他出來,皇後最先迎上去,不乏擔憂地問:“钰妹妹沒事了吧?”

對着皇後,封煜點了下頭。

他繼而轉頭,看向緊跟着他走出的宋太醫,聲音沉沉:

“這是太醫院第幾次失職了?”

三日前,钰美人在他身側疼得昏過去,身下鮮血肆意,可太醫院說只是月事罷了。

短短三日,如今卻來告訴他,钰美人險些小産!

話音甫落,宋太醫已然跪倒在地:

“前些日子,钰美人主子的确是月事,絕不會出錯。”

他們錯的是,沒有診出钰美人懷有身孕。

有極少數人,懷孕初期也會來月事,他們也未曾想到,這钰美人居然是這極少數人中的一位。

但,他們太醫院依舊有不可推辭的責任,是他們疏忽大意,才沒診出钰美人有孕一事。

想到這裏,宋太醫心底微緊,他低下頭:

“太醫院确有失職,請皇上息怒。”

息怒?

單單這一句話,自然止不住封煜心底的怒意。

他眸子裏極冷,說出的話也透着涼意:“三日前為钰美人診脈的太醫,皆杖斃!”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決定了三人的生死。

衆人微微低下頭,宋太醫脊背微彎,他想替那三人求情,卻說不出來話。

皇上此時不虞,他最好的做法,不過是明哲保身。

皇後輕微擰眉,她上前一步,輕聲道:“皇上……”她剛出聲,封煜就看向她,眸子裏平靜無痕,聲音更是沒有一絲波動:“皇後想替他們求情?”

這是他第一次在衆人面前,對皇後冷臉。

三番四次,對裏面躺着的女子的疏忽,讓他心底壓着一股子火氣。

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他憋悶得慌,總要找途經發洩出來。

皇後頓了下,卻依舊将話說了出來:

“非是臣妾一定要為他們求情,只是如今钰美人剛有身孕,皇上不若換個懲罰,為钰美人和她腹中的孩兒積些福氣?”

她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又牽扯到裏面躺着的人。

即使封煜不想聽,也不得不聽進去。

須臾,足夠他冷靜下來。

若真的如他所言,将那日三人杖斃,怕是往後太醫院的人,對這印雅閣也不由得生上幾分懼意。

福氣,福氣……

封煜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念起這兩個字來。

他頭一次覺得,被他看上,對那人來說,似乎并不是一件幸事。

他查過,阿妤自進宮來,一切都順風順水,半年便進內殿,得主子賞識,在宮人中混得如魚得水。

而自從那次後,她命在旦夕不知幾次,身邊親近的人更是落難。

如今,躺在裏面不省人事,身邊唯一的貼心人還只是個宮人。

封煜閉了閉眸子。

淺淺澀意翻湧在心頭,身為君王,他從不會委屈自己,更不會生出愧疚這種情緒。

但是現在,他卻想為裏面躺着的人積一絲福氣。

良久,他才出聲:“便依皇後所言,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每人杖責五十。”

他冷聲說:“若是有幸活下來,便是朕的恩典了!”

他的皇嗣,險些因那些庸醫的疏忽有損,他怎麽可能輕易放過那些人?

只是如此,便已讓宋太醫松了口氣,他埋頭道謝:“微臣替他們謝過皇上恩典,謝過娘娘和钰主子!”

處理了這些子太醫,卻還未完。

真正讓阿妤至此的,卻是因為今日這件禍事。

他又繼續下了幾道命令:

“楊德,今日交給你去查,三日內,朕要知道那宮人背後之人是誰。”

“打掃桂花林的一衆奴才,杖斃!主事之人,杖斃!”

“除印雅閣外,娴韻宮所有奴才,杖斃!”

“印雅閣奴才伺候不力,杖責三十!”

他頓了下,才道:“留着那個叫周琪的宮人,伺候钰美人。”

旁人噤若寒蟬,但印雅閣的人卻是松了口氣。

相比起其他人,那所謂的三十大板,竟也不算嚴重了。

衆人聽着他近似淡漠的命令,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饒了太醫院三人,可卻更多人喪命。

但就連皇後,都未曾替這些奴才求情。

皇後瞥了眼身旁的人,皇上心情不悅,總要有個發洩的地方。

這天底下,最委屈不得的,便是這人。

而宮人,是這宮裏最不值錢的。

可這些命令,最受打擊的,卻是許美人,她幾乎在皇上的話音剛落下,就倏然跪地不起:

“皇上!妾身宮中奴才并不知情,求皇上饒她們一命!”

封煜只冷冷掃了她一眼:“桂花林就在娴韻宮附近,屍體躺在那裏兩日,她們竟絲毫不知,如此廢物,留着何用?”

最主要的是,他沒有忘記,最先跳出來指認钰美人的就是倬雲樓的人。

背後真相如何,他不在乎,但是那個宮人該死。

許美人聞言,心中恨得要命。

這理由忒冠冕堂皇,所為的不過還是钰美人。

可钰美人受驚,她們印雅閣的人倒是一個未少,反而是她宮中人全部喪命,哪有這種道理?

封煜自然明白,天底下沒這個道理。

但是他做事,從不需要理由。

許美人急了:“皇上!桂花林一處與娴韻宮無關,她們着實無辜,求皇上了!饒過她們了!”

倬雲樓宮人一除,幾乎是折了她的羽翼,這讓她如何能答應?

封煜嫌她吵鬧,剛要讓她閉嘴,忽然內殿珠簾被掀開,周琪匆匆從裏面跑出來,急忙跪在他面前。

衆人微頓,看着剛跑出來的她,尤其是封煜,緊緊擰眉:

“你不在裏面照顧钰美人,出來作甚?”

周琪深吸了口氣,頂着壓力,說:“皇上,主子讓奴婢傳句話,求皇上饒了這些奴才一命!”

封煜微愣,然後問:“你主子醒了?”

周琪連忙點頭。

阿妤迷迷糊糊醒來,就乍然聽見男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隔着兩層珠簾,封煜的話,她聽得清清楚楚。

冰冰冷冷的幾聲“杖斃”,直接讓她清醒過來。

她剛欲動,就被周琪摁住。

周琪才不管別人是死是活,她眼裏只有阿妤一人。

阿妤還未弄清現如今是什麽情況,也不知自己如何,但她隐約明白,皇上動怒,應是為了自己。

得幸于那三年的經歷,她比這宮中所有的主子都知道,當奴才的難處。

也比旁人更知曉,這些奴才的用處。

她不是什麽好心人,但這裏有些人着實無辜。

左右她不過提一句,能阻止便罷,若是皇上不聽,她也已經盡力了。

不管如何,她撐着身子也要提醒的這一句,總歸在宮人中能留下個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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