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乾玉宮, 淑妃卧在東殿暖閣裏,封煜來的時候,她也沒有迎出去。

素淨的小臉, 錦被蓋在身上, 她有孕後臉色就一直白,此時倒也符合她身子不适的傳話。

封煜剛踏進來, 她便眸子微亮, 她堪堪低下眸子:

“妾身不能遠迎, 還請皇上恕罪。”

瑛鈾手中還端着白粥, 正俯身行着禮, 封煜掃了眼,想起自己剛正準備用午膳,心底頗有些不是滋味。

他神色淡淡地颔首:“你身子重, 無需多禮。”

說罷, 他掀開衣擺,坐在了床榻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眸色略微柔和了些, 低聲問:“如何?哪裏不舒服?”

他并非不知道這也許只是個借口,但是她懷着皇嗣,本就有任性的理由。

淑妃輕微斂眸, 青絲落了兩縷在面前, 越發顯得溫柔,她低聲愧疚道:

“妾身今日總用不下東西,宮人多事,又惹得皇上煩心了。”

封煜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懷着身子,本就該仔細些, 她們也是衷心。”

他這話落下,淑妃好似才松了口氣,輕柔笑起來:“皇上不怪妾身就好。”

封煜沒再說話,只是瞥了眼端着白粥的瑛鈾:“伺候你們主子用膳。”

瑛鈾連忙上前,淑妃蹙着眉尖,艱難地将白粥咽下,餘了,拿着帕子輕壓着唇角,似是防止自己會吐出來。

封煜只作沒有看見。

淑妃前三月有孕時,他幾乎日日來陪着用膳,看着她忍着吐的模樣,也漸漸習慣了,倒也生不出什麽心疼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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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淑妃有孕之前,他從不知她的身子竟差到這種地步。

他有點想不通,周家好歹是百年世家,族裏的嫡小姐怎會身子這般弱?

又非是钰美人那般的出身。

她自從入府,便一直得恩寵,便是委屈了誰,都不可能委屈她,封煜想不通,明明有孕前身子骨健康的人,怎麽突然就差了?

想來想去,封煜的記憶停在那日她緊束的腰腹,眸色漸漸冷淡下來。

終究到底,還是她自己不夠仔細。

淑妃輕拭着唇角,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頓了片刻,她才仰起臉,帶着一絲遺憾地說:“聽聞钰美人有了身孕,可惜妾身身子不好,不能親自去看望她。”

封煜剛拿起個核桃,本欲剝開,聽聞這話,他不動聲色地放了回去:

“你也懷着身孕,無需過去。”

說這話時,他斂眸,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淑妃想笑,卻沒笑出來。

钰美人有孕,全宮都去了,唯獨除了她。

她在這乾玉宮久了,都有些不知,這其中原因,究竟是她在皇上心底特殊,還是因為她被排除在外了?

她不接話,封煜也不會主動找話說,殿內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淑妃本來掐着錦被的動作,不知何時變成了掐着手心,越掐越緊,也只有如此,她才停止那種心慌的感覺。

不知何時,她和皇上竟然沒有話說了?

良久之後,她忽然說:“不若等妾身好了,便去給娘娘請安吧,久不去請安,妾身心底也想得慌。”

封煜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

有孕前,總想避着不去,這有孕了,明知不該亂跑,還總要折騰些事情出來。

他突然沒了話說,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來這一趟作甚。

他又不是禦醫,即使她身子當真不适,他來了又有何用?

封煜心底有些累。

不為旁的,單單是為了眼前這女子。

進府後,她總是最合他心意的,也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變了,總想做些事情,彰顯自己的存在。

封煜有些不解,他對她還不夠好嗎?

多年盛寵,提起後宮時,許是旁人第一時間想不起皇後,卻總是差不了淑妃去。

當年容嫔小産,縱使有容嫔之過,但她也并不無辜,便是此,他也未曾怪她,甚至替她遮掩。

周寶林一事,念及她往日伺候他的情分,以及她腹中胎兒,他也沒有追究。

便是至今,她還懷了他的皇長子。

她難道不知,單單一個“長”字,就已經格外不同了嗎?

她還想如何?

封煜捏了捏額間,忽然覺得有些疲乏,一句話也不想說。

他突然站起身來,道:“你既然想去,那便去吧。”

“前朝還有事,朕就先走了,下回再來看你。”

從他起身,到轉身離開,不過片刻之間,快到淑妃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踏出了宮殿。

淑妃阻攔的話停在舌尖,張了張嘴,卻如何也說不出去。

她倏然濕了眸子,伏在靠枕上,痛哭出聲。

瑛鈾看得膽顫心驚,蒼白地哄她:“許是前朝當真忙碌,娘娘快別哭了。”

這話讓淑妃如何信?

皇上待她終究是不如往日了,她身為當事人,如何感覺不出來?

若是曾經,她便是說錯了、做錯了什麽,他再不滿,也只是冷眼看着她,然後斥責她,卻絕不會甩袖而去。

他如今,連責怪她的話,都不願多說一句了。

事到如今,淑妃終于有些後悔。

在當初,她就不該聽了旁人的話,将這個孩子保下來。

若是沒有這個孩子,她依舊是皇上最寵愛的人。

她完全可以借腹生子,等周寶林的孩子生下,将其抱來,若是擔心孩子不親近自己,更是可以去母留子。

何苦自己受這番罪,還平白失了皇上的寵愛!

淑妃這番想法,幸虧無人知曉,若不然,必會目瞪口呆,認為她是瘋了。

出了乾玉宮,天色已然黑透。

楊德跟在銮仗旁,大氣不敢喘一下。

淑妃有孕後,便如同傻了般看不出來,但他卻是看得清楚,在淑妃說出要請安時,皇上那瞬間明顯的怒意。

就連他都弄不懂,淑妃這是在作什麽?

她安安分分地将這個孩子生下來,依着往日皇上對她恩寵,便是皇貴妃之位,她也不是不可得。

好好的一手牌,愣是被她打毀了。

楊德身為一個沒根的人,看着都覺得心疼。

封煜到乾坤宮時,晚膳都已經涼了,楊德小心翼翼地問:“奴才讓人将這些飯菜端下去熱熱?”

聖上不是個鋪張浪費的人,這飯菜一點沒動過,按往常的經驗,他這問法是出不了錯的。

封煜早沒了胃口,搖了搖頭:

“賞了吧。”

楊德心底着急,卻不敢多勸,只能暗自想着,下次再有這種情況,必等着皇上用完膳,再禀報上來。

現如今,是幸好太後不在宮中,不然皇上一日未用膳的消息傳過去,一頓板子,他是絕對少不了的。

——

阿妤也得消息,不由得納悶道:“這麽快就出來了?”

今晚是周琪守夜,被褥靠着床榻打了地鋪,殿內只有她們兩人,周琪躺在地上,下颚抵着柔軟的床榻,兩人臉對臉的,周琪點着頭:

“誰知道呢,旁人也打聽不到乾玉宮的消息。”

阿妤眉梢微動,雖然打聽不到消息,但從皇上的舉動中,也可以猜到些許。

這剛進乾玉宮,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出來了,還能為了什麽,只能是因為淑妃惹了皇上不悅。

阿妤一想起淑妃的身子,就忍不住地搖了搖頭。

她忍不住道:“你機靈着些,宋嬷嬷做藥膳時,多學着些,和她打好交道,總不會錯的。”

“等下次太醫院人來的時候,你問清楚,哪些是我們能用的,哪些是不能用的,尤其是不能入口的,你記下來,每日都給我讀一遍。”

她可不想像淑妃那樣,明明之前身子骨不錯,愣是将自己弄成這樣。

阿妤餘光瞥見案桌旁的翡翠香爐,有些不舍地遲疑道:

“日後殿內不要再點香了,将那香爐收進庫房吧。”

翡翠香爐是皇上賞的,就算不用了,也要妥善收好。

周琪将她的話記在心底,才笑道:“主子也知道怕了?放心,等琉珠她們能當差了,我寸步不離地跟着宋嬷嬷去。”

“一定讓她心甘情願地将那手藝交給奴婢,好日後伺候主子!”

明知周琪是在揶揄自己,阿妤也沒忍住伸手推開她的腦袋,笑着斥道:

“去去去,快走開!”

翌日,聽說皇上特意安排了雜技班子在中秋宴時表演變臉,阿妤臉色當場就僵住了。

她才不信皇上是心疼她。

必然是聽說她做的事,用這來嘲諷她。

她倚在床上,臉色憋得通紅,封煜走進來時,她便忍不住嗔哼了聲,扭捏地轉過身子,嗡嗡地:“妾身給皇上請安!”

最後兩個字,近乎咬着牙根說出來的。

封煜有些納悶,眯起眸子,道:“又鬧什麽?”

阿妤瞪大了眸子轉過來:“妾身哪裏鬧了?”

“沒鬧?”封煜先反問了一句,待坐下來後,才冷呵道:“朕還從來沒見過這般行禮的,你倒是越發不懂規矩了。”

宮人退了幾步,站在一旁,不敢打擾他們兩。

阿妤不滿地噌噌噌蹬了幾下被子,臉上不知是氣是羞,如芙蓉映面般,眸若點星,她小聲地咕哝:

“皇上就是偏心,就是不疼妾身。”

不待封煜反駁,她就鼓鼓囊囊地将剩下的話全部抛出來:

“淑妃娘娘,和陳才人有孕,皇上心疼得不行,立刻免了她們的行禮,到了妾身,就是各種不懂規矩。”

“依着妾身看,她們都是嬌花,便是妾身是那叢裏的一根雜草,皇上這心啊,永遠都偏不到妾身身上來。”

她撅着唇,故意将話說得幽幽怨怨的,加上刻意放軟糯的聲音,小眼神一點點地觑着他,直讓封煜發笑。

他食指彎曲,就彈在女子額頭上,清脆的一聲響,随後便是女子嬌氣的一聲呼疼。

封煜看着委屈地揉着額頭的人,笑道:

“朕免了她們的禮數,她們也照行不誤,你呢?”

說着,他撥開女子的手,看見女子額頭有些泛紅,搖了搖頭,伸手替她揉了揉。

阿妤頓時也不喊疼了,捂着唇,笑得眸子都彎了起來:

“那照着這般看,皇上最心疼的,還是妾身。”

說罷,她還美滋滋地添上了一句:“妾身就知道!”

封煜覺得沒眼看,她知道什麽?

剛還一股腦地說自己是根雜草,轉眼間就變成了最被心疼的那個。

封煜揉着她額頭的手下滑,直接掐住了她的臉頰,冷嘲熱諷道:

“你知道什麽?朕怎不知,短短幾日,你這臉皮越發厚了。”

阿妤被迫仰着臉,鼓囊着臉頰望他,較之往日的輕媚,多了些可愛,她睜大了眸子,含糊道:

“皇上快些放開妾身。”

封煜捏了她一把,方才放手。

鬧騰一番,封煜心情也覺得好些,就見女子湊近他面前,眸子露了一絲心疼:

“皇上昨夜沒睡好?是……因為擔心妾身?”

最後半句話,她說得有些猶豫,但不可避免地染上些許自責。

封煜微頓,他斂眸,沒再對上她的視線。

他昨夜是沒休息好,但其原因卻不是為了她。

而這些話,他卻不想和她說,甚至因此,他竟莫名地生了幾分心虛。

待反應過來,封煜擰眉,覺得有些荒唐。

他推開她的臉,讓她坐好,有些無奈道:“身子不疼了?怎這般愛鬧。”

阿妤只靠着枕頭安穩坐了一會兒,就似沒骨頭般,枕在男人膝蓋上,恍若無骨的手臂,慢慢地環上男人的腰,最後收緊。

她臉頰貼着他的腿,輕輕地蹭了蹭,低聲很輕地說:

“妾身見皇上心情不好,想讓皇上開心……”

聲音輕到剛出口就快散了,封煜險些都沒有聽清。

可他聽清了,所以頓了會兒。

半晌之後,他才斂眸擡手,搭在女子青絲上,輕撫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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