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淑妃本就快到了生産的日子, 所以即使今日出了岔子,這些接生嬷嬷還是迅速地反應過來。

淑妃剛被擡進産房時,羊水都還沒破, 她疼得半死, 攥緊身下的錦單,額角細細的青筋暴起, 疼痛聲不自覺就聲聲溢出。

接生嬷嬷的幾句讓她省着力氣, 都被她忽視了過去。

不是她沒聽見, 而是她做不到, 身下是一陣撕裂的疼, 讓她恨不得立即暈過去。

錦被蓋住了上半身,她滿頭皆濕,不知是汗是淚, 她哭得淚流滿面:“不、不行……疼、好疼……皇上……”

衆人進來時, 就只能聽見她接連不斷的哭喊聲,每一句都似輕顫,疼痛難忍。

而就在剛剛, 便是這道哭聲也戛然而止, 小宮女匆匆從裏面跑出來,連禮數都顧不得,砰得一聲跪下:

“皇上!娘娘她昏過去了!”

衆人心中一沉, 封煜更是不經意間打翻了案桌的杯盞:“怎麽回事!”

宮女搖着頭:“娘娘沒力氣了, 太醫說,讓趕緊送進參湯,可能還要施針,請皇上下命令!”

這時候施針,絕對存在風險, 太醫們不敢擅自做主。

封煜倏然捏緊了手,他額頭青筋暴起:“都什麽時候了!他們還敢耽誤時間!”

太醫行事謹慎本是好事,但也得分時機,淑妃都沒了聲,孩子悶太久,誰都不知會出什麽事,就算施針有風險,也必須得立刻開始。

參湯等物早就備着了,此時被宮人抓緊送進來,封煜看着偏殿的方向,呼吸忽然重了幾下,轉頭吩咐楊德:

“去庫房,将那根千年人參取來。”

偏殿裏,接生嬷嬷顧不得尊卑,掐着淑妃的人中部分,将錦被把淑妃身子遮住,連忙喊道:“快!”

太醫低着頭,一眼都不敢亂看,銀針紮下去,見淑妃有了轉醒的跡象,就立刻拔了銀針,心驚膽顫地退了回去。

淑妃醒來時,身下劇烈的疼痛瞬間來襲,連須臾迷糊的時間都沒有。

外面送來幾片人參,太醫檢查過,忙驚喜道:“快讓娘娘含住!”

有人往她嘴裏塞東西,淑妃騰得下睜開眼睛,就聽嬷嬷喊道:

“娘娘,你咬住這參片,千萬記得省着力氣!”

淑妃不敢不聽,剛剛昏過去的那會兒,她以為她醒不過來了。

剛剛的參湯起了作用,她恢複了一些力氣,她死死地咬住參片,疼痛聲全化成破碎,不知過了多久,參片被她咬爛了不知多少,她終于聽見嬷嬷一道驚喜聲。

但她沒聽清。

似有什麽的啼哭聲,讓她心尖漲得滿滿的,她猜到是什麽,卻又仿若生不出什麽歡喜。

她聞着往日殿內的清淡熏香,不知怎麽的,攥着錦單的手漸漸沒了力氣,她身子倏然一軟,模模糊糊地望着床幔。

這一刻,她聽見了殿內人的驚慌聲。

一點點刺進耳裏,她想說什麽,卻覺得胸口一陣氣悶,讓她艱難地動了動唇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而在偏殿外,幾乎衆人剛聽見一陣啼哭聲,還沒來得及松口氣,裏面瞬間就亂了起來。

封煜臉色陰沉,快步走上前,房門在他面前被推開。

嬷嬷驚慌失措地跑出,被突然出現的人影吓到,癱跪在地上:

“娘、娘娘出血了……”

封煜身子倏然一頓。

嬷嬷的話隐隐透出什麽含義,砸得他一時沒聽見。

須臾,他擡起頭,透過打開的木門朝裏面看去,他似看見屏風之後,那人側着頭,無聲望着這邊的模樣。

封煜沒聽嬷嬷後面的話,他下意識地朝裏走去,衆人眸色生變,也不敢在此時去攔。

淑妃模糊間,似看見男人的身影,她眸子微亮,剎那間清醒了些,又很快黯淡下去。

男人離她越來越近,她忍不住地想,皇上還是喜她的,這産房素來被稱污穢之地,可皇上還是為了她進來了。

她艱難地扯了扯唇角,想笑笑,淚珠子卻不受控制地掉下來。

封煜站在她面前,殿內血腥味濃重,榻上躺着的女子,讓他覺得有些熟悉又陌生。

他沒見過她這般狼狽的模樣。

就在這瞬間,淑妃仿若看見了這段時間來,她做的所有糊塗事,讓她有些疑惑,那樣的人真的是她嗎?

她有好多話想說,身下漸漸泛涼,她已經察覺到什麽了。

她想說,讓皇上信她一次。

她真的有想要好好生下這個孩子,因為那次皇上說,他期待這個孩子,這個她與他的孩子,從那時起,她對這個孩子所有的怨恨都消了。

她想說,殿內的香好像有問題。

她還想說許多許多,可她說不出來,她望着男人許久,最後牽出一抹笑,她張了張口,發出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四周的人不知何時都退到了一旁。

封煜彎下身子,一言不發地湊近她身旁,附耳而下,他聽見她說:

“皇上……你不、怪我了吧……”

仿若用了所有的力氣,可聲音還是那麽小,封煜好像聽得出她的虛弱無力。

封煜看着她臉上蒼白的笑,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他握着她的手,似往日在王府般,指腹擦過她眼角,低聲說:

“不怪。”

他看見她眸子亮了下,他一句話,就點亮了那裏,但這點光沒能維持多久,她說:

“那、就好……”

冷意漸漸襲來,她意識越發迷糊了些,似能看見眼前的人,又似看不清了。

但她還是說:

“将、孩子交給……周美人吧,是、是我欠了她的……”

她還不了了。

為了眼前這個男人,她付出了所有,也做錯了許多事。

可是,就算如此,她還是甘之如饴。

就連意識消散的時候,她還在想,若是能再碰碰他,就好了……

女子阖上了眸子,徹底沒了動靜,從眼角處緩緩滑下一滴淚,封煜握着她的手,低垂着頭,一動不動地看着。

站在殿門珠簾處的衆人,無聲地看着這一幕。

周美人怔怔地看着,眸子裏倏然一片紅,沒有欣喜,只覺得空落落的。

她記得堂姐曾許諾,定要給她找個如意郎君,讓她安穩過一生。

她也記得,堂姐初入王府時,她哭得不行,被堂姐勾着鼻子嗔罵不知羞。

所以,為了給堂姐争寵,她沒拒絕家裏的安排,義無反顧地進了宮。

可進了這深宮後,她才發現,什麽都不一樣了。

曾經疼愛她的堂姐,親手将她推進地獄,讓她在一片空寂中,聽着那未出世的孩子啼哭。

她以為,見到這一幕,她定會心生歡喜。

可是沒有,她只是在後悔,當初為何要進宮?

她跌在了宮人的懷裏,整個人失魂落魄,像是突然之間消失了所有精神氣,阿妤在她旁邊,下意識地扶了她一把。

阿妤看着她,有些說不出話來。

良久,她低聲說:“還有小公主。”

是的,淑妃誕下了位小公主,此時被嬷嬷抱在一旁,似察覺到最親近之人的離開,扯着嗓子,正哭得撕心裂肺。

在她話音落下,偏殿裏床榻前的男人終于動了。

他站起身,阿妤等人聽見他說:

“淑妃周氏,為皇室誕下皇嗣,功不可沒……晉其為皇貴妃,封號熙,待葬入皇陵……”

男人字句清晰,似在這一句話的時間內,他将自己所有的情緒都斂了下去,挺直的脊背似再如何也壓不倒。

阿妤看久了,忽然無意識地抿緊唇。

衆人對他的話自然不會有異議,死後再多的殊榮,就算位同副後又如何,不過都是無濟于事罷了。

封煜沒再看向榻上的女子,他轉頭,視線落在一旁啼哭不止的襁褓上。

嬷嬷抱着小公主走近了一步。

封煜有些恍惚,忽然伸手輕撫了下她的臉頰,脆弱仿佛一碰就散。

這就是他盼了許久的皇嗣嗎?

——

日色漸晚,天際多了一抹灰白,阿妤終于回了印雅閣。

她剛回來時,衣裳上都是血跡,那副樣子将宮中的人都吓得半死,尤其是宋嬷嬷,直接讓人請了太醫,縱使她解釋後,也是一臉的後怕,阿妤看在眼底,也不好意思叫她不要折騰。

她坐在軟榻上,烤着炭火,周琪替她絞着濕漉漉的發絲,她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适才在乾玉宮時,皇上看了眼小公主,忽然就讓她們全部退回來,離開前,阿妤瞥見锳鈾癱在地上,只有在看見皇後時,才會有一點反應,那眼底深刻的恨意,讓阿妤都覺得心驚。

淑妃身死,也讓這次事情的結果有了答案。

若真是她算計,怎麽會讓自己身死?

皇上現在沒追究,不代表就放過此事了。

更何況,小公主的歸宿還沒有定論,三品以上妃嫔才可撫養皇嗣,如今後宮唯一符合的就只有皇後一人。

這些事沒困擾阿妤多久,因為天暗之際,就有了答案。

小福子匆匆忙忙走進來:“主子,禦前傳來消息,周美人晉為修容,遷至安羽宮,撫養小公主。”

是周美人?不對,現在該改口為周修容了。

這在阿妤意料之外,又有點意料之中,雖說之前後宮只有皇後一人符合撫養小公主的條件,但是,今日一事似乎隐隐和皇後有關。

這般一來,若是再讓皇後撫養小公主,以後未必不會出現亂子。

不過,她輕輕搖了搖頭,好在周修容是個冷靜的,即使之前她和淑妃有再多龃龉,她該知曉,安心撫養小公主,對她,對周家,都是最好的選擇。

周琪見她發絲幹了些,就将帛巾放置一旁,将案桌上的炭火端得遠了些,見阿妤失神的模樣,擰起眉,擔憂地問:

“主子還在想那事?”

主子剛進乾玉宮的那番反應,吓壞了她,若非心底還記着分寸,她還不知會亂成什麽樣子。

阿妤倏然回神,在她眼皮子底下,将藥膳喝完,才蹙眉道:

“我就是覺得有些不對。”

她只在乾玉宮待了一會兒,就覺得有些許不适,說不清是因為什麽,最初她也以為是被淑妃吓到了,但時間越久,那股子不适就越發明顯。

直到她堵住鼻尖,聞不見那股子清香時,才覺得好上些。

連她都如此,那一直待在乾玉宮的淑妃呢?

阿妤不敢深想,若真是熏香有問題,那太醫為何沒察覺到不對?

直到太醫前來,說她只是受了驚,喝些安胎藥,好好休養一陣就可。

她不僅沒放下心,那股子疑慮反而越來越深,她身子如何,她最是清楚不過。

但是她當時在乾玉宮忍着沒說,現在就更不會聲張。

能插手乾玉宮的,不外乎就那幾人,她為何要為了乾玉宮的事節外生枝,惹禍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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