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夜色濃郁, 一陣冷風拂過,竹葉輕輕搖晃傳出沙沙作響。

殿內只點了一盞燭燈,光線淺暗, 封煜坐在禦案前, 俯身持筆寫着什麽。

楊德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皇上, 乾玉宮的香爐被換下了。”

封煜持筆的動作一頓, 遂撂筆而下, 他盯着折子上的黑字, 半晌才捏起眉尖, 寂靜的殿內響起聲輕嗤。

楊德瞥了禦案上放涼了的茶水,吞咽了下口水,才低聲問:

“那皇上, 咱們攔不攔?”

他觑着男人的臉色, 暗暗低下頭,不管過了多久,他依舊是覺得君心難測。

這後宮, 便沒有能瞞得過皇上的事。

皇後換了乾玉宮的香, 在周美人小産後,皇上就已經知曉了,他原以為皇上會怒, 可皇上卻仿若不知一般。

若無皇上, 單是皇後的那聲吩咐,乾玉宮來回換了那麽多太醫,怎會沒一個查出香爐有異?

封煜朝禦案角落的翡翠香爐看去,許久,他才說了一句話:

“钰美人自知有孕, 便不再燃香。”

楊德越發低下頭,在心底替皇上補了下一句,而淑妃明知不适,卻從未想過不燃香。

說到底,淑妃先前不重視皇嗣,終究是惹了皇上的厭惡。

楊德猶豫了下:“那周修容……”

周修容做得可不比皇後少,皇上還是将小公主交給了周修容撫養,甚至直接升了周修容這麽高的位份,楊德有些不明白,聖上為何要這麽做?

“小公主的母妃可以是周修容,自然也可以是旁人,她日後無子,又是個聰慧的,自然明白該怎麽做。”

他又持起筆,蘸了蘸墨水,在折子寫上兩個字。

楊德瞥了眼,才又遲疑道:“那皇上,咱們就任由此嗎?”

當初钰美人險些小産,皇上就推波助瀾地将周修容推向钰美人,事實也正如皇上所料,為報腹中胎兒的仇,周修容是迫不及待地拿着卓嫔的把柄去尋了钰美人。

殊不知,周氏二房的消息,也是皇上找人遞過去的。

而陳才人有孕,是個意外。

他跟在皇上身邊久了,自然知道些許前朝的事,皇上寵後妃,的确無所顧忌,但陳家卻不得有子。

也因此,容嫔小産時,皇上對淑妃輕拿輕放。

但到了周修容身上,皇上卻是直接給淑妃記了筆賬,再加上淑妃對皇嗣的态度,才有了皇上對其不管不顧的事。

封煜看着折子,忽地問了一句:

“靖安二字,作為長公主封號,如何?”

“這寓意自是極好的。”楊德讪讪地說。

他有些把不準,皇上究竟将他的話聽進去了沒?

封煜瞥了他一眼,将折子扔給他,楊德心驚膽顫地接過,就聽見他說:“讓人按照折子上的,寫旨。”

楊德不慎看見了幾個字,是關于長公主封號一事,他忙雙手捧着。

今日淑妃殁了後,他瞧着皇上的反應,還以為他是有所動容,直到現在看見這封折子,才隐約知曉,這小公主怕才是皇上後來待淑妃那般态度的原因。

若是讓人知曉皇上對淑妃生了厭惡,難保有些人對小公主疏忽。

畢竟,那是小公主的生母。

但若說全是為了小公主,也不盡然,畢竟是陪了自己多年的人,總該有點感情。

封煜倚在梨木椅上,疲累地捏了捏眉尖,他淡淡地吩咐:

“朕記得,庫房裏有一頂琉璃盞香爐。”

“是,前些年由祁侯上供的,至今還待在皇上的私庫裏呢。”

楊德記得那是個好東西,皇上初見時,也有幾分歡喜,不過,到底最是喜新厭舊的人,不過短短幾月,就将這物件忘在了腦後。

封煜說:“将它賞給皇後吧。”

“畢竟皇後身子有恙,近些時日,還是待在宮中休養的好。”

皇後身子抱恙?

楊德觑了皇上的臉色,立刻正色應下。

就算皇上厭了淑妃,皇嗣也不是皇後可以插手的,這是皇上給皇後的警告。

在他離開前,封煜又不緊不慢地吩咐了一句:

“将那個宮女扔進慎刑司,三日後,若是還活着,再還給皇後。”

“告訴皇後,讓她身邊的人記住自己的身份!”

楊德心驚,莫名地覺得最後這句話才是皇上動了怒的原因。

他可沒忘記,今日钰美人身邊的周琪說過,謹玉去印雅閣時,對钰美人的态度可算不上友善,再加上宋嬷嬷傳過來的口信。

楊德輕抖了抖身子,忙應了聲,去了趟私庫,捧着香爐朝乾玉宮去。

他走後,封煜放下了筆:“小劉子!”

小劉子匆匆走進來,尖細着聲音:“皇上?”

封煜刺耳地擰了擰眉:“印雅閣那邊可傳來消息了?太醫如何說?”

“宋嬷嬷派人傳話來說,钰美人受了驚吓,近日需安生養着,最好別再多生事故了。”

封煜沒再開口,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等殿內靜下來,他轉頭朝屏風後那張軟榻看去,在軟榻旁,有一案桌,上面安靜擺放着兩支玉簪。

半晌,封煜靠在椅子上,阖眸,捏了捏眉尖。

——

坤和宮,楊德宣旨離開,順便帶走了謹玉。

這之後,乾玉宮就陷入了一片寂靜,謹竺揮手讓衆人退下,她端着托盤走近一步:

“娘娘,皇上是何意思?”

她望着托盤上的琉璃盞香爐,臉色微白,卻依舊努力鎮定,只是輕顫的聲音依舊洩露了一絲慌亂。

皇後站在暗紅地毯上,怔怔地望着那頂香爐。

良久,她忽然伸手輕撫下,然後嗤笑出聲:“謹竺,你說,在這後宮,有什麽事能瞞得過那位呢?”

她雖笑着,卻瞧不出半分欣喜。

虧她還以為,她當真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呢。

謹竺默了片刻,才說:“他是皇上。”

這天下都是他的,更遑論一個小小的後宮,想瞞住他,本來就不現實。

皇後湊近了,看那盞香爐,燈光下,琉璃泛着光似的,她說:“是啊,他是皇上。”

明明什麽都知道,卻不做任何阻攔。

她們的這位皇上,究竟有多鐵石心腸?

她指向大殿內的那頂翡翠香爐,不鹹不淡地說:“皇上賞的,那便換上吧。”

謹竺微頓,卻沒勸,親自上前将香爐換好。

她撥弄着香,想起剛剛被帶走的謹玉,莫名有些失神。

皇後只看了一眼,就眼不見為淨地轉身坐回軟榻上,謹竺在那塊待久了,她望過去,忽地淡淡問:

“你在想什麽?”

謹竺微頓,手中的熏香不小心倒多了些,皇後看着她的動作,輕微眯了眯眼。

謹竺回了神,小心地将香料盒蓋好收起,才緩慢地踱步到娘娘身前,她低着頭,說:“奴婢只是有一事不解。”

皇後垂眸:“說。”

她騰得跪在地上,卻不擡頭,只低聲問:

“謹玉素來最貼娘娘的心,娘娘也最喜她,她便是再多不好,卻唯獨一點,她最聽娘娘的話,所以奴婢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謹玉真的會誤會娘娘的意思嗎?”

謹玉回來後,就愧疚不安地哭訴着她誤會了娘娘的意思。

可謹竺卻突然明白,不是謹玉誤會了,而是娘娘想要她誤會。

那般一心一意為娘娘着想的人,後妃有孕與否,在謹玉眼底都比不上給娘娘立威重要,她怎麽可能會忽視掉钰美人和淑妃呢?

推謹玉的人是誰,謹竺知道,必然是淑妃宮中的。

可那人究竟是誰指使的,謹竺忽然就不願去想了,她進宮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覺得這深宮冰冷。

皇後看着她頭頂許久,她說:“本宮說了,是本宮的命令。”

謹竺閉上了眼,可在那種情景下,誰都會覺得娘娘是在謹玉開脫。

她俯下身,澀着聲音道:“奴婢知道了,望娘娘恕罪。”

皇後別開頭:“你今日累了,無需伺候,回去休息吧。”

說着,她将案桌上的綠色藥瓶推過去。

謹竺望着那盒藥,才想起她手臂上的傷,忽然鼻尖一酸。

她們主仆三人相互扶持着走過來,她知曉,娘娘會這般做,定是有後招,能保全謹玉。

可君心難測啊,誰能算計到一切呢?

她忍着淚意,伸手拿過藥膏,快步轉身離開,就在她推門之時,她聽見身後傳來一句:“她會沒事的。”

“本宮保證。”

謹竺強忍的淚意,此時終于掉下,她說:“奴婢知曉的,時間不早了,娘娘早些休息。”

門被從外面關上,殿內陡然安靜了下來。

皇後一動不動地端坐着,不知過了多久,未關實的楹窗吹進一陣冷風,她下意識地喊了句:“謹玉——”

殿內空寂,沒有絲毫動靜,她也終于回神,指尖輕動。

阿妤是翌日起床後,才知曉了皇後身子抱恙的消息,不僅如此,謹玉進了慎刑司的事,也傳遍了後宮。

她被扶着在殿內來回走動,聞言後不由得感概,這後宮明明那麽大,卻連一點消息都藏不住。

周琪這時掀開簾子走進來,伸手摸了摸自己凍得冰涼的耳垂,忙說:

“主子,皇上有令,皇貴妃大喪,主子無需前去。”

阿妤的步子一頓,她輕拍了下腦袋。

若非周琪這句話,她都險些忘了,皇貴妃位同副後,其喪禮必然是滿宮跪拜的。

她撐着腰,狐疑地探頭問了句:“那皇後身子抱恙,這事由誰操辦?”

“奴婢打聽了,皇上将此事交給了沈嫔,由中省殿和禮部從旁協助。”

“雖然周修容位份更高,但她所有的精力都得放在小公主上,皇上說了,她悉心照顧好小公主就可,其他事宜,無需操心。”

“還有件事,”周琪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在阿妤耳旁說了句:“聽聞周大人在禦書房前跪着呢。”

阿妤猛得嗆了聲,錯愕道:“他跪什麽?難不成還要——”

她左右看了眼,也壓低聲音:“還想要皇上打殺了皇後不成?這簡直異想天開!”

更何況,莊侯府雖交了兵權,卻還沒有沒落呢,哪裏輪得到周氏指手畫腳?

不過阿妤也理解周大人的想法,周氏一族本就不算大族,全族的榮譽全靠淑妃撐着,如今淑妃倒了,對于他們來說,絕非小事。

不然……當初淑妃害了周美人,怎會連一點水花都沒濺出?

周琪可不敢妄言前朝之事,她扶着阿妤小心坐下,低聲道:“這不是我們能管的。”

阿妤撇了撇嘴,這有孕之後,整日都悶在殿內,甚是無聊。

周琪瞥了她眼,想起什麽,說道:

“奴婢剛去中省殿領炭火,沒領得多少,說是此次大喪要用。”

“應該的。”阿妤沒在意,這大喪,朝臣皆要跪拜多日,難不成還能缺了他們的炭火,可不是令人恥笑嗎?

周琪輕戳了她一下,含糊咕哝道:

“奴婢将中省殿最後的一點炭火都帶回來,剛回來時,正好撞見倬雲樓的落雲往中省殿去。”

阿妤眸子微亮,明知故問:“那許美人今日豈不是領不到炭火了?”

“最遲,也得明日中省殿才能騰出來。”

阿妤啧啧了兩聲,她忽然說:“這大喪,許美人是需去的吧?”

周琪點頭後,她就說:“這般一來,她殿內好似也用不到炭火呀。”

“阿琪,你覺得我們印雅閣是不是有些冷呀?”

她仰着精致的臉蛋,一臉真誠地問,周琪瞥了眼她身邊的炭火盆,昧着良心說:“的确有些。”

阿妤立刻道:“那你明日,再跑一趟中省殿,問問陳公公有沒有多餘的炭火。”

頓了下,她說:“若是與倬雲樓的人撞上,你便心善地讓讓她。”

“她若是不要,那正好補了咱印雅閣的缺。”

周琪讪笑了下,問她:“你就不怕許美人同你鬧呀?”

阿妤斜了她一眼:“我之前送湯去禦前,三次裏能有兩次都撞上倬雲樓的人。”

“許美人自然能明白,這些都不過是巧合,她那般善解人意,怎會鬧呢?”

作者有話要說:許美人:能不能做個人?

阿妤:都是巧合,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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