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一間房三
譚明的飛劍脫手而出,被玄容真氣的劍氣在空中“铛”一聲擊落。
他不顧自己被震得隐隐發疼的手腕,眼中刻着刺骨的怒火與恨意,還帶着一絲對玄容真君的期待,紅着雙眼看着他。
譚明一字一頓、字字泣血道:“師尊,你告訴我,你只要告訴我一句,我絕對不再纏着你。”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譚明目中泛着隐隐淚光,看向自己被擊落的飛劍,他心中激蕩着強烈的不滿:“也許我今日不過是多此一問,師尊一向偏心她,之前她走火入魔要殺雲棠師妹,師尊尚且代她受過,今日……今日也不會例外。”
譚明走過去,将自己的飛劍撿起來,以雙手遞奉給玄容真君:“師尊,劍還你,你教我的功法我也還你……”
“譚明!”宋贈聽到別的弟子說練武場這裏發生大事,忙将手上的事兒扔下,慌不疊地趕過來,他尚未站定,就看見譚明雙手奉還飛劍給玄容真君。
一旁的蘇非煙咳出血,狼狽地趴在地上……
通透如宋贈,怎能不懂現在發生了什麽事?他想要阻止譚明,現在藍成仙去,雲棠不見蹤影,不知禍福,如若譚明再離開,他們這幾個師兄弟,就真的散了。
宋贈有心想要阻止,可看看不過是受了點輕傷的蘇非煙,他便似有千言萬語,也無顏再勸說譚明。他拿什麽臉去勸說呢?
師弟師妹一死一傷,害他們的人還能堂而皇之登上春水峰,不說譚明咽不下這口氣,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師尊處理此事并不公允。
宋贈心含悲戚地站在原地,好好的師門,怎麽會變成這樣?
玄容真君身量比之譚明要高,他站得也稍高,低垂着冷淡的眸,看着一臉倔強的譚明。印象中,譚明無論再桀骜不馴,也從未有過像今天的過激之舉。
玄容真君腦海中萦繞着譚明的質問。
“你是否只重視蘇非煙一個弟子?”
“你一向偏心她,哪怕是她入魔要殺雲師妹,你也代她受過……”
譚明的聲聲質問,如一記響鼓重錘,重重敲在玄容真君心上。他心底萦繞着悲涼和數不清的悔意,藍成過往的孺慕敦厚,映在玄容真君心底。
玄容真君所教弟子,宋贈最為穩妥,頗具君子之風,譚明個性火爆,是無雙奇俠,棠棠性子最坦蕩,也最激烈,亦正亦邪,但從不主動生害人之心,老三老四,醉心小衆符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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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開宋贈,單單論性子來說,藍成是最老好人的徒弟,他對誰都懷着好意,包容寬和,不争不搶。就弟子性格而言,玄容真君除了宋贈之外,最滿意的就是藍成。
至于雲棠的性格,玄容真君懷着的是欣賞,他欣賞雲棠那樣的長風浩蕩,又自由逍遙,她像是一個劍仙,凡俗種種規矩,都無法拘泥她。這樣的性子,玄容真君自愧不如,無法自控般被深深吸引,終至于愛慕。
而蘇非煙,這個弟子天賦上佳,卻過于敏感纖細,極容易犯左性,不走正道。
玄容真君正是因為了解蘇非煙,所以才對她多了幾分包容,比對別的弟子還要上心,因為蘇非煙如若教得好,就是正道英豪,如若教不好,必定為禍一方。玄容真君憐她過往,加上師徒關系,只想着讓蘇非煙走正道。
沒想到,竟至于此。
藍成死了……那個絕大多數時候都端着一張笑臉的弟子,死在太虛劍府山門前,被一捧火将屍體都燒得灰飛煙滅。
棠棠……玄容真君心中更是抽疼難忍,他那日同她擦肩而過,她明明已經情緒激動到叛出宗門,如果她不願意回宗,那他身為師尊,是否可以暗自跟在她後面,保護她安全的同時,慢慢解開她的心結。
可是他沒有,他聽到蘇非煙傷重瀕死的消息,因為自己的靈力同蘇非煙的靈力同源,所以他立馬趕了回去,将棠棠留給了別人。
如果別人能處理好,棠棠會叛逃出宗門嗎?他當時居然只想着雲河是棠棠親父,便錯漏了這一點,只這一點,就釀成大禍。
玄容真君失去了一個弟子藍成,又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再度錯失自己的弟子加心中所愛雲棠,他這些日子,沿着後山、太虛劍府山下、甚至到處去尋魔域的入口,全都一無所獲,她像是從修真界蒸發了一樣不見蹤影。
玄容真君從未動搖過自己對雲棠的喜歡,唯二的血色鴛鴦玉佩,他一塊,剩下的一塊他贈予雲棠,他自知棠棠和蘇非煙立場不一致,他代蘇非煙受過,擔心棠棠多想,找她談心,送她禮物……
可是這一切,別人都不知道。
譚明質問他,說他一直偏心蘇非煙,連蘇非煙入魔殺棠棠,他都為蘇非煙說情。如果是譚明一個人這麽認為也就罷了,可是不遠處宋贈那為難悲憫的眼神,讓玄容真君知道,連宋贈也這麽想。
那棠棠呢?
玄容真君在心裏問自己,然後他聽到自己的心回答:棠棠也是這麽認為的。
她也認為自己偏心蘇非煙,連她的生死都不在意,所以她在後山碰到自己,沒有向自己訴說她的委屈,而是在防備自己。
因為她打傷蘇非煙,她以為自己一定會責罰她,所以一開始,就已經把他排除在外。
這能夠怪棠棠嗎?
玄容真君知道,不能怪她。玄容真君不敢相信自己在這些時日都做了些什麽,蘇非煙想殺棠棠,他擔心蘇非煙脾性太左,一錯再錯,便為蘇非煙求情,棠棠肯定覺得自己不在乎她。蘇非煙在真武境內犯下大錯,他覺得妙缪真君的懲罰已經夠了,自己便沒再大力懲罰她,反而因為弟子們排擠蘇非煙,責罰了幾位弟子,其中……也包括藍成和棠棠。
棠棠的手心被他打紅了,他一邊打一邊不忍,卻因為想着一視同仁,逼自己動手。事後,他問棠棠疼不疼,棠棠說不疼,他想給她上藥,棠棠說好了。
因為他的一些錯,棠棠對他暫時封閉了心門。
他們一起埋在桃花樹下的桃花釀,清甜可口,卻打不開棠棠的心扉。哪怕她離開,估計也懷揣着對自己的失望。
玄容真君緊緊握着手,他容貌高華,情緒不喜外露,如今也能看得出一絲頹喪。
譚明質問猶在耳邊,飛劍被奉入玄容真君面前,等着他收回。
譚明顫聲道:“請師尊收回寶劍……”
玄容真君擡眼:“譚明,你到現在也認為本君是是非不分之人?”
玄容真君接過譚明的長劍,劍鋒鋒利,如有清音,此劍到玄容真君手中,一下便華光大亮,他走下去,走到譚明的面前,将長劍穩穩地插入譚明的劍鞘之中。
“你可知,誅殺同門是什麽大罪?”玄容真君道,“誅殺同門,足夠讓你受百道蝕骨銷魂釘,本君已經失去了藍成,棠棠流落在外,你以為本君還能失去你們?”
譚明震驚地擡眼,眸中淚光泛泛,本快絕望的宋贈也看向玄容真君。
師尊……
玄容真君總共就收了這麽幾名弟子,譚明和宋贈等人,若說真不尊敬玄容真君是不可能的,如若不是這次藍成被害死、雲棠被害離開,可蘇非煙半點懲罰都沒有,譚明也不會這麽激動。
“師尊——”譚明聲音稍啞,熱淚幾乎從眼眶中滾出。
師尊原來知道嗎?他沒有忘記藍成和雲棠的悲痛嗎?
趴在地上,原本以為逃過一劫的蘇非煙猛地擡頭,師尊為什麽會這麽說?他阻止譚明,難道只是因為擔心譚明受罰?
玄容真君回答譚明:“藍成之死、棠棠遠走……本君一刻不忘,但是你若誅殺蘇非煙,門規無法輕饒你,況且——”
玄容真君閉了閉眼:“她有錯,卻不至于此。”
譚明想問那應當如何呢?門規是死的,沒法子罰蘇非煙,現在師尊說她罪不至死,難道這件事就這麽算了嗎?
玄容真君卻道:“關乎她的懲罰——本君心中有數。”
譚明等着玄容真君要如何懲罰,他……也願意再信任師尊一回。
玄容真君轉過身子,面對着蘇非煙。
蘇非煙渾身疼痛,趴在地面上,她聽到了玄容真君要處罰她,心底惴惴且傷痛,師尊……要對她動手嗎?
蘇非煙道:“……師尊。”
她趴在地上,眼中流出清淚,楚楚可憐,嘴唇上有一線血,更顯落魄。
她會受什麽懲罰嗎?
又是蝕骨銷魂釘嗎?蘇非煙想到幾乎釘入骨髓的蝕骨銷魂釘,痛苦地打了冷顫,那般的痛楚,她要再度承受一遍。
蘇非煙了解玄容真君,師尊光風霁月,但是做出的決定,很少輕易反悔……
她心想,好,好……師尊曾代她受了十枚蝕骨銷魂釘,今日她便再受十釘,就當她還師尊那十枚蝕骨銷魂釘。
蘇非煙眼中含着痛苦和悲傷,哀戚地看着玄容真君。
沒想到,玄容真君不甚動容地看了她一眼:“棠棠傷過她,那一劍,也足夠抵消一切。只是,如今春水峰險些分崩離析,過往之錯,要一件件拆分,則其中情感曲折,亂成一團。然,本君弟子因你死傷,門中風氣因而敗壞,我不懲罰你其他的,一切,只當本君當初助纣為虐,滋養了你的胃口。”
玄容真君心想,如果他當初嚴厲地管束蘇非煙,是否一切都不會發生?
春水峰還會如之前一樣,師兄弟們談天說笑,棠棠做在棗樹上,無憂無慮地吃着樹上的棗子。
蘇非煙聽見雲棠刺的一劍,就當抵消了懲罰,她原本有巨大的不滿。
憑什麽?師尊現在只是不想讓雲棠和她有牽扯,他想給雲棠脫罪,所以才這樣說。好啊,好啊,師尊……他把血色鴛鴦佩給了雲棠,所有的好都給了雲棠。
蘇非煙原本不滿,雙手緊握,可等她聽到後面那句,我不懲罰你其他的……
一顆心便陡然陷入巨大的惶恐,為什麽不懲罰?師尊會這樣輕輕揭過嗎?
蘇非煙不敢相信,她只怕玄容真君說出什麽自己更無法接受的話來。
果然,玄容真君道:“今後,春水峰容不下你,你另謀高就。”
蘇非煙的指甲因為太過震驚不甘,被抓在手心中一掐,陷入皮肉裏,她瞬間驚呼:“不!”
蘇非煙淚如泉湧,她怎麽可能離開春水峰,離開了春水峰她去哪兒?
而且,她怎麽舍得離開師尊?
玄容真君對蘇非煙的驚呼無動于衷,蘇非煙看他如一座雪雕,不由自主爬過去,求玄容真君:“師尊,求你別趕走我……我……”
她眼睛一轉,聲音惶恐,幾乎是懇切般道:“師尊,我知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我不知道會導致那樣,我不知道魔域的人會回頭……我不知道藍成師兄會死。”
玄容真君沒有理會她。
譚明也沒有理會,他臉上帶着一絲好似解氣,又好似悲哀的笑,非常奇怪,組合在一起,像是濃墨畫成的悲哀。
她不知道那會導致藍成師兄死,所以她就無罪嗎?
那藍成師兄是不是白死了?他用他的命,來替蘇非煙買單嗎?
蘇非煙倉惶地擡起頭,她從沒想過,師尊會趕她離開春水峰,蘇非煙哭得眼睛發腫,見玄容真君不動容,她又哀切道:“師尊,我真的知錯了……雲棠師姐……我也沒想到她會離開師門,我只是……我只是怕大家都喜歡她,不喜歡我。”
玄容真君退開,蘇非煙想伸手撈他的衣角,撈了一個空。
她連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蘇非煙道:“師尊,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的啊。我在太虛劍府這麽多年,我不曾有一日懈怠,我就是怕你們都喜歡她,不喜歡我,我害怕……我也沒想過她真的會走。”
蘇非煙聲聲泣淚,連帶着地板都沾濕一大片。
玄容真君現在只覺得心裏空唠唠一片,他道:“你善妒,緣于你的心,不緣于別人。你選擇對付別人而不求寧靜己心,是別人之過嗎?”
蘇非煙聽他願意同自己說話,道:“我知道錯了,師尊,你之後好好管束我,好不好?”
蘇非煙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我一定聽話,我不會再那樣了。”
玄容真君搖搖頭,他來時像一片雪光,走時也悄然。
再嚴厲管教?
藍成的死、雲棠的走,就像是鴻溝一樣橫亘在蘇非煙和玄容真君面前,玄容真君無法說服自己忽視藍成和雲棠的存在。
他離開,蘇非煙想要追上去,被宋贈抓住。
宋贈這時語氣一片冷淡,強壓着厭惡:“師尊說了,你離開春水峰,你還看不明白嗎?只要你在春水峰一日,我們都會想到你是害死藍成和雲棠的兇手,你還是識趣離開,不要再給自己難堪。”
宋贈手勁非常大,把蘇非煙提到春水峰峰腳,給一旁的弟子說清原委,不要她進去後,宋贈便沿着原路返回春水峰。
蘇非煙從未被春水峰驅逐過。
她哭得臉上的妝都花了一片,山風吹在臉上,讓她又哭又笑。
春水峰的弟子們面無表情,死死攔住峰門,不要蘇非煙進去。
他們也記得雲棠,也記得總是指點他們劍術的藍成師兄,一夕之間,物是人非,春水峰上誰人不痛,無人不悲。
蘇非煙苦笑了一會兒,她把自己臉上的淚擦幹,頂着炎炎烈日,就這麽生生一跪。
她在春水峰面前長跪不起,絕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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