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見嬴政不語,王柳不甘心地又往前抻了抻脖子,拼了命地企圖引起嬴政的注意。哪裏還有平日裏的半分倨傲懶散之态?模樣實在有些可笑。

嬴政這才分了一點目光給他。

對于賢才,嬴政并不吝啬自己的賞識,但是對于他不大瞧得上的人,他連目光和好臉色都吝啬給。

嬴政面對徐福時變得越來越不像當初初見的那個秦王,但是現在面對王柳,他又回到了秦王的位置上,氣勢威嚴冷厲,目光銳利,說出口的斥責也是毫不留情,“你要求徐太蔔輸了便辭去太蔔令之位,便不過分了嗎?而徐太蔔只是命你做他仆人,你又何來的臉覺得他過分?寡人倒是頭一次見到如此自私之人。”

王柳聽完這串斥責,腳下一軟,陡然跪地,“王上……王上,柳并非此意,只是……”只是他的确想要坑徐福,而不是想坑到自己身上。若是真輸了,他怎麽會甘願給徐福做仆人?那豈不是丢盡臉面,将他的尊嚴狠狠扔在地上踩!

王柳頓覺徐福好生可怕的心機,在王上面前以退為進,竟是這樣将他狠狠坑了一把!

他轉頭看向徐福。

徐福無辜地眨了眨眼。他的确是想羞辱一下王柳來着,當初王柳故意出主意讓劉奉常放他一馬,排他去灑掃茅廁,用的可不就是這樣的招數嗎?看似為對方着想,實際卻是将對方坑得更厲害。他現學現賣,就用在王柳身上了。徐福哪裏知道,自己在王柳的心中,已經被腦補成了一個心機婊。

“賭注就此定下,輸了便要履行,寡人會親自監督。”嬴政一口決定,沒留給王柳更改的機會。

“比試過程可考慮好了?”嬴政又問。

徐福沒說話,将機會留給了王柳,這種複雜的腦力活動不适合他。

王柳果然沒浪費徐福的“心意”,急急道:“王上,龜甲自古以來,測吉兇,測禍福,都有所應用。柳不才,初有所得,遂思考将整個比試分為三個階段。容易,困難,極難占蔔。這三個階段。”

“蔔什麽?”

王柳聽見嬴政回應了三個字,馬上便道:“自然是蔔……”

徐福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自然應由王上說了算。”

王柳被噎了噎,倒是不敢跟嬴政搶話,只能跟着道:“由王上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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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取龜甲來。”嬴政突然吩咐宮人道。

宮人下去拿了龜甲,端了火盆,帶了木條來,一一擺放在徐福和王柳的面前。

“正好,那便測寡人近日的吉兇禍福吧。”嬴政淡淡道。

王柳準備都來不及,聞言愣了愣,“這……這,王上,柳更慣于用家傳之物。”

“哦,放在哪裏?寡人命人前去取來便是。”嬴政依舊沒有開口讓他們先行準備幾天的意思。

王柳僵硬地點了點頭,随後還是低聲道:“王上,占蔔之前,需得焚香沐浴,還要祭祀先靈。”

從前嬴政也并不知占蔔的過程,還是見了徐福用龜甲占蔔之後,他才知道原來那些禍福吉兇的批語,是從這樣的方式中得來的。如今聽王柳将過程說的如此繁複,嬴政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龜甲占蔔之前如此複雜?”

所有人都一樣,談及自己擅長的領域,都會眉飛色舞、洋洋得意,王柳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侃侃而談道:“龜甲占蔔的方式從上古流傳而來,曾有記載言,龜甲占蔔,便是以龜甲為媒介,獲得祖宗先靈的指示。每逢祭祀祖先時,規矩都十分繁複,如今要請祖先指點禍福吉兇,自然也要焚香沐浴、祭祀先靈,方能誠心求得最後的結果。”

徐福站在旁邊,目光都不帶閃一下的。

占蔔的确需要誠心,在某些莊重的儀式上,焚香沐浴是基礎工作。

但是到了後世,龜甲占蔔的流程早已被簡化了許多,也無從驗證其效力是否減弱。而後世更認為,龜甲占蔔并非是請祖先指示,而是請滿天神明指點一二。龜甲通靈,千年龜甲聚天地之靈氣,自可與神明相通。

徐福也不知道究竟哪個說法是對的,反正他都這樣占蔔好多年了,改也改不過來了,更何況若是每次占蔔都那樣麻煩,那還不如上網随便搜個在線蔔卦網,來蔔一卦不就好了?

王柳說完之後,還瞥了一眼徐福。

他看徐福的模樣,就不像是從高門出來的,一個自學成才的家夥,身上哪有什麽底蘊?又哪會有老師教他規矩?和自己一比,到時候徐福的舉動豈不是就如同鄉民一般粗陋?

王柳頓時定心不少。哪怕毫無準備,他也定然可以壓過徐福,那時徐福灰溜溜地從奉常寺離開,那才叫大快人心!

徐福忍不住轉頭看着王柳,“你盯着我做什麽?因為自己太醜,自卑嗎?”王柳就跟突然犯病了一樣,目光緊緊盯着他,眼底還帶着笑容。怎麽看都怎麽覺得猥瑣,可算是将那張油頭粉面的臉,給破壞得難看至極了。

王柳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張了張嘴,但也不好在秦王面前公然與徐福掐起來。

徐福一句話把對方給堵回去了,終于不再拿那惡心的目光頻頻看向自己了,徐福滿意不已,将頭扭回去,繼續維持自身的淡定如斯。

嬴政馬上派了人去給王柳取他慣用的物件。

“那徐太蔔可還需準備什麽?”趙高從旁體貼地問。

徐福搖頭,“不必。”

王柳心中輕視不已,不過礙于嬴政當前,他還是壓住了嘲諷徐福的沖動。只是他的腦海裏已經随之湧現了,徐福在秦王面前丢了大臉的畫面。

難耐的安靜在殿內蔓延開來。

王柳摩拳擦掌恨不得趕快給徐福一個教訓,徐福卻是神游天外,想的是,換做以前,這個點兒都該吃午飯了,站在這裏他還真的有點餓。徐福有點埋怨王柳,若不是這家夥作妖,他一個人在秦始皇的殿內,好歹還能大大方方搬個小榻休息,手邊還有宮女送上小食。

就在他們心思各異之時,有內侍取來了王柳慣用的物件。

之後便有宮女帶着王柳焚香沐浴去了。

徐福微微皺眉,挪了挪步子,這個姿勢站得久了不太舒服。

一張小榻被送到了徐福的身邊,那宮女似乎很了解徐福的心思,羞澀一笑,“徐先生請。”

嬴政朝那宮女看了一眼,目光微沉。随後他才看向徐福,聲音不自覺地溫和了幾分,“若是覺得累了,還是到圍屏後去休息一會兒。那王柳想必還要折騰些功夫。”

徐福當然不會推拒嬴政的好意,他依舊到圍屏後去休息,宮女貼心地送上了食物。

那頭王柳正勝券在握、心花怒放地沐着浴時,徐福卻是一派悠閑地倚着小榻,品着食物,半點沒将這場比試放在心上。

徐福所學到的龜甲占蔔中有兩個講究,一是少占近日禍福,二是難測未來鴻運。

意思就是呢,因為時間挨得太近,所求太細,短期內的禍福吉兇測出來,便很容易不準确。二是,要測百年甚至千年後的事,那幾乎是測不出來的,因為不管是你祖先還是神明,也沒有神通廣大,什麽都能知道,什麽都能告訴你的地步。

所以徐福一般占蔔之時,都是卦象配上幾句胡扯,最後得到一個結果。

要說如何百分百的篤定,莫說徐福了,就算是歷史上再出名的術士,也很難做到這一點!

徐福是不在乎與王柳比試的,他靠着一張嘴已經贏過太多人了,王柳又能算什麽?

等王柳做好了準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嬴政連連搖頭,“若是占蔔之事都需如此大動幹戈,危急時刻又該如何?”加冠禮時,若跟在他身邊的不是徐福,而是另外的太蔔,恐怕被這樣一折騰,什麽先機也都不占了,等到好不容易占蔔出來時,事情都已經發生了,還有何用?

趙高從旁附和,“還是徐先生更高一籌。”

趙高原本就是誇一誇在圍屏後休息的徐福,誰知道嬴政沉吟一陣,還很認真地應了趙高這句話,“寡人也如此認為。”

趙高愣了愣,心道,這王柳将來不輸都得輸了,王上的心偏向誰,已是一目了然的事。

徐福慢騰騰地從圍屏後走出來,繞到嬴政腳邊坐下,因為幅度過大,他的衣袍還稍稍有些淩亂,但是顏好的人,就是如此任性,哪怕衣衫再淩亂,也不會給人以落拓邋遢之感,反倒還生出三分潇灑與慵懶。

“王柳應該要到了。”徐福開口說。

宮女會意,立刻進去撤了小榻和食物。

沒過一會兒,王柳的身影果然出現了殿門口,他換了一身衣袍,并不像是後世的八卦服,反倒打扮得錦衣華服,好像要去參加什麽宴會一般。

王柳看到徐福跽坐在嬴政下首,心中不屑,将徐福視為了阿谀奉承之人。

他朝嬴政拜了拜,希望嬴政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時,帶出幾分贊賞之意來,只可惜嬴政連看也沒看他一眼,直接揮袖道:“這便開始吧。”

王柳滿心的期待又被一盆冷水澆中,臉上的表情忍不住僵了僵。

徐福沒空理他,直接叫宮女搬來東西,然後重複着上次的動作——将木條扔入火盆,揀起,放入龜甲圓孔之中。

這龜甲并不是那個護了他一命的保命龜甲,這是嬴政命人新尋來的。徐福摸了摸龜甲的表面,沒上一個質地舒服。上一個雖然看上去古老又破舊,但确實不可多得。

不過徐福也不想像王柳那樣裝逼,蔔個卦還要搞那麽多麻煩事,也不知道等他蔔錯了的時候,會不會羞憤地扒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瘋狂地在鹹陽宮裏的裸奔。

徐福內心瘋狂吐槽,面上神色卻是絲毫未動,手上的動作更是十分穩健。

王柳見他操作過程如此簡單的時候,便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手法稚嫩,錯誤頗多,對待龜甲何等粗暴?又怎麽能蔔出卦來?

王柳實在忍不住了,便道:“真不知徐太蔔是出自何人門下?”語氣中的嘲諷味道實在太濃,意思其實就是在懷疑徐福壓根就是個半吊子。

徐福的确是個半吊子,但抵不住人家是個厲害的半吊子啊。

徐福連眼皮都不帶掀的,淡定應對,“我出自什麽師門你很好奇嗎?王太蔔莫非是拜服于我的袍服之下,決心也要投入我的師門了?不過可惜,我的老師不喜歡你這樣兒的。王太蔔還是不要再看我了……”徐福頓了頓,說着抽出木條,轉頭對上王柳瞬間變色的臉,“因為我已經蔔完了。”

王柳氣極,“胡說八道?你怎麽可能如此之快?龜甲占蔔,需要誠心,精心,細心!你何曾有一樣做到?莫非是知曉自己蔔不出來了,便如此随意敷衍,企圖蒙蔽王上嗎?”說完王柳又轉頭看向了嬴政,企圖他英明神武睿智的秦王為他做個主,說句公道話。

然後嬴政的确開口了,他臉色不虞地對王柳道:“寡人之前,吵鬧什麽?徐太蔔安然處之,反倒是你半天未見動手,如此虛張聲勢,難道是心生懼意了?”

徐福隐隐用贊賞的目光看了一眼嬴政。

秦始皇也會嘴炮啊!

這口才簡直不要太好啊!

王柳臉上一片青白之色,他還有些懵逼,他想不明白,為何自己招來的還是王上斥責?

王柳憋屈地低下頭,開始搗鼓手中之物。

徐福特別壞心眼兒地站起身來,對嬴政道:“我已蔔出,我就先說了,等會兒王太蔔可要記得與我蔔出不同的事來才好,不然恐有抄襲之嫌。”

王柳臉色更加青白,狠狠咬牙,“這是自然!”

徐福點頭,“那便好。”他頓了頓,接着道:“據龜甲卦象顯示,王上近日有喜事。”

王柳實在忍不住又嗤笑了一聲。

算命蔔卦先說喜,這不是的街頭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才愛說的話嗎?他就說,這徐福沒什麽真本領!

他卻不知道,當初在街頭徐福第一句說的,可跟喜事完全沒有關系。所以嬴政聽見徐福難得說一句,他近日有喜事,都有些發怔。

“喜從何來?”嬴政興起,連忙問道。

“大概就是……”徐福沉默幾秒,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了出來,“要喜當爹了吧。”說完之後,徐福又覺得自己說的這三個字好像還有別的含義,但是徐福又突然記不起了,便點到這裏就打住了。

喜當爹?

嬴政:……

胡姬有孕之事,知曉之人甚少,徐福不可能從別處聽來,只有一種可能,他是真的占蔔出來了。但胡姬腹中之子,并非他的血脈……之前徐福明明也看出來了,甚至又重提“綠雲”二字,如今為何又要說他有喜事呢?

嬴政看着徐福的目光愈發複雜了。

王柳不服氣,哪有人用龜甲占蔔,能算出說你馬上要生兒子了?這不可能!

“徐太蔔可敢說一說,龜甲上是何卦象?為何你會說王上有喜事?”

徐福轉頭又一句話把他堵了回去,“想要偷師?不好意思,獨門絕技,概不外傳。我既然已經算出結果,王太蔔還不加緊蔔算出來?難道真的要抄襲我?”

與徐福過招屢屢戰敗,王柳心中已經憋着一團火了,如今見徐福張口就來,他心中的不忿更是達到了頂峰,他拔高了聲音,斥責道:“徐太蔔有何不敢說的?莫非是信口胡謅?什麽獨門絕技?見所未見!也敢拿出來用!恬不知恥!”

“你當然沒見過,因為我的手法是上古流傳下來的正宗手法,你的不過是後人胡亂加入自身理解,才有了如今的蔔卦之法,但論其精妙,如何能與古法相比?你瞧,你還沒蔔出來。王太蔔不覺得丢人嗎?”徐福張嘴又開始忽悠。

“你!”王柳一句也對不出來,喉嚨裏登時又哽了一口血,他默默咽下,瞪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再度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大約過去了半個時辰,王柳在這個天氣竟是忙出了一頭熱汗,他終于松了一口氣,放下手中龜甲,擡手拜道:“王上近日有福有禍。”

“說。”

“王上近日後宮必得美人,此乃福。”

嬴政皺起了眉,他還不自覺地往徐福那邊瞥了一眼,心中莫名覺得心虛。

嬴政并非好色之人,後宮添不添美人,并沒有什麽區別,何況這時他初掌大權,更沒有那個心思将精力浪費在後宮中了。王柳這個馬屁可謂是拍在了馬腿上。

“那禍呢?”嬴政冷聲問。

王柳沒察覺到嬴政話中的冷意,心中還暗自得意自己比徐福多蔔出一項來,無論如何,他的本事都比徐福要厲害,于是王柳繼續道:“王上近日身邊恐有禍亂,王上需要多加保重才是。”

王柳說完之後,又繼續等待着他英明神武睿智的秦王好好誇獎他一番。

“哦?”嬴政的聲音更冷了,“寡人身邊有禍亂?既如此,那接下來便請王太蔔留于宮中,好好為寡人注意這番禍亂吧。”

诶?

王柳又懵逼了。

這……這為何和想象中全然不一樣啊?

徐福依舊淡定,王柳就算蔔出兩件事來,他也沒有多餘的表情變化。

其實徐福正在心中暗爽,哎呀,王柳終于也要經歷一次當初他被扣留在宮中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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