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不等嬴政回答,徐福便已經自我否決了。
按照古籍記載,天子屬于自帶光環的一類人,無論什麽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不可能近天子的身,像秦始皇這樣一身霸氣與一身煞氣集齊的,應該更不可能撞鬼了吧?
但除卻這個說法之後,徐福也想不明白,那謎一樣的一夜背後,他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皺了皺眉,徐福主動将話題拉開了,“王上此行可還順利?”
嬴政意味深長地盯着他,從宮人手中接過盛着補湯的碗,親手遞給了徐福。
徐福被他的目光盯得心中不自覺一顫,他避開了嬴政的目光,半張臉都埋進了湯碗裏。
“十分順利。”
徐福也沒掩飾心中疑問,當即問道:“此次擇日,王上為何不選我?”
嬴政口吻帶着冷意,“太後下葬之日,何須用你去選?”
聽他的口氣,徐福就知道,秦始皇心中對趙姬的芥蒂仍舊存在。徐福也很順利地理解到了他的意思。秦始皇并不打算為趙姬挑個好日子,所以也就不用找他了,連奉常寺中跟去的人,也只是随意挑選的。徐福之前湧現的那點兒失落感,頓時就消失得幹幹淨淨。
徐福點了點頭,轉頭對那內侍道:“勞煩為我上個藥。”
內侍手捧盒子,剛要點頭,也就一轉眼的功夫,盒子就不見了。
內侍:“?”
再一轉頭,就看見那盒子到了嬴政的手裏,內侍閉了嘴,還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寡人來吧。”嬴政擡手将徐福摁在了床柱子上。
被迫偏着頭的感覺有點奇怪,自己最脆弱最致命的一個部位被暴露在外,冷風撫過的時候,還讓徐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是秦始皇的好意不好拒絕啊,徐福想不通為什麽你堂堂千古一帝還有閑心給人擦藥,但是考慮到秦始皇的确是個對手下很好的上司,徐福就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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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掀開盒蓋,從裏面沾了點兒藥膏往徐福脖子上抹,塗上去冰冰涼涼,火辣辣的疼痛的确緩解了不少。
嬴政下手變得輕柔了不少。
昨夜天太黑,不能怪寡人手重啊……
嬴政手指有些粗糙,沾着藥膏往上抹的時候,摩擦在肌膚上,徐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栗了起來……
一旁的宮女羞紅了臉。
她也不知道為何,瞧着這麽一幕,總覺得透着股令人羞紅臉的味道。
別說那宮女了,徐福自己也覺得怪怪的,秦始皇的手一摸上來,他就想抖,等手一撤開,他就不自覺地放松下來,一張一弛的,總感覺像是在模拟什麽玩意兒一樣。
而最直觀地欣賞到徐福每一刻反應的還是嬴政。
他幾乎是居高臨下地站在徐福的身旁,手下掌控着徐福的性命,掌控着他的全部,他能清晰地看見徐福白皙的皮膚上泛着一層紅,微微顫栗的時候,與他想象中徐福情。動時的模樣契合到了一起。
嬴政不自覺地收了收手掌,徐福“嘶”地痛呼了一聲,差點一歪倒在床榻上,嬴政眼疾手快撈住了徐福的腰,然後也将盒子丢給了一旁的內侍,道:“已經好了。”
徐福從嬴政懷中掙開,回過頭來,瞥見嬴政眸色深深的雙眼,總覺得他的情緒有些怪異。
徐福站起身來,整一整衣袍,又是一派翩然姿态。
“王上今日不上朝?”徐福心中冒出了點煩躁來,他摸不清這情緒從何而來,只能嘴上找點話來說,先将秦始皇請走再說。
“明日才上朝。”嬴政剛說完,便有人從門外進來,躬身道:“王上,華陽太後邀王上前去。”
華陽太後?
徐福剛在想這是誰,腦子裏登時就浮現了那日蘇邑對他說過的話。
華陽太後,與昌平君同出一國。
這位就是熊義背後更厲害的人物?平時也不見宮中提起啊。
嬴政臉上頓時撤去了溫和的神色,替換上的是威嚴與冷然,他帶着幾名宮人出了寝宮。徐福轉了轉脖子,覺得舒服不少,于是也不再耽擱,叫來小內侍駕馬車送自己出宮去。
華陽太後年歲已高,她從不愛插手朝中事,連後宮事務都鮮少過問,幾乎是一力交給了趙姬。華陽太後年輕時,曾是秦國美極一時、大名遠播的華陽夫人,她一生未産子,贏異人也正是做了她的義子,這才有機會做了後來的儲君。到後來嬴政登上秦王之位,她便隐居宮中,幾乎足不出戶,慢慢的,也許有人已經将這位華陽太後遺忘,但她的實力卻從未減退過,并且随着昌平君在秦國得到重用,以她為代表的楚國派勢力低調地強盛了起來。
華陽太後曾有恩與贏異人,即秦莊襄王,嬴政能回到秦國來,也不得不感謝這位華陽太後,所以哪怕華陽太後身後楚國派深受秦王忌憚,嬴政如今也要給予華陽太後足夠的尊重,全了當年的情。
華陽太後向來不沾事,就連嫪毐禍亂後宮,她也從未伸過手,此時差人來請,嬴政不可能不給這個面子。
剛一踏足華陽太後宮中,嬴政便聽見了一年輕男子的笑聲。
嬴政心底很快便有了猜測。
他帶着人往裏走進去,跪坐在華陽太後下首的年輕男子馬上立了起來,沖着嬴政行禮。
年輕男子面如傅粉,身姿潇灑,正是多年前嬴政曾見過一面的昌平君之子。
嬴政心中倒是沒想太多,只當是嫪毐死了,呂不韋也走了,那昌平君便迫不及待要從華陽太後這裏下手了。楚國一派怎會放過如此壯大自身的好機會?
嬴政先與華陽太後說了幾句話,華陽太後精神不濟,之後便将扶着宮女的手臂要走,“王上與義兒許久未見,不如便趁此機會,多多敘一敘往日玩伴舊情。”
華陽太後一離開,嬴政便聽那熊義笑着道:“王上,熊義今日向王上讨個恩典。”
“什麽恩典?”華陽太後一走,嬴政當即就收起了身上後輩的姿态,氣勢陡然變得壓迫逼人起來。
熊義承受能力不弱,倒也沒在嬴政面前露了半分怯意,他毫無隐瞞地道:“我有一友,名趙毅,于奉常寺中做個太蔔,此人不慎犯了行竊之罪,眼看便要行刑,可憐他家中父母年邁,我便特地為他求個情來。”熊義這話說得極為誠懇,若不是嬴政早就知道趙毅此人,說不得便要将這個人情送給熊義了。
嬴政半分不退,直接道:“依秦律是如何便是如何,何來恩典一說?”
熊義怔了一下。
那趙毅多麽小一個官兒,要放他一馬,對于堂堂秦王來說,應當并非什麽大事才對。難道徐福早已在秦王面前提起過了?徐福不像是如此愚蠢之人啊,就算他真為秦王娈寵,那也不該如此恃寵而驕,無論什麽事都找到秦王那裏去才對。
熊義小心翼翼地梭巡了一番嬴政臉上的表情,冷硬威嚴。
也不像是會為了娈寵,便親自出手處置誰的模樣啊。
按秦王的性子,應當是覺得這樣的事兒極為跌份吧?
熊義想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于是不由得又道:“那趙毅說起來,還與秦王室有幾分牽連呢……”
嬴政微微皺眉,“與秦王室有親,那應當更嚴守秦律才是!”
熊義沒想到原本只是随口一提的事兒,竟然會變得如此麻煩。
而此時另一邊的趙毅已經體會到了絕望的味道。
陰暗的牢獄之中,稻草堆上,穿着一身官服未來得及脫下的趙毅已經完全變了個模樣,頭發蓬亂,衣衫髒污,幾日未能好好進食的他饑腸辘辘,臉色慘白。牢獄之中氣流不通,趙毅的模樣看上去像是瀕臨死亡了一樣,他有氣無力地靠在稻草堆上,腦中閃過了種種思緒。
他原本也并不是想要偷走那竹簡。
他只是……只是一時心中沒底,想要知道徐福在竹簡上究竟寫了什麽,才将那竹簡悄然取走的,取走後,他心中又叫嚣着讓那徐福好好焦急一番,打破他那張神色冷淡的臉。
徐福發現竹簡丢失之後,趙毅心中着實好生竊笑了一段時日,再見徐福為了趕出那竹簡來,十指都磨破了,他心中便更覺暢快了。
徐福如何能耐?不也是一介普通人嗎?
那時的趙毅心中是自信且快活的,僞裝成無辜者的竊喜令他的神經更為麻痹,全然忘記了偷竊若是被抓住,會被處以什麽樣的刑罰。邱機與徐福過不去,只是大病了一場;王柳與徐福過不去,只是從此做了個仆人,在奉常寺中招來了不少笑話;而他呢?
弄不好卻是要丢性命的。
熊義去了哪裏?
趙毅眼神裏隐隐透着一股絕望。
被投入牢獄的他這時才明白過來,在被抓獲之後,他就算再如何演戲也沒有用了,他的心計謀略也都統統用不上了,因為他連走出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都變得渺茫起來。
熊義公子為何不救他?
為何不救他!
趙毅激動了一些,胸中一口氣喘不上來,頓時就扒着稻草堆重重咳了起來。
門外有巡邏而過的獄卒,那倆獄卒忍不住議論道:“奉常寺中的官兒就是這副德行啊……”
“哎喲,我還記得好幾月以前,由王上侍從帶來那人,人家在牢獄中就是不一樣,那通體的氣度,絲毫不損!那一身白衣,不管如何都還是那麽的……唉,我也想不出個詞兒來了,不過比這人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了,也怪不得過不久,王上便親至将人帶走了……如今這一比較,高低立判咯……”
聽見那獄卒膽敢如此議論自己,趙毅更是氣得喉嚨裏直接嗆了口血出來。
“你、你們……”趙毅原本想要痛罵他們一聲,誰知道他太過虛弱了,這口氣沒能提上來,還差點被喉嚨裏的血沫子給哽得厥過去。
不多時,有人走來,高聲道:“奉常寺失竊一事,已有定奪!凡涉此事者,皆行以劓刑!”
那倆獄卒愣了愣,上前來将牢門打開,對趙毅涼涼道:“該行刑了……”
趙毅原本還虛弱的身體裏登時爆發出一股力量來,他猛烈地掙紮起來,拼盡全力從稻草堆上站了起來,“不!我不去……你們去給我請、給我請昌平君府上的熊義公子來……去給我請熊義公子來……”
怎麽可能?熊義怎麽可能當真棄他與不顧?
劓刑啊!
那是要割掉鼻子的!
若是真被割了鼻子,他以後焉能回到奉常寺中?不,豈止是奉常寺,他哪怕是行在鹹陽街頭,也會被人投以異樣的目光,所有人都會知道他曾經是個因偷竊罪而被施了劓刑的犯人,不會有人記得,他曾經也是奉常寺中年輕有為的趙太蔔。
趙毅太過惶急,一下子撲倒在地,啃了一嘴的土,喉嚨裏也咯咯兩聲,“噗”的噴出一口血來,當真是怒極攻心嘔血了。
倆獄卒被吓了一跳,“這……這可如何是好?”
徐福完全沒記起今日已是趙毅行刑的時候,冒犯過他的小人,處理過後他便抛到腦後去了,就像那邱機,大病一場之後,他也沒再找過那邱機的麻煩。
他行至奉常寺,見衆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太對勁,徐福還當是自己的脖頸暴露在衆人目光之中了。
那裏被衣物摩擦着實在太疼,他今日便刻意将領口拉得低了一些。
徐福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種窘迫的情緒來。
不過随即他便注意到那些目光中隐隐有些忌憚之意,那應當與他的脖子無關了。
徐福頭一次主動走到了蘇邑那邊去,他伸手點了點蘇邑的桌案,勾起了蘇邑的注意,見蘇邑擡頭看自己,便壓低聲音道:“今日奉常寺中是怎了?”
蘇邑如何聰慧,頓時就明白過來徐福問的是什麽,“衆人已經知曉,那趙毅的判決下來了,如今正在前往行劓刑的路上。”
哪有幾個做了官的人,還被施以劓刑的,這次趙毅與徐福鬥法,可算是敗得極為慘烈了,奉常寺中人知道趙毅下場之後,頓時就對徐福起了警惕和畏懼。
之前哪怕是邱機大病,他們雖然心中隐隐有不安,但這種事畢竟很難确定與徐福真有關系;之後王柳與徐福比試,丢了大臉,更甚至成了徐福的仆人,但那只是丢個面子罷了;趙毅如今呢?那是丢了官位,還要少個鼻子啊,從此裏子面子都沒了,走在街頭少不得還要被人嗤笑鄙夷……想一想便令人覺得膽寒。
徐福實乃惹不起之人啊!
一些家世算不得強大的人心中暗道。
蘇邑原本還要說些什麽,他的目光卻突然滞留在了徐福的脖頸之上。
徐福将衣領往下拉了拉,是不會摩擦到受傷的位置了,但卻也無形中破壞了他往日裏身上清冷禁欲的氣息,蘇邑不自覺地紅了紅臉,目光黏着移不開地又瞅了瞅徐福的脖頸。
這模樣,像是……
像是……他那剛成婚的兄長耳側被他那兇狠的嫂嫂咬出來的暧昧痕跡。
蘇邑先是紅了臉,後來又白了臉。
徐福難道是不聲不響便入了秦王的虎口嗎?那痕跡實在令人驚心!
蘇邑朝徐福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徐福不明所以,又以慣用冷淡目光回應。
蘇邑暗自心痛。
徐太蔔定然是被王上痛下狠手了,然徐太蔔心性堅毅高潔,便不将傷口曝于人前,還強作清冷之态,令人……心生憐惜?不,是心生敬佩!
徐福在蘇邑心目中的形象,莫名其妙陡然八丈高!
徐福不清楚蘇邑心中一系列的心理變化,他朝自己位置上走去,留給蘇邑一個“光輝”又“隐忍”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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