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1)
熊義剛要開口,就被侯太蔔不冷不熱地給堵回去了,“若是熊典事也找徐太蔔有事,那便到一旁去說吧。”雖然他的話沒說完,但徐福覺得他的臉上此刻寫着幾個大字,別擋住我的光。
熊義再好的風度也維持不住了,沉沉一笑,“看來是我擾了侯太蔔。”
他的目光有些陰沉,侯太蔔卻全然沒放在心上。
若說之前侯生對自己是過分刁難,那麽面對熊義也無所畏懼又算是怎麽回事呢?難道還真被自己碰上了鐵面無私的上司?
熊義今日似乎是鐵了心地要糾纏着徐福,徐福從廳中出來,他便一路尾随徐福。
徐福就納悶了,那趙毅都被他害得逐出鹹陽城去,怎麽熊義還對他如此熱情?難道不應該是瞧他渾身不順眼,忍不住處處與他為難嗎?如今熊義跟個狗皮膏藥似的甩不掉,他身上除了一張臉還有什麽是值得熊義觊觎的?
徐福進了廳中翻閱竹簡,熊義便跟着進去,慢悠悠地走在徐福身邊,頓時引來無數目光。
有人心中暗罵了句,禍水。
卻不敢多打量他們一眼。
徐福也不知道該說熊義聰明還是愚蠢了,熊義見怎麽說都說不動徐福,便也不開口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徐福做事,他的目的別說是徐福了,就是其他人也能從中窺得一二了。
熊義風流之名在鹹陽城中早有傳聞,他生得俊俏不凡,莫說女人了,便是不少少年郎也有願與他颠鸾倒鳳的,衆人這麽看了幾日,也反應過來,熊義是想要對徐福下手了。
只是不知道熊義會不會倒黴如邱機那般。
徐福有些忍受不了熊義糾纏不休的态度,偏偏熊義不言不語,只是用目光緊緊盯着他,偶爾便灼熱地将他從頭打量到腳,那種仿佛要将他身上衣物剝個幹淨的目光,令他覺得如同咽了蒼蠅般膈應難受。
“熊典事可是無事可忙?不然怎麽時時跟随與我?”徐福忍不住擡頭看向熊義,他的目光冷冽,口中說出的話也極為戳人。
偏偏熊義瞧着徐福橫眉冷對的模樣,便覺得心中征服欲望更甚。
那些個小倌兒,私妓,與徐福放到一起,半點味道也沒了,再憶起從前,竟是覺得那些日夜半點滋味也沒有,現在熊義自然想要追求徐福這個更有滋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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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義慢悠悠一笑,“想邀徐太蔔過府一聚實在太難,為表誠意,唯有如此。”
身為堂堂典事,這樣亂來,倒是沒人去管。
徐福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回轉身來,道:“我有個怪癖。”
見徐福終于搭理他了,熊義來了精神,問道:“哦?是何怪癖?”
熊義心中不受控制地想到了某些方向。
無意中瞥見熊義面上的表情有些淫。蕩,徐福心中不由得湧起了一股厭惡的感覺。果然臉長得再好,一個猥瑣的表情,和随口一句話就能全部毀掉。徐福斂下眸中冷色,淡淡道:“我向來不愛去誰的府中,若是邀我相看舞姬,真有誠意,便将人帶出來了。”
徐福的語氣之中隐隐透着高傲。
王柳路過時不慎聽見這麽一句話,心中直罵,他都沒享受過這等待遇呢!徐福想得也太好了!
旁人都以為徐福這是在故意撩起熊義的火氣了。
誰知……
“若是如此,徐太蔔便會赴約嗎?”熊義一本正經的、毫不避諱的,談起了這等私事,态度十分大方坦蕩,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看上徐福了似的。
“自然。”徐福随口把人糊弄完了,拿着手中竹簡繞過熊義就走。
熊義得到了一個回複,也不再繼續糾纏徐福,不一會兒便從廳中消失了。
王柳剛要上前勸徐福兩句,就見蘇邑已經擠上前去了。
王柳瞪着蘇邑的背影,心中暗罵了一句,真是好心機!
“徐太蔔可是應了熊典事?”蘇邑皺着眉問道。
“當然沒有。”徐福淡定地翻看面前竹簡。不就是組織個月末蔔卦嗎?且讓他好好研究一番,便能搞定。
蘇邑不知徐福的心神還在那蔔卦之上,他忙又道:“熊典事生性風流,恐怕……”蘇邑的話只說了一半,并且他還将聲音壓低了一些,避免被其他人聽了去,再傳到熊義耳中去了總歸是樁麻煩。
徐福心中嗤笑:“生性風流?他算哪門子的風流?真正的風流人物,是講求一個你情我願,他非要糾纏于我,不過起了色心罷了。”
徐福口吻平淡,并不為熊義的表現而驚奇或震怒。
蘇邑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麽,腦子裏突地又閃過那日見到的畫面來,他猶豫着閉了嘴。
徐太蔔一身傲骨,自然不會懼怕這些,他身後的人,也必然會護着他吧,自己确實不用為此焦急。
蘇邑的神色漸漸松緩了不少,退開半步,還不等他說話,王柳突然插了進來,将手中盛着溫水的杯盞放到了徐福的手邊,“喝水。”王柳僵着臉不冷不熱道。
徐福詫異擡頭,近期他也顧不上折騰王柳,王柳也很少往他跟前湊,他都快忘記那個賭約了。
王柳飛了蘇邑一個眼刀。
蘇邑被瞪得莫名其妙。
王柳又什麽毛病發作了?
王柳已經沒再看他,而是朝着徐福高聲道:“履行賭約!”明明挺丢人的話,但從他的嘴裏說出來,還帶着一股趾高氣昂的味道。
徐福挑了挑眉,也沒将王柳的态度放在心上。王柳如今湊上來甘心做個奴仆,他有什麽好排斥的?
王柳放杯盞之後就離開了,蘇邑還有事要忙,自然不可能再在徐福身旁久留,便也匆匆離開。
所幸當日徐福沒再看見熊義的身影,而侯太蔔也沒再來找他的麻煩,輕輕松松自個兒看了一天的古籍,徐福燃起了些許研究古醫術的興趣,畢竟有時候算命與醫術也有相通之處,他如饑似渴地抱着那竹簡看了許久,不知不覺便到了酉時。徐福今日倒是沒早退,他将那古籍直接帶走了,誰也不知道這個期間,他在“不務正業”。
內侍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見徐福出來才松了一口氣。
這段時間徐福出來都挺早,唯獨今日晚了些,內侍反倒不适應起來了。
徐福正要上馬車,卻見又一輛馬車從後面追上來,直接橫亘在了他們的面前。
一看便知是故意如此的。
“敢問閣下是?”徐福面色微冷,拿出幾分氣派來。
若他只有一個人,當然不會底氣如此充足,如今內侍在一旁,內侍代表的便是秦王的臉面,誰還會如此不識相?
那馬車的車簾掀起,露出後面一張熟悉的面孔來,俊俏又風流,不是熊義又是誰?一天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好心情,頓時就煙消雲散了。
熊義目光不舍地從徐福身上掠過。
方才徐福冷聲呵斥的模樣,還真是驚豔又迷人呢。
熊義面上露出笑容來,将車簾撩得更高,伸手指向馬車內,“徐太蔔,請瞧。”
徐福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他沒想到熊義當真放蕩不羁到如此地步,那馬車內有一男一女,着青衫的是少年,少年臉上繪着濃厚的妝,不過倒是有幾分花旦的味道,因而顯得十分魅惑勾人;而那着白衣的是女子,手執竹扇遮面,美麗的五官半遮半掩,端的是款款動人,她腳邊還垂着長長的水袖。
只瞧一眼這兩人的打扮,徐福便知道他們應當是舞姬了。
他說有誠意便将人帶來,卻沒想過熊義當真會做到如此地步,還真将人給帶來了,這是鐵了心的要試一試他究竟好男色還是好女色嗎?
“如何?徐太蔔是否該履行承諾了?我已挑好酒樓,徐太蔔只需同我前去便是。”
還不待徐福說話,他身邊的內侍已然變了臉色,驟然緊張起來。
若是徐太蔔真的跟着熊義公子走了,他回到王宮之中,又如何向王上交代?
嘴長在徐福身上,他要說什麽便是什麽。
徐福收起目光,神色淡然地點評道:“太醜。”
原本還試圖暗送秋波來勾搭徐福的女子,臉上的表情頓時就僵住了。倒是那少年沉得住氣,哪怕聽見徐福如此說,他也只是低眉垂目一言不發。
熊義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半晌後,他才又露出了笑容,撫掌笑道:“徐太蔔所言倒也沒錯,這兩人哪能抵徐太蔔半分姿容呢?”
徐福的目光冷飕飕地往熊義身上飄去。
熊義這話說得太不恰當,拿他與舞姬相比,真不是羞辱他以此來報複嗎?
兩人之間的氣氛陡然僵持起來。
還是熊義又笑了笑,道:“不如我将這二人送予你?”
“我身無長物,他們跟着我連個住的地方也無,還是留給熊典事慢慢享受吧。”
熊義發覺到徐福是真的嫌棄這二人,熊義頓時有一種品味被質疑的感覺,本來心中有怒氣想要發作出來,但是再一看徐福那張臉,什麽氣都消了。徐福擁有如此相貌,心高氣傲誰也瞧不上眼,那是自然的……
熊義的目光涼涼地掃了一眼那內侍。
若是沒有他,自己便可以直接将徐福掠走了,偏偏有個秦王的身邊人在這裏,他若是敢将徐福強硬帶走,恐怕第二日便是王上找到他爹頭上去了,如今他父親剛剛出任右丞相一職,定然不願意在此時與秦王起龃龉,到時候他說不定還會被責罵一通。
真是麻煩!
熊義壓下心中暴戾的情緒,示意下人駕着馬車退後些,讓出路來。
徐福坐進馬車,放下車簾,直接讓內侍駕車離開,馬車離去時,徐福還能聽見熊義道:“改日我定為徐太蔔尋兩名更為貌美的姬妾。”
從奉常寺回王宮的路上,徐福的眉頭一直都皺着未曾松開。
熊義并不是個知道分寸的,他的有禮與溫柔,都不過是刻意僞裝出來的罷了,方才他都以為熊義會憋不住撕破臉。
他與熊義才見了面多久?熊義如今便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對他百般騷擾了,總有一日熊義會忍不住的。到那時,熊義粗暴地将他帶走,恐怕也不稀奇,誰讓那熊義有一個做昌平君的爹呢?
這等小事他也不好勞煩秦始皇啊……
若是有機會能暫時離開奉常寺便好了,最好是有王命在身,連鹹陽城也先避開一段時日,他本身官職不高,如今必然是要先忍一忍的。可惜他真不會貼個符就弄死人,不然就能直接把熊義給弄死了。
回到王宮之後,內侍便馬上将所見所聞一一報給了嬴政。
嬴政聽完以後,久久未發一語。
殿中太過死寂,內侍心中忐忑不安。他忍不住擡起頭來,小心地去打量嬴政的神色。
“寡人知曉了。”嬴政沉着臉,将手中的筆刀擱了下來。
只聽“噗嗤”一聲,內侍吓得一抖,再看那筆刀,就見筆筆直直地插在了桌案上。
內侍摸了摸胸口,咚咚直跳。
那瞬間,他都要将那桌案當做是熊義公子那張臉了……
內侍退下之後,嬴政便叫來了趙高,“你覺得将徐福提至寡人身邊如何?”
趙高并不覺意外,笑道:“令徐先生做太醫,随侍宮中便可。”
“太醫乃是修習巫醫之術方能擔任,他一蔔卦觀天象的,如何能做太醫?”嬴政搖了搖頭,“他若是不喜這一職位,寡人豈不是還反倒令他心中不滿?”
“可王宮之中已有一位……”趙高也遲疑了。王宮之中有一人,從奉常寺太蔔署中所出,此人年歲已有六十,資歷甚老,常随秦王前後,專為秦王蔔筮。這位的頭上蓋着大大兩個字——禦用。
但能有此殊榮的,也就此一人了。
既然已經有了他,徐福再擔任同樣的職位,說不得便會引起這位不滿。
嬴政閉了閉眼,淡淡道:“那便為徐福造次聲勢,讓他足以爬到這個位置來。”
趙高悟了嬴政的意思,點頭道:“喏,奴婢前去準備。”
嬴政封賞人,向來只講功績,只要你有功績,便可以升官發財,也正是因為這條粗暴的規矩,才令其餘六國人都動了心,不少人便前來秦國投靠。
若是徐福能再出一次風頭,他便要将徐福提個位置,也無人會說什麽。
……
幾日過去,徐福脖頸上的痕跡慢慢也就淡了。
那侯太蔔問徐福要起竹簡,徐福拿出趙高還給他的竹簡遞過去,侯太蔔翻看一番,神色驚奇,随後也不再說什麽了。
不得不說趙高實在是個有才的人,那竹簡上镌刻的字全部出自他的手筆,他能在帶着徐福風格的前提下,将字體變為規整,這樣會讓侯太蔔滿意,卻又不會引起別人懷疑,這并非徐福的字。
侯太蔔說不出話來,但放徐福走的時候,他還是提醒了徐福一句,“明日便是占蔔時。”
要論起對奉常寺的熟悉,自然是王柳更甚,想到如今王柳還算是自己的奴仆,徐福便毫不客氣地使喚起了王柳。
“我助徐太蔔來料理此事?”王柳聽到徐福吩咐的時候,還有些不可思議。徐福難道不是應該刻打發給他一些沒用的事兒嗎?怎麽還将這樣重要的事,也交給他?
王柳有些想不明白了。
難道徐福真有如此高尚?
“你應當比我更擅此事,命你助我,可是有不滿?”徐福頭也不擡地問道。
“當然不……”王柳神色複雜地走回去,只覺得心中堅持着的,對徐福的嫉恨和芥蒂都開始破碎了。
王柳不知徐福心中物盡其用的想法,只默默将徐福當做了善良發作的聖父,一時間心中還隐隐浮現了感動。若他知道徐福只是覺得他用起來順手,剩餘價值不用白不用,那他定然會覺得自己滿腔的感動都喂了犬。
轉眼便是一月末。
奉常寺中舉行占蔔儀式,此時正逢年末年初交替之時,按照慣例,還将舉行大傩禮,送走寒氣,驅走疫難。
都由奉常寺中太蔔署主持。
徐福身上壓着的擔子陡然就變得重了起來,若不是蘇邑和王柳從旁提示,徐福還真不會想到這一節,屆時出了差錯,那便是大麻煩了。
先是占蔔。
擇在太蔔署中,衆人圍坐,面前擺上龜甲,各***香沐浴,行禮祭先靈,爾後占蔔開始。
此次占蔔,主要占國民之事,再占王上之事,準确率較低,大部分太蔔都難求一個結果,不過也總有人能占蔔出一二來。
徐福為了不讓那侯太蔔小瞧自己,這一次便也沒再亂來,而是規規矩矩都進行了蔔筮,只是他認為的規矩,在別人眼中,還是敷衍又荒誕的,半分比不得其他人的莊重與正式。
徐福抽出燃着的木條,伸手輕撫過龜甲的身體,上面裂紋細細布着,要仔細辨認,才能準确找出那條指示來。
……
震上艮下。
小過卦。
徐福微微皺眉,小過卦能瞧出個什麽來?小過意味着,可言不可言大事,能蔔出不過都是些微末之事,國民之事又豈能算出分毫來?
不過徐福還是繼續看了下去。
卦象行六,六,飛鳥行過,為兇,為大兇。
意思是,當飛鳥行過時,便有非常大的禍患。但是誰有禍患?何事上有禍患?一概不知。
徐福打亂重來,心中默念所求,更為誠心,所求也更為詳細,他求國民大事,為福還是為禍。
至于秦始皇的安危福禍暫時被他抛到了腦後去,反正他知道秦始皇不可能這麽早死就夠了。
龜甲求兩次,後一次占蔔很有可能不太準,但是為了能求得更詳細的事來,徐福只得多求一次。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其他雜七雜八求了一堆的太蔔,心中無語。這些人這麽個求法,能準才怪!
……
“噼啪”一聲,徐福的手指險些被飛竄的火苗燒到。
徐福匆匆從龜甲小孔上再次抽出木條。
這次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方才不慎,讓木條燃得旺了一些,龜甲上竟然直接撕裂出了一道長長的裂紋來,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是指示中的一部分。要知道有時候,多一條裂紋,與不看這條裂紋,結果很可能是截然相反的。
此時徐福也不可能再換一只龜甲,就算再換來,那準确率說不定還不如這一次,徐福咬咬牙,靜下心來繼續觀察那龜甲。
他的手指從上面摩挲而過。
若将那條裂紋看在眼中,艮上坤下,為剝卦。卦象行六。四,六。四。六。四,剝床以膚,兇。
徐福卻并不能理解,剝床以膚為何意。
若不将那條裂紋看在眼中,則是坤上艮下,為謙卦。卦象同行六。四,六。四,無不利,意思是無往而不利,沒有什麽困難可阻擋去時的路,乃是吉卦。
兩個卦象大相徑庭,那究竟是剝卦,還是謙卦?
徐福腦中的思緒糾纏在了一起。這是頭一次,他蔔卦如此之慢,其餘人漸漸的也都完成了手頭的蔔筮任務,侯太蔔從外面走進來,面容冷淡嚴肅,問道:“所得何卦?衆人寫于竹簡之上,交于太蔔令手中,再有太蔔令将竹簡歸納,交于我手。”
見徐福還低頭看着書中龜甲,侯太蔔皺了皺眉,不由得問道:“徐太蔔可知了?”
徐福擡起頭來,應道:“知曉了。”
侯太蔔這才滿意點頭,巡視一遍然後離去。
他們收拾一番後,徐福也根本來不及再細細思考那龜甲怎麽回事,衆人便要前往宮門口而去了。
從商周時起,便有大傩的習俗流傳而下,到如今更是興盛之時。每年分三次,春畢時,仲秋時,以及季冬時。此次便為季冬時。由太蔔署中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為國驅疫,逐盡陰氣為陽導也。
此時諸臣也趕至殿前,着祭服。
在太蔔署的引領之下,口中吟大傩祭調。
數人同吟,場面宏大。
徐福為太蔔令,随一幹上司立在廣場之中,其餘人将他們團團圍在中間,面向大殿的方向,徐福能察覺到無數目光往自己的身上投來,能有殊榮站于此的,如此年輕的還真只有他一人。蘇邑、王柳都未曾有此資格。
吟至一半時,徐福身後的人也不知是怎麽了,竟然直直朝着徐福倒去,徐福慣性地閃避開,那人直接倒在了地面上。
大傩禮頓時中止,無數人朝着地上那人怒目而視,徐福心中餘驚未消,若是他被那人砸個結實,到時候被怒目而視的也有他一份了。
有侍從上前來趕緊将那人拖走,徐福只來得及瞥見那是個步入中年的男子。
沒人再朝那無故暈倒的人多看一眼,他的命運從這一刻起便已注定。
徐福心中微寒,不由得打起精神,更為一絲不茍起來。若是他在大傩上出了意外,秦始皇也不一定會保他吧。
方相氏驅走疫難後,衆人也吟唱結束。
那被拖走的人早已不見了蹤影。衆人叩拜秦王,随後退到王宮外去。
待諸大臣散去,奉常寺的人便見代表着秦王的趙高從宮內走了出來,趙高神色冷凝,輕飄飄地瞥了他們一眼,淡淡道:“此乃你奉常寺中人,劉奉常可想好如何向王上做交代了?”
“這……這……”劉奉常原本就是個慫包,此時見趙高一出來,登時就吓得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還是熊義上前道:“劉奉常也為此事心焦不已,懇求王上給我們一次贖過的機會。”
趙高冷笑一聲,“如何贖過?”趙高此時的模樣,哪裏還像是平時裏在寝宮中與徐福笑着閑聊的人。
奉常寺衆人對趙高升起了膽怯之心,竟是被他的氣勢所震懾住。
徐福發覺,長期待在秦始皇的身邊,氣勢是當真會被影響的。
熊義還是不急不緩道:“查清那人之過。”他倒也不愧是常年跟随父親在宮中來往的人,此時絲毫不慌亂,奉常寺中人已有不少心底對他升起了幾分敬佩。
趙高還要說什麽,卻見一內侍從裏疾步走來,附在趙高耳邊說了些什麽,趙高的臉色微微變了變,說不出的複雜。
“王上有令,召徐太蔔前去。”
熊義嘴角的笑意變得玩味起來,“王上只召徐太蔔前去?”
趙高神色冷然,“只召徐太蔔前去。”
其餘人也只是心中感嘆了一句,深受王寵。
徐福挺着背脊,仿佛不認識般,只與趙高淺淺點頭,随後便跟着他往王宮中去了。
熊義望着徐福的背影,心中嗤笑。徐福與王上還真有幾分關系……不過敢染指王上的人,那才算是有滋味啊……
熊義心中只圖痛快,卻也不曾想,嬴政哪裏是那樣心胸寬闊的人?嫪毐死成什麽模樣,将來說不準他就會死得比那還要慘。昌平君又如何?能比得過昔日的呂不韋嗎?華陽太後又如何?最後不還是要同趙太後一樣死的?
這頭徐福跟着趙高進了殿。
這還是他頭一次如此鄭重地随着趙高踏進處理政事的殿中來。
嬴政往日裏便是于此召見大臣。
徐福總覺得在寝宮中他與秦始皇是一個模樣,在這裏應當又是另一個模樣,所以他并沒有沒大沒小地上前與嬴政搭話,而是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徐太蔔可知方才那人被拖下去以後,便身亡了……”嬴政淡淡開口。
徐福心中驚了驚。
他怎麽會知道?那人又不是他弄死的。
“不知。”
嬴政聲音中夾雜着些微怒氣,“方才宮中太醫上前查之,竟是從那人身上發現巫蠱痕跡。”
嗯?巫蠱?那瞬間徐福有些茫然。他知道太醫是擅巫醫之術的,與巫術一道常打交道,但這怎麽看出巫蠱痕跡的?而且奉常寺中随便一個人,怎麽好端端的,身上染上了巫蠱的痕跡?
徐福正疑惑呢,就聽嬴政道:“此事重大,奉常寺若要脫罪,便要全力肩負起此事,寡人對徐太蔔信任有加,便将此時交予徐太蔔來查明。”
其實徐福并不知道此事哪裏重大了,不過考慮到古代對于巫蠱之事的重視,尤其此事還發生在大傩時,便覺得能理解幾分了。
嬴政将此時在衆目睽睽之下交給他,是為了……故意提拔他?
徐福望向遠處桌案後的嬴政,嬴政神色漠然,甚至夾雜着一點怒氣,但是徐福無意中與嬴政的雙眸對視,卻發現嬴政的眼眸裏還帶着幾分柔和。
他并沒有真的發怒。
徐福心中差不多已經有了數。
此時徐福聽見一個中年男聲陡然響起,“義兒也在奉常寺中,他身為典事,與此事也脫不了幹系,不如便請義兒也參與調查中來?”
“不必了。”嬴政一口拒絕了。
徐福這才注意到一旁還有個中年男子,穿着官服,長着一張大衆臉,還微微有些發福,似乎正是上次在馬車上看見的那位昌平君,也就是熊義的父親。
他口中的義兒,指的是熊義?
幸好秦始皇給拒絕了。
昌平君還欲再說什麽,卻在看見嬴政臉上的森寒之色後,便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昌平君也不蠢,他知道如今的嬴政不可同往日而語了,嬴政的逆鱗不能輕易摸。那嫪毐與呂不韋甚至是趙太後為何會落得這個下場?不就是因為與嬴政争權嗎?嬴政最忌諱別人越過他去,要争這秦國大權,如今他才剛坐上右丞相之位,還是安分些更好。
昌平君閉了嘴。
嬴政滿意點頭,便打發徐福下去了。
徐福走在長長的走廊上,他擡頭看了一眼天,突然想到,那龜甲所蔔之事雖然不能蔔出個準确結果來,但他還能觀個天相,算一算八卦盤,再不濟,他還可以測個字,抽個簽……那麽多辦法,他就不信自己算不出來。
他心中登時安定了不少。
徐福回到奉常寺中後,随之秦王的命令也下來了,接到王令後,劉奉常松了一口氣,熊義面色不虞,而其他人看着徐福的目光卻夾雜着同情。
他們原本以為徐福頗受王寵呢,但頗受王寵也不是這麽個寵法啊!
王令已下,若是屆時徐福什麽也查不出來,那便是罪責加身啊!
這等詭異之事,本來也不是什麽好查的差事,誰能想到偏偏落在了徐福的身上呢?
衆人心中那點豔羨頓時便煙消雲散了。
求個王寵,還不如自己安生度日,在奉常寺裏潇潇灑灑快活過去。
徐福坐下來剛要寫個字出來測一測,便有內侍欲将他請到王宮中去了,那內侍道:“截至查清此事為止,徐太蔔方可返回奉常寺。”
其他人聽了只覺心中同情更甚,而徐福除了有些讨厭計劃被打亂以外,其餘的情緒倒是沒有。如此看來,占蔔後續事宜也不需要他負責了。
熊義走到徐福的面前來,按住他桌案上的竹簡,笑了笑,道:“既如此,那徐太蔔之事便交由我來負責。”
熊義臉上的笑容故作熟稔,徐福心中頓時翻湧着一股不舒服的感覺。
徐福松開手,任由那竹簡被熊義抓起來。
那是大傩之前占蔔所得的結果,被他寫在了竹簡上,他猶豫了一下,将兩種結果都寫了上去,如今還沒分辨出誰對誰錯來,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想到最後竹簡還是要被送到嬴政的面前,徐福便不覺有什麽了。
大不了那時他直接從秦始皇那裏拿過竹簡來改就好了。
這種直接通後門通到最高處的感覺,還是有些爽的。
将事務全部交予他人,徐福便頂着或同情或擔憂的目光随那內侍離開了。
內侍駕着馬車,帶着他到了嬴政的寝宮外,嬴政并未歸來,寝宮內十分安靜,宮女們還是言笑晏晏地與他說着話,與往日沒有半分區別。進一趟王宮,對于徐福來說,已經如同吃個飯那樣簡單了。
徐福在寝宮中休息了一會兒,到吃晚膳的時候,他才将嬴政等了回來,而嬴政歸來之後,也并未與他提起那巫蠱之事。
他就知道,什麽巫蠱之事,根本沒被秦始皇放在心上!
但任務畢竟落在他的肩上,徐福還是問了一句,“王上,那巫蠱之事?”
嬴政輕描淡寫地道:“此事你不必管,趙高會去處置。”
徐福覺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他的用意。
秦始皇這是讓自己白撿功勞?
天上掉這麽大餡餅給他,秦始皇到底是怎麽想的?這是計劃給他升官?
徐福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我對巫蠱之事有幾分興趣,可否與我瞧一瞧?”他近日看的古籍之上便有記載,原本他對這些旁門左道便有些興趣,後來還想着沒有練手的機會,如今便正好送上門來了。
嬴政頓了頓,爽快道:“那寡人便命趙高協助于你。”
不知道是不是自身錯覺,徐福總覺嬴政的口氣似乎透着寵溺一般。
寵溺啊……
來自秦始皇的寵溺啊……
徐福心中暗自打了個哆嗦。真是太可怕了!果然是卦算多了,腦子都鈍了。
·
兩日後,徐福剛撸起袖子準備與趙高查起此事,同時,那奉常寺也送來了蔔卦的竹簡,上面彙集了關于下一月的蔔卦結果。
徐福見狀,先放棄了追查巫蠱之事,而是直接問嬴政要那竹簡。
“之前時間急,我未來得及對自己的判詞做個修改,左右竹簡也是送到王上這裏來,便麻煩王上将那竹簡給我,我再修改一次。”徐福的口氣透着連自己都沒發覺的理所當然。
嬴政很樂意滿足徐福的要求,當即便讓內侍拿着竹簡到了徐福的面前。
徐福将竹簡展開放在小桌案上,還命人端來杯盞,打算蘸水在桌案上測字。
杯盞很快被送來,但徐福看着面前的竹簡,卻是呆了呆。
那竹簡之上,關于他的結果,只涉及了一句話。
哦不,準确的說,就三個字。
無不利。
自己的心血被人随意抹去的感覺……
徐福心中一聲冷笑,真是糟糕透了!
再看竹簡之上其餘判詞,在他的眼中統統都變作了垃圾。
徐福心中有自己的高傲,被侵犯時,他當然會忍不住立時炸毛。徐福按下竹簡,面色冰冷,仰頭對嬴政道:“王上,可否賜我一字?”
嬴政想到之前玉玺丢失時,徐福便問了他這樣一句話。
嬴政看着他桌案上的竹簡,問道:“這竹簡有何不對?”
“我只是想印證一下心中想法罷了。”徐福冷聲道,哪怕是面對嬴政,他也沒有半分緩和的味道。
嬴政終于發覺到了徐福的不對勁,他不再多問,當即給了徐福一個字,“異。”
異樣的異。
徐福伸出白玉般纖長的食指,蘸了水,在桌案上龍飛鳳舞畫了個篆字出來。
嬴政的心神全在徐福那手指上去了,哪裏還記得看他在桌案上寫字,又是要做什麽。
徐福抿了抿唇角,水跡漸幹,同時,殿中衆人聽他朗聲道:“上形似水,江河流水而來,彙聚成海。下形似刀戟包裹,為殺伐兇患之意。水從天上來,形成禍。”
“請王上再賜我一字。”
測字若是為求個準确,許多人便會測三個字,求得最後結果。
如今徐福為了把竹簡上其餘人的判詞壓個幹脆利落,他便也向嬴政求三個字。從嬴政這裏得字,算出最後結果來,那不是更有震懾力嗎?哦,要說這些人不懂測字之法。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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