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1)
徐福準确無誤地接收到了來自衆人驚恐的目光。
驚恐肯定是會有的,徐福見怪不怪。他相面的功夫越發娴熟,基本不會出錯,常帶給人近乎神機妙算的感覺,自然有人會對他的能力生出點畏懼提防來。
不過這些并不重要……
徐福直接下了馬車,問那女子:“可是昨日在客棧中叫住我的姑娘?我已經告知過她,離水遠一些,怎麽還會淹死在湖中?”說着徐福不由得皺起了眉。
那是一條人命啊!昨日那女子還在他跟前與他說話,俏麗動人的面容還在腦海裏未能消散。
盡管他待人向來冷淡,但前一日還與你說話的人,第二日便死了,總不至于無動于衷。
他也想知道,為何他已經提醒過那女子,卻不僅沒有避開禍,反而讓女子直接丢了性命。
陌生女子聞言,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蔚娘父兄欲将她嫁往臨鎮,那個鎮子哪裏是什麽好地方?那戶人家也不是什麽好人家!蔚娘與家中父兄抗拒,昨夜回去還大吵了一架,她兄長說綁也要将她綁到臨鎮去,後來不知道他們又說了些什麽……”女子咬了咬唇,這才接着道:“……誰知今日我去尋她,便見她家中異常冷清,進去一問才知,蔚娘沒了……說是失足跌落湖裏,但入了夜,蔚娘好好的,哪會跑到外面去,還失足跌進湖裏……我思及先生昨日所言,心中惶然不安,這才連忙趕來留住先生……”
柏舟四人聽完,都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
熊義那方的人卻是面色冷漠,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還有人隐隐有些暴躁,不滿于之前徐福說走便走,絲毫不等他們,而如今他們卻還要留下來等徐福。
實在麻煩!
“徐先生……”柏舟忍不住出聲。他是很想讓徐福不要管這些事,耽誤了功夫,但此刻他又說不出口來,于是只喚了一聲就打住了。
其實已經不需要他來做抉擇了。
徐福挑了挑眉,看向狹窄的街道上。只見天光初亮之下,那一頭有幾個人影攢動着。等他們快步走近了,衆人才看清那是幾個手持農具的男子。熊義這方的人忍不住發出了嗤笑聲,瞧着他們的目光帶上了輕視和鄙夷。
但柏舟四人卻将眉頭皺得更深了。
那陌生女子一見這幾個男子,頓時臉色就變了,怒斥道:“你們還來做什麽?蔚娘如何死的,你們是打算說清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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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男子高聲道:“你跑到這裏來胡說些什麽?”說完那男子還瞥向了徐福,眼中帶着警惕。
越是小地方,便越容易碰上這樣的人,他們對于外來的人,保持着絕對的警戒心。莫說昨日在客棧中為他着迷的男女了,一旦徐福觸碰到這個小鎮的底線,可能就會遭到整個小城鎮的圍攻。
跟這些人講秦律是講不通的,他們往往并不奉行秦律,不尊官府,他們更為奉行族中家法,或是城鎮上共同立下來的規矩。
徐福為何會知曉這些,都是因為他上輩子出門游歷時,不慎去了大山裏的一個小村莊,險些将全村莊的人都得罪了,若不是他利用這些人的愚昧,耍了一手神棍功夫将他們唬住了,他有沒有命離開那裏都還不好說。
熊義的人還真不能小瞧他們。
柏舟四人對視一眼,暗自捏了捏腰間的匕首。
徐福的目光從那幾人身上梭巡而過,出聲道:“時辰不早了,我們該啓程離開了。”
柏舟四人松了一口氣,準備護衛着徐福轉身上馬車。
那陌生女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嘴唇哆嗦着喊道:“先生……先生不管嗎……”
桑中忍不住出聲道:“姑娘,這事本來與我們先生就無幹系,昨日出言,也不過是随手幫扶一把。我們還有事在身,這樣的家務事,我們管不了。”
陌生女子怔怔地望着桑中,淚水又一次湧了出來。
為首男子笑了笑,低聲用聽不懂的土話說了句什麽,但看他臉上遮不住的得意,便知道應該不是什麽好話。
徐福轉身上馬車,眼看着馬車就要動了,陌生女子忍不住撲倒在了馬車邊上,竭聲道:“先生為何不肯伸手……先生……蔚娘死得冤枉……”
那陌生女子哭得極為凄慘。
熊義見狀,笑了笑,說了句,“原來也是個僞善的人。”這句話當然是沖着徐福去的。
徐福也聽見了,但他臉色變也未變,只是目光又一次從那為首男子的身上,看似漫不經心地掃過,聲線依舊清冷,給人以疏離之感,“不必慌亂,這世上所有事都是講究因果循環,報應輪回的。那位姑娘無意中喪命,總有人會付出代價的。”
徐福的聲音很好地撫慰了那陌生女子的情緒。
女子怔怔地望着站在馬車上徐福,看着徐福掀起車簾進去,看着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車簾後,看着馬車又骨碌碌地轉動起來……
女子好半天才從清冷的聲音從驚醒過來,“……因果循環?報應輪回?”女子口中喃喃念道。
為首男子嗤笑一聲,抓緊手中的農具,帶着人轉身便走。
熊義放下車簾,也示意車夫趕車離開。
只是他的馬車才剛剛掉了個頭,便陡然聽見一聲慘叫,随後便是一陣嘈雜聲響起。
“停住馬車。”熊義忍不住出聲道,同時還掀起了車簾,朝後看去。
只見那為首男子此刻正倒在地上,頭上血流如注,旁邊的人圍着他大呼小叫起來,場面慌亂失控。那女子站在不遠處,也呆住了,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熊義無意識地張了張嘴。
他身後的門客也驚了一跳,道:“這徐福……怎的說話如此詭異?”
好端端的一個人,轉個身就磕破頭了,看上去竟像是沒命活了一樣,豈不是正如徐福上馬車所說的那樣,因果循環、報應輪回,那個人總會付出代價嗎?
想一想,門客陡然覺得自己一身雞皮疙瘩都起來,心肝都忍不住發顫。
熊義半晌才合上嘴,他神色微微恍然,對那車夫道:“走……”
車夫驅着馬車繼續向前,将身後嘈雜的聲音遠遠抛開……
而這廂馬車上,徐福也聽見了嘈雜聲,只是他沒有掀起車簾回頭。他以為是那幾人打起來了,他可是絲毫不想摻合進這樣的麻煩裏去,女子死得可惜,但也只有可惜了,他不能強出這個頭,弄不好還反而污了人家的名聲。
桑中的聲音突然在馬車外響起,似乎因為過于驚駭,還有些失聲,“徐先生說的應驗了!有個人頭破血流地倒在地上了……”
“……這麽快……”這是柏舟都壓不住驚駭的聲音。
坐在馬車內的徐福怔了怔。
有人頭破血流倒在地上了?他真沒那麽高深的功夫,能預言到這一步,如果真的說誰死誰就死,那他要麽被所有人高高捧起不敢得罪,要麽他就被人直接弄死了。
他之所以會說因果循環,只是順口從佛家那裏借來一句話屁話而已。
當然他也相信,惡人自作孽,必然是不可活的,如今老天不收他,以後他也終會因為自己的惡行而丢了性命。他那麽一句話,本是寬慰那陌生女子的,如今卻誤打誤撞,成為了衆人眼中一語必中的神秘箴言。
徐福自己都有一瞬間的恍惚。
難道冥冥中,他的功夫往上漲了?
柏舟也有些恍惚,他不自覺地将馬車駕得快了些,等熊義的車夫反應過來,拼了命地往上追趕的時候,不幸地發現……他、又、追、丢、了!
而熊義的其餘手下也陷入了一片恍惚之中。
心中不自覺地對徐福升起了畏懼之情。
·
離開這座小城鎮不久,他們便逐漸入了蜀地。
道路也的确變得崎岖了不少,徐福坐在馬車裏剛眯上一會兒,就被馬車給颠醒了。
車簾突然被掀起,露出柏舟那張冷冰冰的臉來,“徐先生,要棄馬車了。”
“棄馬車?”徐福的目光越過柏舟的肩,往前方望去,那是一條狹隘的小道,蜿蜿蜒蜒朝着山脊蔓延而去。無疑,馬車是過不去的。就算是馬兒擠了過去,也很難在山上奔走。
這才是真正的翻山越嶺啊!
全靠腿啊!
已經走到這裏來了,徐福再不樂意也沒用,他下了馬車,不由得問道:“那馬車和馬怎麽辦?”
“附近有驿站,留在這裏,會有人來帶走的。”
徐福點點頭,看着柏舟他們将包裹行李都從馬上拿了下來,徐福也拿上了自己的包袱。
幸好,他腳上的鞋履是嬴政特地吩咐人做的,走起路來舒服許多,比他剛重生到這裏的時候穿的鞋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走起山路來,應當是不至于會磨腳的。
徐福跟着柏舟四人先一步往山上走了,而等熊義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之後,熊義望着面前狹隘的小道,和不遠處高聳崎岖的陡峰,臉色瞬間變了。
那道路崎岖,馬車颠簸得他渾身傷口都疼了,這也就罷了,誰想到後頭還有如此晴天霹靂等着他……
熊義第一次懷疑起了自己親爹,是不是也有失手賣兒子的時候。
·
徐福實實在在地翻了幾個小山坡,等他見到人煙時,放眼前方已是一片平坦了。
徐福松了口氣。
這才是他記憶中的天府之國啊。
柏舟前去找了戶農家,求個休整的地方,也好停下來等一等熊義。
熊義雖然挺煩,但他好歹是昌平君的兒子,比起一個小小的太蔔丞,他在蜀郡更能說得上話。秦始皇之所以會說出,有人與他同行,若遇危險,便讓那人擋在前面,估計也正是這個用意。借着熊義身上的價值,先好好使用一番。
徐福覺得自己窺到了秦始皇腹黑的一面。
他當然不知道,若是能親自前來,嬴政早就讓熊義哪兒涼快死哪兒去了,也幸而熊義長了一張炮灰臉,嬴政打心底裏認為,徐福不可能看上這麽一只豬頭,而後才放了心,任由熊義跟去蜀地被徐福利用。
徐福在農戶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上午,他才見到了狼狽不堪的熊義,熊義的那些手下也是個個累得脫了形,嘴唇幹裂,雙目無神,仿佛下一刻就要去見閻王爺了一般。
甘棠笑了笑,嘴損道:“這些個平日裏都大門不出跟嬌姑娘似的,現在不過來個蜀地,便要死要活的了……”
徐福暗道。
若沒有這四個侍從,說不得他便也與熊義一樣了。等回到鹹陽城,他實在得好好感激秦始皇一番,沒有秦始皇的貼心準備,哪有他現在舒适悠哉的模樣,還能游刃有餘地欣賞着熊義的疲态。
熊義在旁人的攙扶下,氣喘籲籲地停在了徐福的面前。
他一身白衣髒得不行,徐福将他從頭打量到腳,原本矜貴傲氣的熊義公子,此刻在徐福面前卻感覺到了窘迫,熊義不自覺地縮了縮手腳,好半天才平複下來喘急的氣息,“……徐太蔔是何時……到的?”
“昨日,已經歇了一夜了,正在這裏等着熊典事呢。”
熊義壓下胸中不平之意,問道:“此處距離蜀地還有多遠?”
“已經入蜀地了,只是要見到郡守,還要走上一段路。”接話的人是柏舟。
熊義沒有與柏舟說話的興致,但見徐福又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于是只能閉了嘴。
想到那蜀郡郡守,再一瞧面前的農戶,熊義暗自咬了咬牙,道:“不如我們便直接行到那蜀郡去見郡守,屆時便可好好休息了。”這農戶瞧上去破爛不堪,如何能休息?熊義眼中飛快地閃過淡淡的嫌棄之色。
徐福沒注意他的表情,只是有些驚奇。
熊義喘得都跟狗似的,竟然還堅韌地要求繼續前行?這不大像是熊義的作風啊。
徐福又将他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番。
熊義不自覺地又縮了縮手腳,總覺得在徐福面前暴露了拙,實在丢臉。
“熊典事啊,你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夜夜難以入夢啊?”
你是不是夜夜難以如夢啊。
多麽熟悉的話語。
前兩天才聽過呢。
熊義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腳後跟往後面挪了挪,他嗓子幹啞,勉強道:“哦……并、并無此事……”說完之後,熊義越發不願意在這裏過夜了,深怕睡了一覺,第二天就是他的車夫跑到徐福跟前說,徐太蔔,我們公子死了。
熊義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又打了個哆嗦。
徐福看着熊義的模樣有些納悶,他是見熊義的模樣實在憔悴過了頭,才大發善心出口提醒他,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應該好好休息一下,誰知道徐福的話都還沒說完,就見熊義臉上露出了掩不住的驚恐表情。
他說了什麽可怕的話嗎?
他還沒說,他願意等熊義休息一晚再一同離開呢。
熊義身後的随從也抖了抖,連忙又扶住熊義,嘴唇哆嗦着,道:“公子,我們……我們繼續前行嗎?”
“繼續……”熊義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這麽兩個字來,然後轉身就準備繼續走,但是他一邁腿就發現腿有點哆嗦,哆嗦也就罷了,還不太踩得穩。那模樣簡直比那顫巍巍的老頭兒好不了多少。走了沒幾步,熊義就有些惱怒了,在徐福面前露出這樣的一面,實在是丢盡了他這輩子的臉。
旁邊的随從見熊義臉色黑沉,抖得越發厲害了。
徐福看着他們哪怕哆嗦着也要堅持往前走的背影,良久慨嘆一聲,“逆境磨砺人。”
柏舟嘴角抽了抽,沒接話。
徐福沒注意到,但他們在那瞬間其實跟熊義想得一樣,幾乎是瞬間腦子裏就聯想到了那日徐福對那女子的批語。
他們都吓得心裏一緊。
徐先生這是又要開口說死一個人啊……
所幸徐先生沒有繼續往下說,柏舟四人這才松了一口氣,見熊義飛快地轉身就要走,他們不約而同地從眼底閃過了同情的目光。
他們幾人是好好休息了一晚的,此時要趕路也沒有什麽為難之處,于是輕輕松松地追上了熊義。
等熊義硬生生扛着走到蜀郡治所時,他已經臉色泛白了,他的手下也好不到哪裏去,剛一踏進城中,便頂着來往行人詭異的目光,白眼一翻,暈倒在地。
徐福慢悠悠地走到城門邊上,低聲道:“早就提醒過了,臉色不好,夜難成眠,就應該先休息一番。”徐福啧了一聲,從熊義身旁跨了過去。
柏舟:……
甘棠忍不住嘀咕道:“原來徐先生并非那個意思啊……”
說着他們又不由得朝地上的熊義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白扛着走這麽多路了……
此時蜀郡郡守也知曉了鹹陽來人的消息,他派出去的人,就這麽湊巧在城門前撞見了他們。
若是只有熊義帶人前來,還未必有人會發現他們,畢竟就熊義如今那風塵仆仆的模樣,又摔倒在地上,誰會知道他乃昌平君的長子?徐福則不一樣了,如此一番奔波折騰之後,他依舊維持着淡定從容,哪怕是一身不起眼的白衣,也被他穿出了貴族風采。打他一進門,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多少人都暗暗猜測着,這是不是出自哪個商賈之家的子弟?
那被郡守派出來的人,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徐福。
容貌出色,氣質出衆,一看便知不是蜀地人。
莫非這便是郡守所說的貴客?
有人上前,試探道:“客人可是從鹹陽而來?”
柏舟警惕地擋在徐福面前,應道:“正是自鹹陽而來。”柏舟将對方仔細打量了一番,确認對方的打扮,的确是成都治所的人,這才臉色緩和了一些。
那人立刻躬腰道:“敢問可是熊義公子?小人乃是郡守派來迎接熊義公子的。”
徐福聞言,眼中閃過了一絲怪異的神色。這郡守消息倒是靈通,先迎接的是熊義公子,卻不是他這個前來公幹的太蔔丞,足可見那郡守是個什麽樣的人了,應當相當擅長逢迎等事。
柏舟冷着臉指了指腳邊不遠處的熊義,“那才是熊義公子。”
那人臉上劃過狼狽和尴尬的神色,頓時也不再理柏舟,甚至還隐隐有些遷怒,認為是徐福這幾人的過錯,才令他認錯了人,出了如此大錯!
他率人将熊義等人從地上扶起來,一見熊義面容,隐約帶着幾分貴氣,想來平日應當是養尊處優的。那人心下認定,這應當是熊義公子沒錯了!于是便帶着人浩浩蕩蕩地先走了。
徐福幾人自然是被抛下了。
柏舟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幕,并不慌張,又護衛着徐福找了家附近的客棧住下,梳洗一番,也算舒适無比。
徐福心中有些疑惑,難道來到蜀郡之後,會遭遇如此對待,也全在秦始皇預料之中?
·
“啊!”熊義發出一聲驚呼,然後從熟睡中驚醒過來,他儀态全失地從床榻上坐起來,額上蒙了一層冷汗。
熊義真以為自己死了。
只怪徐福的話太讓人心驚膽戰,他因為疲累至極而暈過去之後,深以為自己會就此一睡不醒了。
直到現在,他都還有一瞬間的恍惚。
“熊義公子。”一道男聲在他耳邊響起,帶着恰到好處的熱情意味。
熊義轉頭看去,正對上對方那張老臉,“原來是陳郡守。”
郡守陳會忙笑道:“熊義公子,可還有不适之處?”
熊義臉色有些黑沉,他也是剛回味過來,自己白扛着走了那麽久,他沒有回答陳會的話,反而問道:“徐太蔔現人在何處?”
陳會怔了怔,“什麽徐太蔔?”
熊義臉色更難看了,“那與我一同前來蜀郡的少年,他人呢?”
“這……這并未見着人啊。”陳會見熊義臉色不對,便知道那少年身份應當不俗,于是忙吩咐人去将之前負責迎接的人帶來。
那負責人來了以後,臉上挂着讨好的笑容,連連躬腰,問道:“熊義公子,郡守,可是有何事?”
陳會冷聲問他:“你接到熊義公子時,可曾見公子身旁還有一穿白衣的少年?”
負責人的冷汗一下子就蹿到了額頭上,他結結巴巴道:“見、見到了。”
“那人呢?為何不帶回郡守府來?”陳會皺起眉,厲聲責問道。
熊義不耐煩地揮揮手,“別說那麽多話了,先将人給我請回來。那位是奉常寺的太蔔丞,姓徐,乃是王上跟前的紅人,此次要來蜀地視察的人是他,不是我!得罪了他,你們自己想着怎麽向王上交代吧!”熊義雖然胸中有怒氣,倒還沒想過在郡守面前抹黑徐福一把。
聽熊義說得如此嚴重,陳會的臉色微微變了,而那負責人更是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好一會兒才爬起來匆匆往外趕去請徐福了。
陳會當然知道會有官員前來蜀地,只是他初時一聽是個太蔔,便沒如何放在心上。
太蔔向來都是一步也不出鹹陽城的,如今這個太蔔要跑到蜀地來,想來應該也是備受排擠的,不然他在鹹陽城中好好的,為何偏要到蜀地來?他一個太蔔,名不正言不順,摻合進來,那不是自找苦吃嗎?
所以陳會才沒将這位徐太蔔放在心上。
只是熊義所言應當是不會有錯的,雖然不知那太蔔為何非要來蜀地,但人家在王上跟前是個紅人,他們就必須得先尊敬着。
·
那負責人打郡守府裏出來後,惴惴不安地帶着人在城中搜尋起來。
這也要得幸于徐福容貌出色,他随便抓住一名路人問起徐福的行蹤,總有路人能答出一二來,幾番下來,他便拼湊出了徐福如今的落腳地。負責人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這時正巧徐福坐在客棧廳中享用着飯食,他身旁的四名侍從身材高大、面容冰冷,顯得有幾分兇神惡煞,教周圍人對他好奇再甚,卻也不敢上前接近。
那負責人闖進門來,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桌案前的徐福,他松了一口氣,快步小跑過去。
柏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負責人雙腿一軟差點直接跪在徐福的面前。
“徐、徐太蔔。”負責人狗腿地笑了笑,做出請的手勢來,“之前未能認出徐太蔔身份,如今郡守令我等前來迎徐太蔔,請徐太蔔與我一同回到郡守府中。”
這麽快就來找自己了?
徐福估摸着熊義應該是醒了,并且告知了郡守自己的身份,不然這個人也不會跑到自己面前來。他可還記得之前柏舟說地上躺着的人才是熊義時,這人眼底露出的惱怒和輕視。
見徐福只打量着他,卻半天不言語,那負責人有些慌了。
“徐、徐太蔔?”他低聲喚道。
徐福從桑中手中接過帕子擦了擦手,這才站起身來,“走吧。”
旁人不知那負責人對徐福說了什麽,只見他竟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帶走了客棧中的美人,自然免不了無數眼刀朝他飛去,那負責人被莫名其妙地飛了眼刀,變得越發戰戰兢兢起來。
雖然這樣的人顯得過分狗腿了,但這樣的人十分乖覺啊,該低頭時就低頭,不給徐福找一點麻煩。
一行人到了郡守府,進門以後,那郡守倒也沒讓徐福多等,迅速就迎了出來,身後還跟着虛弱無力的熊義。
陳會沖着徐福微微一笑,态度不會過于熱情,也不會過于冷淡,“徐太蔔,手底下人出了差錯,如今才接到徐太蔔,實在失禮,請徐太蔔海涵,包容一二。”
徐福淡淡地點頭,沒說話。
反正他頭上頂着秦王的招牌,他如今就要表現得矜貴一點,若是主動放下身段,與那郡守結交,對方反而不會将他放在眼中。結交這樣的事,交給熊義去玩兒就夠了,他就繼續扮着自己的高冷,給這些人留點神秘感。
陳會以為徐福心中仍有不滿,于是轉頭朝那負責人厲聲道:“還不向徐太蔔請罪!”
那負責人哪裏敢多說什麽,啪地一下就跪了下來。
徐福卻沒看他,而是盯着那郡守的臉,好好瞧了一會兒。
被一個美人如此盯着,哪怕對方與自己同樣身為男兒,也會覺得有些微窘迫,陳會便被徐福盯得有些尴尬,不由得出聲問:“太蔔,我身上可是有何怪異之處?”
徐福點了點頭,“是有。”
熊義的心不自覺地揪了一把,他的随從也跟着咽了咽口水,一臉緊張地盯着那郡守。
來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在心底道。
這徐太蔔又要張開那張嘴了……
陳會突然間被這麽多雙眼睛盯着,也有些鬧不懂熊義和這徐太蔔究竟是怎麽了,他的身體僵了僵,緊緊抿着唇,憋着心中的疑問沒有問出來。
過了會兒,徐福才道:“郡守今天衣領是亂的啊……”
原本屏息等待的熊義一幹人,頓時如同破了的氣球,一下子就癟了下去。他們心中頓時也說不清是期待,還是欣喜,又或是恐懼。但他們看着徐福時,腦子裏都不自覺地冒出了一個念頭,一定要離他遠一些!這徐太蔔會些詭異術法!
他們卻沒注意到,陳會的臉色微微變了,還裝作不着痕跡地拉了拉領口,笑道:“伺候的人不精心。”
“那是該換了。”徐福淡淡地說完,頓了頓,突然又道:“郡守的臉色瞧着不太好啊,郡守近日可要小心了,別出了什麽禍事。”徐福越是這樣說,陳會的臉色就越發難看。而徐福還沒忘添上一句,“郡守可不要不将我的話放在心上,我是做什麽的,郡守應該也是知曉的。”
陳會看着徐福的目光登時就帶上了幾分忌憚。
徐福擅蔔筮之術!
他倒是險些忘了這一點。
只是等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陳會的臉色就更難看了。沒有人會聽到別人讓你小心別出禍事後,還能笑得出來的。
徐福懶洋洋地收回了目光,問道:“郡守可為我等準備好房間了?”
“自然是備好了的。”陳會身旁的随從答道。
“那便帶我們過去吧。”徐福突然頓住,又道:“明日我要前往都江堰附近,勞煩郡守為我派個當地人領路。”
陳會點了點頭,讓随從帶徐福先去休息,其餘的話倒是沒再同徐福說了,大約是擔心徐福開口又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話來。
送走了徐福,陳會才松了一口氣,原本以為這個太蔔不過是個好拿捏的人物,誰知道竟是渾身帶着冰棱子的,紮手!
他回過頭來見熊義正看着他,目光中似乎帶着……憐憫?
陳會忍不住再次皺眉,今日是出了什麽差錯?怎麽連熊義公子都表現得如此怪異?
當然陳會是想不到徐福一句話的功效,在別人眼中已經差不多可以奪一人命了。
·
那随從将人帶過去之後便退下了,院子裏只留了兩名侍女等候差遣。
徐福讓柏舟關上房門,這才問出心中的不解來,“那郡守叫什麽?他似乎與熊義關系匪淺?”
“蜀郡郡守名陳會,曾是呂不韋的門客,但暗中與昌平君多有來往,後被呂不韋舉薦給王上,便到了蜀郡來做了個郡守。他與昌平君有半師之誼,會與熊義親近是自然的。”回話的是蒹葭,平日裏看着沉默寡言的,正如他名字一樣,還顯得有些女氣。
“怪不得……”徐福低聲道。
他若是只身前來,在蜀地這樣的地方,做主便是郡守,他若真被郡守為難了,又能如何?熊義則不一樣了,熊義與郡守有幾分交情,他與熊義同來,無論如何,郡守不敢在初次便小看了他,之後便也不會随意為難他。
他說要去都江堰,郡守便答應了,其中應該也有熊義的作用。
徐福完全可以借着熊義的身份,将蜀地鎮壓住,随後再把黑鍋讓給熊義背。
在郡守府中休整一夜醒來,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更衣,徐福便又恢複了在王宮中的模樣,比起之前初到蜀郡時,看上去更要清冷出塵、高不可攀了,那侍女望着他俊美的側臉,還忍不住紅臉。
侍女引着他到了廳中用早膳。
廳中郡守陳會與熊義都已經在了,見徐福踏進來,兩人便立時不說話了。
徐福目不斜視地找了位置跽坐而下,侍女們将飯食送到他面前的桌案上來。蜀地其實是魚米之鄉,只是奈何水患嚴重,山路崎岖,于是比起其他郡縣,平白落後了許多。不可否認的是,這裏的食物終于有了點上輩子美食的樣子。徐福吃得十分享受。
徐福自己吃飽了,也不再管那郡守和熊義吃好了沒,突然開口發難道:“如今蜀地水患如何了?”
“還不是那副模樣。”陳會嘆了口氣,一臉憂國憂民的模樣,手中的筷子都跟着頓了頓,還有點提到此事便食不下咽的樣子。
他這副模樣要騙其他人還行,要騙徐福還真不太容易。
徐福的聲音陡然一轉,冷厲起來,“郡守來這蜀地已有幾年,為何還對水患束手無策?豈不是失職至極!”
陳會被他一聲厲喝,說得有些懵,張了張嘴,愣是沒說出一句話來。
誰會如徐福這樣,半點面子都不給留,張嘴便斥責?何況這徐太蔔什麽身份?他便配斥責自己嗎?陳會的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這下他握着筷子,是真的有些食不下咽了。
徐福心中愉快了不少,他恢複了清冷的神色,站起身來往外走,模樣疏離,道:“我用完了,兩位自便。”
昨晚蒹葭就告訴他,那都江堰自秦始皇年幼時便開始修建,直到如今都收效甚微,沒有絲毫大的進展,要說郡守沒有失職之處,徐福不信。
出了廳堂,便有下人将那領路的當地人帶了過來。
那是個中年漢子,穿着灰撲撲的袍子,膚色黝黑,見着徐福後便立刻熱情地笑了起來,“大人好,大人叫我劉二就好。”
徐福點了點頭,跟着劉二出了府。
郡守府給徐福備了馬車和馬皮,徐福也不客氣,直接坐進了馬車裏,而駕車的柏舟身邊多了一個劉二。
一行人很快便出了城,朝着都江堰的方向而去。
這一去,至少都要行上個一天一夜。
徐福帶了食物,在車廂裏睡一會兒,餓了便吃些幹糧,吃過之後便接着睡,倒也不算太難捱。
到了入夜時分,徐福突然被一陣噼裏啪啦的雨聲驚醒了。
馬車外幾人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澆了個透。
春雨向來都是細細綿綿的,誰也不曾想到,這個時候也會有如此大的雨,他們被淋了個措手不及,渾身濕淋淋的,不一會兒便連連打起了噴嚏。
前往都江堰,徐福嫌人多了麻煩,便只帶了柏舟和桑中二人,柏舟沉穩,桑中細心,帶在身邊恰好足夠了。如今多了個劉二,要擠進馬車內來躲雨,雖然擠了些,但好歹四個人也是能容下的。徐福忙收起被子和食物,讓人先進來了。
幸好那三人身體都還較為強健,連噴嚏也沒打一個。
還是徐福被他們身上的寒氣所染,過了沒一會兒,就開始接連打噴嚏了。
幾個噴嚏打完,徐福雙眼就變得霧蒙蒙的了,鼻頭也有些發紅,清冷的氣質與那可憐的模樣頓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劉二看得不太好意思,忙轉過身去了。柏舟和桑中也不敢多看,忙往後退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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