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江河大水奔騰咆哮,糾集成股,正像是一條叱咤風雲的龍,遠遠地看着,真像是天上破了個窟窿,有天上之水奔騰而來一般。
衆人出于本能的畏懼,往後縮了縮,他們望着腳下的景象,不約而同一臉驚懼之色。
徐福總算能理解,為什麽上輩子總有那麽多人要去看錢塘江大潮了。
享受視覺和心理上的雙重沖擊,的确有些爽快。
“這……這怎麽辦?水若是漫上來……”有人哆哆嗦嗦地出聲。他們不僅不敢再質疑徐福半句,自己還反而先焦灼了起來。
徐福不通地理,只能看向了李冰。
李冰顯得十分鎮定,絲毫不慌亂,他走上前來,與徐福并肩,往下望了望,随後道:“無事,應當是漫不上來的,若是連這裏都淹了,那蜀地也差不多全被淹了。”
徐福聞言,不由得皺了皺眉。
也不知道成都治所如何了?甘棠、蒹葭二人留在成都,他們有早做準備嗎?若是也被淹了,那這蜀地會如何,還真不好說……
徐福心頭不免升起些微煩躁。
他只會蔔卦算命,不通水利,他并不能阻止蜀地發大水,也不能讓這些大水頃刻間退回去。本質上他還只是個神棍,不是神。
桑中察覺到徐福的臉色不對勁,忙低聲問:“徐先生可是又發熱了?”
聽到桑中的聲音,徐福才驚覺自己身上是有些發燙,整個人都仿佛置身蒸籠之中,憋悶、滾燙、嘴唇發幹。
他呼出一口氣,發覺自己連氣息都是滾燙的。
醫館女子湊了過來,“你又發熱了?我帶了草藥,但是沒水熬。”說着她還皺了皺眉。
說着她招呼醫館夥計,将藥取了過來。那草藥色黃,女子撅斷根莖擡手塞到了徐福的口中,徐福被她驚了一跳,嘴裏又苦又澀,舌頭還隐隐發麻,條件反射地便要吐出去,卻聽那女子道:“木麻黃根莖止胸悶氣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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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她又撅了下草藥,又想往徐福嘴裏塞,卻被徐福躲過去了,徐福看向女子,淡淡道:“我自己來便是。”
女子将草藥遞出去,笑嘆一聲,“不解風情。”
聞言,徐福并未覺得有何豔福,反倒身上還起了些雞皮疙瘩,他不自在地避開了那女子的目光,擡手将草藥塞進嘴裏。
草藥幹澀,甚至還帶着股土味兒,但是徐福知道自己雖然神棍技能再強悍,實際上卻是個脆皮貨,萬一真病死在這邊,技能再強悍卻半點用處也無。所以他還是強忍着反胃的感覺,把草藥嚼了嚼,含在了嘴裏。
不知道未熬過的草藥,是不是真的起了作用,又或是草藥的味道太過刺激,徐福覺得頭腦清醒了不少,至少不會再昏昏沉沉,仿佛下一刻就會倒下去了一樣。
桑中和柏舟都是面帶警惕之色,盯着那女子,仿佛生怕她會對徐福不軌一樣。
女子被盯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性格疏朗,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是對徐福道:“如今我知曉你叫徐福了,你還不知我的名字吧?”
柏舟沉穩,面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桑中卻是瞬間便變了臉色。
女子閨名豈是随便能道出的?那女子開口便如此說,那定然是對徐先生有意了!桑中頓時如臨大敵,目光更加熱切地盯着女子。
女子回轉頭來,問他:“怎麽?小哥看上我了不成?”
沒料到女子如此奔放大膽,桑中吓得往後退了半步。
女子笑了笑,正要說話,便被李冰打斷了,“鳳姑娘。那邊有幾位大娘受了風寒,勞煩鳳姑娘前去瞧一瞧。”
原來叫鳳姑娘。
桑中的心中越發緊張,忙轉頭去看徐福,卻見徐福微微苦着臉,嘴裏還嚼着草藥,心思全然沒放在這上面呢。桑中這才松了一口氣。也對,如徐先生這般人物,哪能如此輕易便對一女子上了心呢?徐先生這樣的,定然是找一個……找一個……桑中想了半天,卻突然怔住了,他發現自己竟是難以想象,會有何等模樣的女子,方能與徐福并肩而立。
鳳姑娘被李冰叫走,無奈只能暫時抛下了徐福,徐福倒是沒有什麽感覺,他含了半天的草藥,最後一口全吐出來了。
他的臉色太難看,桑中馬上擡手為他拍了拍背。
徐福擺了擺手,挺起背脊,問李冰:“依縣長看,這水何時方能退?”
李冰卻是饒有興致地看着他,道:“太蔔不是會蔔算嗎?我也欲向先生求教呢。”
徐福正要說話,他的臉色卻是在無意中瞥見某個方向後,陡然變了,“不用蔔算了!”徐福快步上前,桑中臉色一變,一把抓住徐福的手腕,“徐先生做什麽?”
若是再上前一些,恐怕徐福就要落下去了。
徐福收了收腳,也發覺到自己方才那一步跨得太大,實在危險。
他緊緊繃着下巴,擡手一指那遠方,“你們看,那是什麽?”
灰色的線在遠處跳動着。
李冰眯了眯眼。
桑中瞧不出什麽來,但李冰卻是看上幾眼就明白了過來,“……水又漲了!”
這麽多人聚集在一起,哪怕李冰聲音再低,也總有人能聽見,當即就有人忍不住慌亂了起來。
他們誰敢與那氣勢洶洶的大水正面對上?
“縣長,如今可怎麽是好?”
“縣長,怎麽辦啊……”
“是啊,縣長,我們不會死在這裏吧……”
膽子小的已經相擁在一起了。
“帶上各自的糧食包裹,跟我來。”李冰抿了抿唇,帶頭就走。
李冰心中也有些沒底,他雖然早有準備,但卻無法準确料到,當真正滔天洪水襲來的時候,究竟會恐怖到如何程度。
徐福也不猶豫,他挺直了背脊,難看出絲毫的虛弱。徐福與桑中二人并肩跟随在李冰身後。
鳳姑娘望着徐福的背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選擇了留下來同家人一起。
一行人不得不又往更高的地方遷移。
更高的地方是個小山峰,但那塊地方并不算大,有些人爬上去了,有些人便只能留在下面。此刻誰不是想要爬得更高?
李冰當機立斷道:“誰願與我留在下面守護頂上的父老?”
所幸連年水患也讓這個城中百姓變得極為團結,有些青壯年便主動站了出來,與李冰一起騰出位置來。
徐福猶豫了一會兒。
原本他挺自私的一人,但是此刻,受李冰所影響,徐福也難以再做那個自私的人,于是便主動要求跟着下去。
“太蔔無需如此。”李冰卻拒絕了他,而且是斬釘截鐵,有理有據地拒絕了他,“除我之外,如今城中百姓也十分信任太蔔,若是我們都走了,誰又能使百姓們安下心來?”
李冰雖然沒有說明,但徐福差不多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實就是他最神棍,能忽悠住這麽多人,避免屆時大水襲來,衆人慌亂不已,反倒再出事端。
徐福點了點頭。
既然他留在這裏比下去的用處更大,那他也沒什麽好推拒的了。
桑中和柏舟二人本就只是為了護衛他才來到蜀地,自然是徐福留在哪裏,他們便也留在哪裏。
他們三人在山頂之上,各自圍了個圈子出來。
他們能聽見遠處大水沖刷,将什麽東西轟然推倒的聲音。這種未知的恐懼令他們提心吊膽,心上的壓迫越來越重,太難捱了……
有大娘滿面驚惶地站起來,問徐福:“先生,這大水……會退嗎?”
徐福認出來那大娘是之前在他跟前算過卦的,或許是她茫然無措,不知該求誰才有用,于是最後便找到了徐福這裏來。
徐福呼出一口氣,見衆人都盯着他。
他們的目光各異,有強作鎮定的,有驚慌不已的,有悲戚絕望的,有緊張期待的……
徐福喉嚨堵了堵。
其實他算不出來了。
在城中街頭擺攤早已經耗了他不少的力氣,蔔卦将就一個“心”,不僅要求心誠,還要心靜。他如今或許是心誠的,但他的心卻很難再靜下來。更何況,多次蔔卦,難得所求。他已經提前消耗了太多的分量,之後再算,便不一定管用了。
他不能算,但他卻不能不開口,正如李冰所說,如今他就好比代替李冰成為了衆人心中的支柱,他們緊緊攥住他這棵救命稻草,若是他什麽也不說,那些人必然更加惶然難安。
“……會退,必然會退。”
無論多大的洪水,總是會退的,這是必然的。
又有小姑娘忍不住怯怯地問道:“那……何時會退呀?”
徐福當然不清楚,但他還是開口道:“很快的。”他一咬牙,心中百般糾結無人知曉,衆人只能瞧見他淡然的模樣,聽見他平淡無波、帶着安撫意味的聲音,“明日日落之前。”
衆人的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松一口氣的表情。
只有徐福知道,此刻他心中絲毫沒有放松。
桑中看着徐福越來越白的臉色,眉頭皺得更緊,不由從包袱中取出來唯一沒打濕的袍子,罩在徐福的身上,問道:“先生可要休息上一會兒?”
此時誰還睡得着?
徐福原本有些不耐煩,但他突然間又頓住了。
不,越是衆人都在焦灼難安的時候,他便越是應該放輕松,用自己安逸的姿态來撫慰他們的情緒,如果大家都很着急煩躁,那這樣的情緒無疑會傳染到所有人的身上,屆時哪怕大水漲不上來,他們自己也先将自己吓死了。
于是徐福微微思慮過後,便直接在地上坐了下來,柏舟眼疾手快往他身下墊了包袱,雖然包袱還有些濕,但總歸比地上要幹淨一些。
桑中緊跟着在徐福身旁蹲下,于是自發地做了徐福的靠枕,徐福靠在桑中的背上,閉上了眼。
有人瞧見他如此放松的模樣,心中也心安了不少。
而實際上呢,徐福緊緊攥着手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昏睡了過去,從此便再也沒有醒來的機會了。
桑中微微轉過頭來,看見徐福臉上緊鎖的眉頭。
那張清冷又淡然的臉,竟然已經愁眉不展許久了。桑中忍不住小心地轉過身子,擡手為徐福揉起額頭來。
冰涼的手指貼上去的時候,徐福打了個哆嗦,不過一會兒之後,他便覺得疲乏緩解了一些,随後安心地享受了起來。
之前他瞧見的那灰色的線慢慢地湧動着近了,那是又一波大水席卷而來,前赴後繼地拍打起浪花來。無一人能欣賞其中美麗,他們只看見那些波濤之下隐藏着的是殺機。
徐福緊攥的手掌慢慢松開了一些。
太累了……太累了……眼皮沉重地合上,他還是沒能撐住,思緒慢慢地就飄遠了,似乎他又一次來到了那夢中。
那波濤卷起形成的猙獰龍頭對着他再一次張開大口,他又抓住了那只鼎,這一次,他沒有再放手,而是拼了命地将那鼎抓住。
我便要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
徐福将那鼎舉得近了一些……
·
鹹陽宮
高大的殿門被推開,宮女微微躬腰俯首,道:“扶蘇公子。”
扶蘇自那頭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殿中模樣,問道:“父王現在何處?”
宮女低着頭道:“王上正在歇息呢,公子還請回去吧。”
扶蘇抓了抓懷中的書簡,徑直走了進去。
重重帷簾之後,那床榻之上,隐約有個高大英武的身影,扶蘇剛一走近,就見床榻上的人突然坐了起來。
……
嬴政重重地喘了口氣,胸中一閃而過心悸的感覺,就如同那瞬間有一雙大手狠狠攝取住了他的心。
察覺到有腳步聲接近,嬴政目光一冷,朝那邊看去。
扶蘇被嬴政冰冷又銳利的目光盯得打了個哆嗦,小聲叫道:“父王在想徐太蔔嗎?”
嬴政沉默了。
他心中有些煩躁。先前,他十分厭惡自己夜夜入夢都是受藥物操控,但如今,他卻難以令徐福入夢來,巨大的空虛感在胸腔中來回晃蕩。
嬴政這才想起,徐福此去,已快有一月了。
“趙高!”嬴政臉色微沉,突然高聲叫道。
趙高從門外快步進來,在這春寒料峭的天氣,他頭上還蒙着一層薄汗,趙高跪地,唇色微微發白,道:“王上,急報,岷江發了大水!往蜀地淹去……”
前所未有的感覺襲上了嬴政的心頭。
他的嗓子一瞬間被堵住了,腦子裏嗡的一聲,就像是被誰一拳迎面揍了上來,半天都難以從那股情緒中抽離出來。
“……趙高,召昌平君前來。”嬴政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沉穩冷漠,帶着屬于秦王的威嚴。
但他的思緒卻好像放飛了一般,搖搖晃晃地朝着蜀地而去。
他腦中閃過無數個畫面。
嬴政未曾見過那蜀地被大水淹沒是什麽模樣,但他腦中已經自動浮現了許多模樣出來。
被大水吞沒嘶聲慘叫中,有沒有一道聲音是屬于徐福的?嬴政發覺自己仿佛被架在了一把火上,來回燒灼。
原來對一個人上心,滋味是這般的。
煎熬難當……
·
那頭昌平君聽了蜀地發大水的消息之後,也呆住了。
他那優異的長子,還在蜀地呢!
他本以為蜀地有大禍之說,只是那個太蔔胡亂編造出來的,這才将兒子送過去避個風頭,不礙着嬴政的眼,誰知道,竟然真的出事了!
昌平君緊緊捏了捏手中的青銅盞,起身正迎上那自王宮中而來的內侍。
昌平君跟着內侍進了宮,待走進殿中,他一眼便看見了坐在桌案後的嬴政,面色陰沉。昌平君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咬了咬牙,直接跪下來道:“求王上救我那兒子!”
嬴政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問:“昌平君可是要親去救熊義?”
昌平君愣了愣,卻咬着牙根沒說話。他怎麽舍得離開鹹陽?他如今官居丞相,在鹹陽城中死死占據着一方勢力。若是他一走,被嬴政趁虛而入又該如何?兒子固然重要,但手頭的權利更為重要。
昌平君害怕自己一離開鹹陽城,便不明不白死在外面,他可不信嬴政如今對他沒有絲毫忌憚。
見昌平君不答,嬴政冷聲道:“也罷,那寡人便親去蜀地……”
昌平君驟然擡起頭來,掩不住臉上的不可思議。嬴政親自去救他兒子?嬴政何時轉了性子,甘做好人了?昌平君心中思緒淩亂,半晌都想不出個結果來。
而嬴政已經不耐煩地道:“莫非昌平君決定也要去?”
昌平君忙道:“不不,王上前去必然能鼓舞民心,使蜀地早日恢複往日模樣,我什麽也做不了……”
嬴政心中冷笑,敢将不願意前去表現得如此明顯的也只有如今一家獨大的昌平君了。
“寡人這一走,昌平君可要為寡人看好這鹹陽啊。”嬴政意味深長道。
昌平君心中湧起喜悅,連兒子遭禍都無法掩蓋這股喜悅,他俯下身來,叩拜道:“定不負王上使命!”
嬴政揮手讓內侍帶了他下去。
等出了宮殿,昌平君才突然想起,忙跪在殿外,高聲道:“求王上救我兒回來……”
嬴政心中冷笑了一聲。
那熊義,寡人會救?
寡人早就想弄死他了呢。
嬴政的目光微冷,他望着殿外的陽光,忍不住想道。
此刻,徐福眼眸之中的模樣,又該是如何的?大雨?大水?漫天陰雲?
……
·
水龍在自己的跟前的發出咆哮聲,徐福心中微微緊張,他以為自己會被那張大口吞噬進去,但那水龍卻慢慢蟄伏了下去,波濤漸漸平息,大水倒退,河流恢複了平靜。
他手中的鼎變得重了一些。
那是一只青銅小鼎,分量不輕,鼎上镂空花紋精美,模樣古樸大氣,細細辨認,上面似乎還隐隐有着什麽在閃現着,就像是水中游動的魚一般,在鼎身上游走着。
徐福不知道自己捧着那鼎在那裏站了多久,直到一聲尖叫驟然在他耳邊響起,徐福一驚,摔了手中的鼎,那鼎滾入滔滔江河之中,順着水流游走了……
徐福終于反應過來自己睡着了,他強撐着睜開雙眼,正見周圍的人們都慌亂了起來的。
原來那大水越發地近了,連着下面的小山坡已經淹了半截了,再往上一些,李冰等人就要被淹住了。
那下面有許多人,都與這裏的人是親人,或街鄰。
有人忍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氣氛,已經崩潰大哭了起來,方才那一聲尖叫便是來自一個年紀小的小姑娘,她的兄長在下面,她此刻緊緊摟着母親的脖子,面色發白。
徐福撐住桑中的肩,從地上站了起來。
“別害怕,水會退的。”徐福出聲道。
他的話之前是很管用的,但此時那小姑娘卻嗚咽道:“可水還沒退,就淹了我兄長,怎麽辦?”
徐福的嗓子啞了啞,也不好說什麽了。
他是個神棍,還是個注重信譽的名聲,這樣拿不住的事情,讓他說出确定的話來,那不可能。
若他睜眼說瞎話告訴那小姑娘,她兄長一定不會死,若是屆時死了,他如何交代?他的招牌還不是全砸了。
各人總有各人的底線。
他的底線就是有些話是不能說的。
見徐福不語,那小姑娘哭得更加大聲了,她的聲音仿佛傳染了衆人,漸漸的也有人低聲哭了起來,到了最後,竟是哭聲一片了。
雖然這樣的慘象引人可憐,但對于桑中和柏舟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徐福,他們此時都有些難以理解了,為何徐先生非要來這樣一個地方呢?若是徐福出了事,那豈不是太可惜?
桑中和柏舟有些難以理解這些人的脆弱,但同時,他們心中更佩服徐福了。
徐先生瞧上去年紀應該也并不大吧,但卻是始終能維持着那樣淡定的姿态,還要安撫如此多的人……
這些人卻反倒拖起後腿,大水還未到跟前來,便已經如此悲怆脆弱了!
徐福只能又出聲道:“會退的……”
然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時候,那大水不退反漲,山坡上的人已經慌亂地開始往上跑了,可是上面又哪裏有那麽多地方容納他們?
有人在慌亂中險些被擠下去,還是李冰身後的随從一把抓住了那人,這才避免了慘案的發生。
李冰氣得厲喝一聲,“都做什麽?水還沒淹死我們,你們便要将自己的街鄰、親人擠下水去嗎?”
李冰這聲厲喝總算鎮住了些場子。
徐福推開桑中,走上前去。
衆人見他目光定定地看着那洶湧的波濤,誰都不敢說話了,他們還當徐福正在算卦,或許是正在算他們的生死吧。誰還敢來打斷?
徐福的目光仍舊盯着那水波。
大水還在上漲。
衆人越發驚恐,死死地掐住了嗓子裏的聲音。
徐福的眼睛都有些花了,其實他的體力已經透支到極點了,腦子都不太清醒了,他怔怔道:“會退的……”
衆人聽見他這三個字,險些又哭出聲來。
哪裏會退?
多少人從出生以來都未曾遇見過這樣可怕的大水,他們幾乎覺得自己死定了……
絕望逐漸感染着衆人。
“會退的……”徐福喃喃道。
那大水突然打了個浪頭起來,竟是高高揚了起來,朝着徐福而來。
“啊!”衆人驚駭地大叫一聲。
桑中上前将徐福抓住就往後帶。
徐福看着那浪頭,仿佛看見了夢中那朝着他張開的龍頭,只是這浪頭裏面卻不見什麽鼎,也不會咬住他的手臂。
浪頭落下來,沖力有些大,但因為被桑中牢牢抓住的緣故,徐福動也未動一下,只是被水淋了一身。
他打了個噴嚏。
衆人吓得閉上眼,口中崩潰大叫。
但是。
一、二、三……
時間一點點過去了,沒有被水淹沒的窒息感,沒有波濤怒吼的聲音,沒有慘叫、沒有哭泣。
他們睜開了眼,卻見那個浪頭落下去以後,那水竟是慢慢地往後退了……
衆人震驚地看着這一幕,又震驚地看向徐福。
徐福就好像是隐藏于凡世間的神一般,連大水到了他的跟前,打了個浪頭也就此退下去了。
徐福死死地攥住了掌心,見衆人半晌都不發出聲來。
他松了口氣。
看來沒人注意到他重重的,毀滅形象的,打了個噴嚏……
那真是太好了……
徐福低頭一看,這才遲鈍地發覺,那大水退下去了,仿佛神跡一般,來得如何快,退得便有如何之快。
百姓們望着徐福的目光已經透出了濃濃的崇拜和畏懼之色。
這些人驟然跪地,朝着徐福的方向大呼,“神仙!”
衆人齊呼,響聲震天。
連徐福身後的桑中都愣住了。
而那小山峰上,衆人跪拜,唯有徐福一人立在當先,腳下便是先前退去的大水。他一身白衣已經沾染上了髒污,但還是那樣的飄飄出塵,那冰冷俊美的面容正像是古籍中記載的仙人。
都江堰一難,竟然就此化解。
徐福的腳下晃了晃,他伸手抓住了桑中,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額頭燙得更加厲害了。
幸好,這些人還跪在地上,逆光叩拜,哪怕是望着徐福的方向,也難看清他方才的動作是打了個噴嚏。
衆人只覺得眼中的徐福被神化了,仿佛身披金光,連一舉一動都帶着說不出的仙氣滋味。
李冰氣喘籲籲地爬上來,高聲道:“水退了!”
他的聲音就像是打開了閥門。
歡騰聲陡然響起,山峰上、山坡上炸開了鍋……
桑中和柏舟被影響到,也有幾分激動。
徐福伸手拍了拍桑中的手背。
桑中目光熠熠地看向徐福,卻聽徐福對他道:“扶一扶我,我頭暈腳麻……”
·
大水并不會一次便就此退去,李冰對此多有經驗,那大水又來了兩次,才徹底退去。不過衆人見着徐福,便如同吃了定心丸,方才崩潰和絕望徹底散去,他們放松下來,疲累不已,大水再來,都難引起他們的激動了。
幸而他們帶了衣物和糧食,他們在山上撐了好幾天,直到太陽出來,大水也徹底退去。
徐福的病情在幾日中反反複複,一會兒燒得厲害,一會兒又退去了高熱,但他始終都是恹恹的模樣,臉色蒼白的厲害,加之面色冰冷,讓他看上去越發像是那傳說中的神仙了。
當真膚白如雪。
捱到大水徹底退去,他們為了心安,也還是多留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李冰便開始安排衆人回到城中去。
只是被大水淹沒過的地方泥濘難行,衆人不得不分批次,攙扶前行。
徐福自己落在了最後。
鳳姑娘慢慢走到他身邊來,問道:“你的臉色很難看,你走不動了嗎?”
桑中和柏舟又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随後兩人同時伸手要去背徐福。
鳳姑娘見狀,氣得不行,“我又不會要背他,你們着急什麽?你們如此擔憂,莫非你們也同我一樣,欽慕徐先生不成?”
桑中和柏舟臉色先是爆紅,随後就變白了。
欽慕徐先生,他們是想被車裂還是想被宮刑?
徐福卻是将兩人都推開了,“在這裏等我。”徐福說這話的時候,嘴唇都是蒼白又幹裂的,他的聲音也十分沙啞,盡管他還是一副清冷得不可侵犯的模樣,但他一開口,便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桑中連忙道:“先生要做什麽?我們為先生做了便是。”
徐福搖了搖頭看,固執地轉頭走開,獨自一人在小山峰上尋找着什麽。
三人面面相觑,卻不敢前去打擾徐福。
徐福那仿佛一碰就倒的模樣,他們真怕不下心惹得徐福怒極攻心。
那鼎……真的是夢?還是真的存在?
徐福從小山峰找了好一會兒,卻什麽也沒能找到,小山峰上植被貧瘠,也很難掩蓋什麽東西。
徐福有些失望,難道真的只是夢,或者說,那鼎只是某個寓意?
桑中已經忍不住上前來了,“先生,我們該走了。”他們都有些擔憂徐福如今的身體。
徐福點了點頭,也不再拒絕,他再耗下去,的确身體支撐不住了。
徐福将手臂搭在桑中身上,正準備同他們下山去,但徐福卻在那瞬間頓住了腳步。
就是那一瞬間,他的腦子裏閃過了什麽。
“先生?”桑中不解地問。
徐福突然再次推開桑中,拔腿朝着之前自己被浪頭打中的地方而去。
那裏就緊挨着山崖,下面是空蕩蕩的一片,若是掉下去還了得?桑中吓得趕緊跟了上去。
徐福走上前去便發覺那塊土地被自己蹬得有些不平整,徐福蹲下神來,用手刨開土,淺淺的土層下,露出了青銅器的一角,徐福頓時大受鼓舞,正要去将東西完整地刨出來,而桑中已經先一步伸出手來,将青銅器挖了出來。
青銅器的全貌現在了徐福的眼中。
青銅小鼎,分量不輕,鼎上镂空花紋精美,古樸大氣,正與夢中一模一樣。
只是這次,他看清了鼎身上游動着的紋路是什麽。
那似乎是銘文。
徐福腦子裏有點混沌,也看不出個究竟來,只能先将小鼎塞到了桑中的手裏,“拿着。”
柏舟緊跟着趕了上來,桑中又将鼎塞給了柏舟,“拿着。”
柏舟:“……”
桑中扶住了徐福,與他一起往下走去。
而鳳姑娘瞧了一眼那青銅鼎,低聲道:“真奇怪,這小鼎很是常見呀,徐先生非要尋這個做什麽?”鳳姑娘頓了頓,又道:“難道徐先生還真如他們所說,是神仙?這青銅鼎也是神物?”鳳姑娘說完,自己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神仙哪有那麽好遇的?
待到所有人都下了高地,他們也見到了被淹沒的都江堰城的模樣。
到處都是淤泥,有些籬笆也被推倒了,還有些豬圈,屋牆……三三兩兩地也倒下了……
很多人家中都丢了東西,不知道被沖刷到哪裏去了。
衆人都有些心有餘悸,若是他們不離開,他們說不定便與那些失蹤的東西一樣了,連屍骨飄到哪裏去,都不知道,這對于這些将落地生根看得十分重要的百姓來說,十分恐怖。
李冰發動了衆人一同來清理都江堰城,衆人也都各自找出了農具來幫忙。
而徐福看着他們的身影,暈得越來越厲害了,他覺得自己都快燒傻了。
那鳳姑娘一把抓住徐福的袖子,低聲道:“不如徐先生與我一同回醫館吧?總是要先給徐先生瞧一瞧病的,這樣下去怎麽了得?”
桑中猶豫一下,還是答應了。
雖然他們提防這鳳姑娘,但是人家要救徐先生,他們怎麽能攔着?
鳳姑娘滿意一笑,帶着他們往醫館而去。
而此時那大開的都江堰城門外,詭異地來了一行人。
士兵們大喊:“縣長,有人來了!”
這一聲喊,幾乎是全城的人都朝城門外看去了。
只見那一行人,騎着馬兒、坐着馬車而來,馬上的人穿着一身華袍,當先進來,翻身下馬後,便将手中木牌交于了李冰。
李冰只瞥了一眼便臉色驚駭,驚疑不定地朝那馬車望去。
士兵們面面相觑不敢攔。
那馬車行進了城來,最後穩穩地停在了桑中和柏舟的面前。
鳳姑娘有些好奇,朝那邊瞥了一眼,低聲道:“哪裏來的怪人麽?這個時候竟然跑到蜀地來了?他們沒遇上大水麽?”
李冰站在不遠處,卻是低聲念道:“不是怪人,是貴人。”
只見那馬車的車簾掀起,露出裏面的一張面孔來。
英氣俊美。
城中哪有人見過這般威武神氣的人?有的女子已經忍不住驚呼出聲了。
那人從馬車上下來,直直走到了徐福的跟前來。
徐福暈得有點厲害,雙眼半天都對不準焦,他瞅不清對方的面孔,但他卻能嗅到對方身上的氣息。
徐福覺得自己可能暈過頭了,他低聲嘟哝了一句,“秦始皇?”
“什麽?”那人沒聽清,俯下身來,想要湊到他臉前來。
徐福腳下晃了晃,雙眼畫了個圈圈,不受控制地一頭栽倒在對方的懷裏,那高大英武的男子愣了愣,将人抱在懷裏,幹脆回了馬車。
桑中和柏舟愣了愣,嗓子堵住了一般,愣是沒敢喊出來。
而那鳳姑娘則是氣得七竅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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