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葬禮派對

一個人從死亡到離開其實是很快的。

傳統中式葬禮有停屍一說,屍棺會在家中放個三到七天不等再出殡。家中晚輩還需守靈,這過程有時是純然的折磨,有時又是最佳的告別。白事時,家中會徹夜燃燈,吸引來不少巨大蛾蝶,被認作眷戀不舍的往生親人,撲簌簌留下星星點點的鱗粉。

如今卻不一樣,一個電話的功夫,殡儀館便會派人來将屍體運走,白事熱線,禮廳預定,屍體美容,追悼儀式,流程順滑得近乎機械。

解英槐生前是個天主教徒,宗遲特地去聯系了奶奶常去教堂的神父,除此之外便什麽也不想做。但是不做不行,他還得發正式的喪禮函給無數他根本不關心、也并不想要見到的人,他得設計追悼流程,安排致辭順序,還得給集團大小股東和權益關系者都安排些社交的機會,以供他們彼此打聽八卦一番——更多股份被釋出,這下權重又要洗牌了。

父親過世的時候,爺爺過世的時候,再加上這一次,相似的過程宗遲已經經歷了三次。每次有摯愛之人離去,一小部分的他便也随着他們死亡,一個人從小到大在成長中逐漸完整,又在失去中逐漸殘缺。

一個人從死亡到離開又是極端漫長的。

如果這人運氣不錯,為人也善良,那ta死後還會有人記着、念叨着。每當活人見到了往日的舊物,看到似曾相識的場景,嘗到熟悉的味道,聽到共同回憶的歌,心裏酸楚的那一絲波瀾,便會将故人遠去的身影往回拖拽一下。直到這世間所有認識ta的人都死去,這人和現世的聯結全部斬斷,人才算是真的離開了。

一個普通人要如何證明自己活過呢?向誰證明呢?宗遲想。

選定的殡儀館在不算太市郊的地方,禮堂外面的空地很快就被各種豪車停滿了,宗遲站在禮堂最前面,和每一個上前吊唁的人點頭致意。很多人和他說無關痛癢的話,類似于“我很抱歉”或“節哀順變”,亦或是一個簡短的“節哀”。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從天靈蓋飄走,懸浮在禮堂的上空,俯視着這個凝重的小隊伍,一點一點向前磨蹭着,好像一隊在烈日下奄奄一息的螞蟻,費力地舔舐着龜裂地表幹涸的糖水。

他又俯視豪華木棺裏安詳睡着的親人,忽然意識到自己和這個世界的聯系也又斷掉了一根,恍惚間明白了奶奶的囑咐與憂愁。

“奶奶就是怕你以後寂寞。”

“她是個好人,脾氣倔強,年輕時就這樣,老了後只怕更厲害,但我會很想念她的。”

聞言,宗遲的靈魂沉降了一些,這是他聽到的第一句除開“節哀”之外的話,也是他第一次擡起頭來正視賓客——面前站着一個他沒有過印象的老婦人,興許是奶奶的舊識。

宗遲沖她點點頭說:“我也是。”

所有人排隊吊唁結束,陸續就座,大屏幕上放了一段臨時拼湊起來的照片視頻,又輪過好幾個人致悼念辭,宗遲就一直在旁邊站着。他穿着黑色的西裝,雪白的襯衣翻着領,袖口和領帶沒有一絲花紋,面容英俊又肅穆。他低頭看着手中稿子上的短短幾段話,又擡頭掃視全場的人——大部分的人在他眼中只是一團模糊面容,其中還夾雜着一些對于葬禮而言有些過于華麗的打扮。

他注意到席間有些人哭了,有一個他以前甚至根本不認識,更沒見她來過醫院。他又看了看坐在第一排母親——對方頭發束在腦後,帽子前垂着半片黑紗,熟悉的五官透露着陌生的氣質,黑紗裝飾的作用大過遮掩。

宗遲是最後一個講話的,他昨夜寫發言稿寫到天亮。一開始,稿子是寫給賓客的,後面變成寫給奶奶的,最後變成寫給自己的,于是全部不能用,他都給删了,直到上臺前才又準備了短短的幾段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回蕩在禮堂裏,平靜,穩定,甚至帶着一絲冷酷。

面向公衆的追悼會就到此便結束了。助理和殡儀館接待将外人引至宴會廳吃些點心聊聊天,宗遲和其他親屬等待火化結束,再一起到禮堂背後的公墓下葬。

他的母親,小姨,姨父,舅姥爺等衆多親戚站在等候室裏,宗遲和所有人隔開了一點距離,不說話,也不坐,就直直站着。一個小時後,工作人員從裏面走出,白手套間捧着一個黑檀木盒子,交到他手中。

宗遲低頭看着手中的盒子,心中覺得荒謬。秋虎反撲兇猛異常,外面太陽太大,周圍的人也太多,導致他心中的悲傷都被蒸幹。又或許是因為那天夜裏他哭了太多太久,此刻就像一棵羅布泊的枯柳,貧乏且固執。

宗遲抱着骨灰盒,身後跟着一群沉默寡言又心懷鬼胎的親戚,旁邊走着神父。來到選好的墓址處,如茵綠草上已經挖好一處空地,他将骨灰盒交給工作人員,身後有人嫌太陽太大撐開了傘。宗遲往一邊讓了讓,頂着烈日眯了眯眼,無意間看見遠處的一個人。

簡常徹站在一個巨大的桑樹下,遙遙看着這個方向——距離太遠了,但宗遲很确定那人就是他,吊兒郎當的,倚着大樹,漫不經心地揪翠綠翠綠的桑葉玩兒。

公墓面積很大,但這邊是私人活動的範圍,簡常徹過不來。宗遲望着他有些出神,忽然聽見背後有人說了句:“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啊,怎麽都放進來了。”

他下意識回頭看去,發現小姨說的是從禮堂那邊想要遛過來的幾個男女,看模樣有點像記者還是什麽人,心裏竟然莫名松了一口氣。姨父轉身便走,叫上工作人員将之轟走了。

快結束吧,宗遲默念道。

衆人在墓坑前圍站着,宗遲和神父站在最前,秋蟬和鳥叫交相呼應,神父念了悼辭,生命重歸塵土。宗遲出神地看着土壤一點一點将木盒子掩埋起來。他母親叫了叫他,但宗遲沒應聲,對方也不多說什麽,徑直離開回到社交廳去了。周圍有其他親戚小聲窸窣着,欲言又止,但宗遲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他們,衆人大致覺得在這個場合和時間點,不論說什麽總歸不太适合,只得悻悻離去。最後一個走的是神父,他雙手交握聖經放在身前,宗遲擡眼看看他:“辛苦您了。”

神父沖他點了點頭:“無論是在生命的何種階段,都是被神愛着的,我也會為所有兄弟姐妹們祈禱。”

宗遲點了點頭,沒什麽感想地扭回頭來。

“奶奶,這只是未來很多天中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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