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地心火山

宗遲跳上駕駛座,一路上心急如焚,既害怕自己不能盡快趕到醫院,更害怕趕到醫院後又将面對什麽,害怕得手腳冰涼。他腦子發木,眼前一陣金星亂舞,只得短促地不住喘氣,心髒越跳越快。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旦爸媽吵架或身體生病的時候,他便只知道反反複複地對着不知道什麽神佛鬼怪求助保證——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表現,我發誓我一定會做個乖孩子。

不要讓奶奶出事,我什麽都答應。

可惜這些祈願小時候沒有得到回應,長大了自是更不可能達成什麽效果,當宗遲狂奔至解英槐病房前的時候,急救的醫生護士已經在收拾器械,連呼吸機都停掉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胃部一陣痙攣,感覺想吐,或者快要昏厥了。

但他沒有,他連動都沒動,眼都沒眨一下。 值班醫生擡起頭來看見他,摘下口罩說:“很抱歉,人已經走了,沒有痛苦,死亡時間是12點03分。”

沒有痛苦,怎麽可能沒有痛苦,連他都感覺到了痛苦。

宗遲瞪大眼睛盯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醫生重新戴上口罩,朝旁邊讓了讓。宗遲僵硬地邁開腿走到床邊,白布已經蓋上了,下面籠罩着一具嬌小的身軀。這是他最壞最壞的噩夢裏都不敢夢到的場景。

之前爺爺忽然病危去世的時候,他人正巧在國外,即使當下就沖去機場買票連夜飛回來,也是沒能見上爺爺最後一面。當他輾轉抵達的時候,看到的已經是殡儀館裏被鮮花包裹的、蠟像一般的遺容了。

可是這次,他明明就在身邊,卻依舊什麽也做不了,他還是什麽也做不到。

宗遲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聲問:“我能,我能……?”

“可以的。”護士伸出雙手,幫他揭起了這千斤重的白布。

銀色的發絲、安詳的額頭、深陷的雙目和緊閉的嘴唇……白布每揭開一寸,宗遲的皮膚就被剝掉一寸,他不敢相信,他怎麽能相信?眼前的奶奶,和他昨天下午見到的樣子,根本沒有區別,為什麽轉瞬之間,這幅軀殼裏就沒有了生命。

這不對勁,這太奇怪了,這……

白布重新被蓋上了,兩名護士一前一後推走了擔架車,其中一名回頭對他囑咐道:“今天晚上太晚了,明天你打電話預約殡儀館吧,我們這邊會給你開具死亡證明。”

宗遲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在否決這個提議,還是在試圖否認這個事實。

“需要通知其他家屬嗎?要幫你打個電話……叫誰來陪陪你?”護士又問。

宗遲再次搖了搖頭——沒有人,再沒有別人了。

護士沒有再說什麽,她們似乎也習慣了這樣的場景,倒不如說,大部分親屬都會哭天搶地地抱着推車不給走,這樣震驚到幾乎冷靜的反應反倒還好處理得多。

終于,所有人都離開了。

宗遲站在這個八百塊錢一天的私人病房裏,呆滞地環顧四周。桌子上還擺着奶奶的茶水杯,一旁擱着他前些日子拿來的、爺爺曾經愛喝的茶葉。窗臺邊擺着新換不久的鮮花,床尾椅子上搭着奶奶的針織衫,角落裏還疊着兩人一起出去曬太陽時用的輪椅。

宗遲默默轉身關上了門,又關上了燈,順着牆根緩緩坐在了地上。

他莫名其妙地哼笑了一聲,抱着腿,将臉埋進膝蓋之間。

他不想回家,也不想回辦公室,甚至不想走出這個病房。他希望醫院的天永遠也不用亮,他覺得明天再也不必到來。奶奶不在了,他再也不想和世界上任何一個人說話了,他不要打電話預約殡儀館,他不要開具死亡證明,他希望世界倒轉、時間逆行。他希望世界毀滅,人類全完,包括他自己。

宗遲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又其實好像什麽都沒想,他就這樣蜷成一團,坐在醫院病房的角落裏,下巴擱在膝蓋上,面無表情地看着月光下潔白的床單和微微淩亂的被褥。

然後他開始産生幻聽,

他幻聽見午夜寂靜的醫院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好像有人在無視肅靜規定而拼命飛奔。

大半夜的,哪裏會有這樣的病人,除非是什麽喪屍鬼怪,宗遲覺得有些滑稽——難不成在那麽多願望裏,唯獨讓人類毀滅世界消亡的願望成真了?

可是幻聽越來越大聲,越來越真實。随着“砰!”地一聲巨響,病房門被大力推開來,又因為用力過猛而從牆上回彈。走廊上的光剎那間趁虛而入,一個人影站在門口,一手抓着門框,一手撐着門板。

宗遲驚呆了——簡常徹的五官隐在背光的陰影裏,他站在門口定了片刻,一邊氣喘籲籲,胸口劇烈起伏。

慘白的光映照出宗遲茫然的面孔——他還沒有想好該如何面對任何人。

可簡常徹卻沒有給他猶疑的時間,大踏步地走了進來。

走廊的光自他剪影的邊緣析入,把虛無和混沌撕裂開。宗遲不由自主地直起背,甚至有些畏縮地朝後靠了靠,畢竟此時此刻,他周遭空氣脆弱得一碰就碎,他被剝掉皮膚的血肉一碰就疼。

簡常徹肩膀一垮,随手将背包扔在地上,走到宗遲面前蹲了下來。他張開雙臂,蠻不講理地将人一把摟住,沉聲說:“我聽到就趕過來了。”

他勁兒實在太大了,宗遲肩膀都被他勒得生疼。

他跑來幹什麽,宗遲愣愣地想,這不像是他會做的事——上次那個小女孩兒去世了,簡常徹都沒有去安慰孩子的父母,卻為什麽連夜趕到了這裏?他遲緩地擡起頭,試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點聲響,簡常徹意識到這一點,松開手臂微低着頭看他。

“奶奶死了。”

宗遲說完這四個字,便再也多發不出一個音節,他半張着嘴,英俊的臉上全是空白。

“我知道,我很抱歉。”簡常徹說。

宗遲緩緩閉上嘴巴,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于是他沉淪地獄的心髒又重新開始搏動,将滾燙的岩漿泵入動脈血管,沸騰着貫穿四肢百骸,熾烈燃燒。

滾燙的岩漿一路上行,好像火山噴發,地心巨大的壓力終于找到一塊地殼的裂縫,即刻間全部奔湧而出。

岩漿從他的眼眶流淌出來,化作血淚。只是那猩紅爆裂的液體在體內有多狂妄,偃旗息鼓的過程就有多倉促。和空氣接觸那一瞬間,岩漿凝結為溫熱的水汽,化作冰涼鹹濕的海水,吞噬了他漫無邊際的憂傷與寂寞。

這下他的故事裏,就真的只有他自己了。

宗遲從不知道自己有這樣多的眼淚,他今夜是個傷心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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