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自由約束
适逢冬奧會臨近,短道速滑雖然平時不是太過熱門的比賽,但總歸是中國隊在冬奧會最有希望拿獎牌的強項之一。宗遲捏着新鮮到手的門票,得意洋洋地上醫院找簡常徹邀功,對方卻只是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點點頭說:“不錯,那你順便拿去送給她吧,11號房。”
宗遲對他的态度有些不滿,但還是聽話地朝病房走去。那女孩兒的床位在最靠外一側,他穿過走廊,一眼便看見了。輕薄被單蓋着的地方塌陷了一段,顯得空落落的。
此時宗遲才忽然想到——簡常徹此前說小姑娘不但是短道速滑的瘋狂發燒友,自己也是職業選手。現如今不幸被截肢,未來鐵定再也無緣正規賽場,自己沖上去送人家比賽門票,不是更加雪上加霜嗎。
可他這猶豫的半秒功夫,一擡頭正好和女孩兒四目交接,對方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他:“啊!”
宗遲只得硬着頭皮進了屋。
“你真是這醫院的志願者啊。”女孩兒顯得有些驚訝,“我以為你在參與什麽秘密項目,随便穿個志願者衣服混淆試聽呢。”
“什麽啊,”宗遲笑起來,“今天就你一個人?”
“嗯,我媽去上班了。”女孩兒說。
宗遲點點頭,女孩兒又沖他笑笑,尚且略帶稚氣的臉孔隐隐透着憔悴,他看了之後更不知該如何開口,便也沉默下來。
前些日子幾場暴雨過去,夏日的躁動和火氣被盡數澆滅淋濕,滲透沉澱進泥土裏,空氣頓時涼爽了許多。女孩兒的病房開着窗和門,一陣穿堂風揚起衣角發絲,空氣中頓時飄起一股甜香。
“好香。”她微微撐大眼。
“樓下有一棵桂花樹開了,很大一棵。”
“想看。”女孩兒向往道。
“可以的,”宗遲說,“都說你恢複得很不錯呢,再一周就可以出院了,那時候花兒保管還開得很好。”
“嗯。”聞言少女的臉色卻沉了下去,她露出一個苦笑,低頭看着自己的膝蓋:“你知道啦,其實你上次應該就已經知道了吧。”
宗遲輕輕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笑容自女孩兒臉上消失無蹤:“我知道了,你也是過來同情我的嗎?”
“不是。”宗遲說。
少女移開目光,失神地看着床簾的一角。想了片刻,宗遲自顧自拉開椅子坐下了。
“前段時間,我奶奶去世了。”
少女猛然回頭,吸了一口氣正要說什麽,宗遲迅速豎起手指示意沒關系:“她生病了很長一段時間,就住在這間醫院,就在這一層樓。”
“我奶奶是個非常好、非常善良的人,平時沒有什麽不良習慣,早睡早起,飲食健康,我覺得她必須是世界上最不應該得癌症的人之一。”他癟了癟嘴,“然後來到這間醫院。這裏的醫生,護士,論專業性至少全省第一,職業素養也都很高,可要從死神手裏搶人,許多時候仍也無能為力。我說這些的意思是,這世上很多事的發生就是不合邏輯,倫理上也遠不該如此,你盡了人事,卻仍然只能聽天命。我不認為我奶奶這麽早就該離世,也不認為你應當遭受半分如今這種痛苦,但生命和死亡就是這麽的、這麽的不公平。”
“她走了之後,所以認識她的人、認識我的人,只要看見我就會說一句抱歉。他們很抱歉,我也很抱歉,後來,‘抱歉’逐漸變成了世界上我最不想聽到的話。這句抱歉裏面包含了很多言而未表的意思,一種無能為力,一種放任自流,一種自我放棄。好像這話說出口就是赦免,我已經表達了我應有的态度和歉意,這就夠了,逝者已逝,What’s happened has happened. 生活可以重新繼續了。”
女孩兒不說話,微微皺着眉,似乎一邊聽一邊在回憶什麽。
“當然,也有很多人是真心的,真心地感到抱歉。噢,那些真心的甚至更糟。”他搖了搖頭,“我自然因為命運的不公感到憤怒,感到悲傷,但我其實不想活在這些情緒裏面。我不想看到什麽壯烈的生死決別,也不期待什麽感人的回憶和發言。我唯一的、最大的願望就是一切正常。我只盼望着能夠回到過去,回到這一切之前,回到平淡、健康,甚至無聊的生活。”
“這大概是因為悲劇本身已經是個超綱的變量,我想我們大部分人都不習慣面對悲劇,更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才好。在這種時候,周圍的人和物還不願意守恒,不願意像以前一樣對待你,不願意幫你維系着最後一點點的穩定。他們遇見你,便欲言又止,說到相關的話題,就彼此使眼色,他們小心翼翼地繞着你走,好像一個禁忌話題就會讓你崩潰似的。”
女孩兒聞言緩緩地點了點頭,頓了片刻,又重重點頭。
“我媽媽本來答應我說等我手術好了之後,她會請假一段時間,然後帶我出去玩的。雖然我知道我住院費用已經給了她很大壓力,她請假不太容易,我也不是非要去哪玩。但是現在,她完全不提這茬了,甚至連什麽‘出去’或者’出門’這些字眼都刻意避開,至于嗎。還有我老師和同學,他們把我學校裏留的東西送回家,裏面有我的滑冰裝備,為了不給我看見,還全部拿袋子套着藏起來。我知道他們都是好意,但說實在的,我有時候真的挺煩他們這樣。”
“就把我當個正常人不行嗎?”她自嘲地笑笑,“不過估計以後都不可能了吧。以後我不管出門去哪裏,人家只要看一眼,就會自動把我劃歸到’殘疾人’這個範疇裏。從此以後,我不管做什麽,這個标簽都會掩蓋住一切。”
宗遲還來不及勸慰她,她已經自顧自地接上話:“又有什麽辦法呢,我也不能改變別人,只能改變自己。”
“說到出門……我倒是有個東西,不知道你感不感興趣。”宗遲說,“別人送的,但我到時候沒空,是一個11月份比賽的票。”
少女一聽,立刻就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麽,而後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宗遲慢吞吞地把票從兜裏拿出來:“有兩張,你可以自己一張,給你媽媽一張,或者送給同學什麽的,無所謂。”
“你怎麽……你怎麽?”少女語無倫次,震驚地盯着他手裏的票,又不敢去接。
宗遲輕輕把票放在她床單上:“有小天使告訴我的。”他想了想,笑起來:“是真的天使,穿白衣服的那種。”
宗遲從女孩兒的病房離開,心情輕盈了許多,他快步走回辦公室,卻發現簡常徹不見了。另一名護士擡眼一看是他,主動說:“徹徹抽煙去了。”
宗遲答應道:“好的,謝謝。”
那同事又補了一句:“他最近抽煙又更厲害了,你管管他。”
宗遲一邊擺手一邊說:“他又不聽我的。”
走出幾步之後,他忽然覺出不對來:我管管他?
把怪異的滋味摁在心底,宗遲心不在焉地溜達到樓下,看見簡常徹老樣子蹲在街對面的小花園前。
宗遲大搖大擺地過街,走到他面前站定,面無表情地俯視着簡常徹毛茸茸的頭頂,說:“少抽點吧。”
簡常徹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一副左耳進右耳出的樣子。宗遲又說:“是你同事讓我管管你的。”
這下簡常徹有反應了,他猛地一擡頭,半張着嘴,半截煙便從嘴裏掉了出來。
宗遲心下一陣好笑,但仍刻意板着臉:“對啊,我聽完也覺得奇怪,你到底跟她們亂說什麽了。”
“我沒說什麽啊,”對方徹底懵了,又小聲咕哝了一句:“沒說什麽啊。”
宗遲趁機踩滅了煙頭,又攆了攆,也學着他蹲下來,看醫院門前川流不息的市井姿态。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宗遲斜目去看簡常徹側臉——他瞧着有點兒郁悶,年輕的臉龐幾乎是氣鼓鼓的。宗遲還是沒忍住笑起來:“我開玩笑的。”
簡常徹不太想搭理他,老半天才擠出一聲幹巴巴的“哦。”
“幹嘛呀,跟你開玩笑呢。不過她們真是這麽說的,”宗遲用肩膀輕輕撞了撞他,故意道:“難道是我平日裏變态得太過招搖,都被她們捕捉到了?”
簡常徹下意識“噗”了出來,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片刻後,他忽然飛快地說:“如果有人問起,我是不會撒謊的。”
宗遲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随後明白了:“敢在單位出櫃,不怕丢工作嗎?”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宗遲不由覺得神奇。
那次不小心撞見簡常徹和他前男友争論時,他也是這麽說的——雖然不想,但如果是同性戀的事實在要鬧到同事領導面前,他也不在乎。這人明明為了賺錢、為了給那塊地皮不菲的墓地續約,每天三班來回倒,還為了那一點微薄的夜班費主動申請排夜班。但是另一方面,有些原則性的東西他似乎從來想也不想,根本沒有一絲妥協的意思。
他似乎總是這樣,我行我素,紋身,抽煙,被誤會了也不辯解。
“比賽門票給那小姑娘了,她挺高興的。”宗遲說。
簡常徹悶悶地“唔”了一聲。
半晌後,他實在忍不住道:“盯着我幹嘛?”
“不幹嘛,就是……”宗遲壞心眼地越湊越近:“看你臉慢慢變紅的過程特別有意思。”
他話音一落,簡常徹即刻彈起來,邁開步子就往回沖,差點沒把宗遲撞翻。宗遲哈哈大笑,在身後揮手嚷道:“今天還有事兒先走了,回頭再找你!”
簡常徹頭也不回地豎了個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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