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掖幽庭生

第二日,言豫津早早登門拜訪,拉着蕭景睿與梅長蘇前去迎鳳樓。

此時迎鳳樓早已修繕一新,新建的比武擂臺旁擠滿了看熱鬧的觀衆,言豫津提前打點,為衆人選了一處高臺觀看比試。蕭景睿耐心地剝着瓜子,言豫津一邊搶一邊與飛流逗趣,梅長蘇漫不經心地看着比武擂臺上的高手輸贏來去,忽然間,他覺察到有兩束目光毫不遮掩地射了過來。

梅長蘇擡起頭,向高臺上衣容華貴的兩個人微微一笑。

太子和譽王早已按捺不住,此時更是雙雙起身前來,蕭景睿依次作了介紹,太子殿下看似體貼地讓衆人入座交談。閑聊兩句後,太子殿下得知這位蘇先生是來京城養病散心的,于是便笑着問道:“不知先生都去過哪些地方?”

言豫津插嘴道:“螺市街、清樂坊、上墟市,還有……”

太子殿下冷冷淡淡地打斷道:“那些都是你喜歡去的地方吧。”

言豫津被他噎了一記,倒也不甚在意,景睿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将剛剝好的瓜子仁全部遞給了他。太子殿下轉過臉,瞬間笑容可掬地望着梅長蘇,說是金陵美景大多被圈進皇家園林之中,有令牌才能方便出入。梅長蘇看了他一眼,随即笑着接過令牌,只是他看了看便随意地遞給了身邊的小護衛。

譽王看着太子自讨沒趣,忍着笑開始向這位蘇哲先生打點關系,“聽聞先生曾在黎崇老先生的座下聽講,我這裏正好收藏了基本老先生的手稿,不知先生可有興趣?”

這一招,是他府中謀士秦般若的妙計,自從秦般若查到江左梅郎師出黎崇老先生,譽王便暗中派人收集黎崇老先生的手稿批注。如今一看梅長蘇明顯被提起興致的樣子,譽王心中大喜,暗道:“般若此計果然有效!”

太子殿下聽完譽王邀請梅長蘇登門觀閱書稿的話語後,忍不住道:“不就幾本書稿,蘇先生喜歡便送給他好了,你若舍不得我便開個價。”這話一出,旁邊的幾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看了太子一眼。

言豫津攏在袖中的手指勾了勾蕭景睿的衣服,擠眉弄眼地使了個眼色。

蕭景睿讀懂了他對太子殿下只知道錢不知道書籍珍貴的揶揄,暗暗盯了他一眼要他小心說話。

言豫津吐了吐舌頭,低下頭自顧自的玩了起來。

果然,太子殿下話一出口,譽王殿下便笑着刺了他一句,“這書稿在蘇先生這等風雅文人眼中,可是千金難換的寶貝,皇兄方才說的出價之類的話,只怕會有辱老先生的遺澤啊……”

太子殿下臉一紅,怒道:“你怎麽這麽跟皇兄說話!”

言豫津忍俊不禁,借着蕭景睿身影的阻擋偷偷笑了起來,太子殿下這句話倒像是兩個過家家小孩子之間的意氣之争,哪裏還有朝堂上針鋒相對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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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這時,一位年輕小太監快步走來,恭敬道:“太皇太後請諸位上迎鳳樓。”

梅長蘇心頭狂跳,太奶奶……

太皇太後年事已高,全憑身旁的皇後與越貴妃幾人才能認清這幾個年輕後生的身份。另一側的霓凰郡主望着入殿的幾個年輕人,眸光微閃,随即落在最後的梅長蘇身上。

這人,想必就是昨日未曾得緣親見的江左梅郎吧。

她杏眸微動,目光流轉,隐隐約約間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似曾相識之意。

這種感覺來得既快又準,如同女子天生的直覺一般。

太皇太後笑眯眯地勸完蕭景睿與言豫津早日成親生子之後,又望向梅長蘇,柔聲問道:“你又是誰家的孩子啊?”

梅長蘇心中酸澀,一旁的蕭景睿替他開口回了太皇太後,說這位蘇兄是自己的知己好友。

太皇太後錯将小蘇當小殊,拉過霓凰的手将他二人手掌相印在一處,笑問道:“你們倆,什麽時候成親啊?”

這句話一出,蕭景睿言豫津幾人只道是太皇太後年事已高,反倒是言皇後與越貴妃心思跳了一跳。言皇後緩了片刻,溫聲道:“皇祖母,郡主正在議親,不是您身邊的這個孩子。”越貴妃看了皇後一眼,譏笑道,“皇後娘娘幹嘛說得這麽清楚,皇祖母轉頭就忘,難道娘娘是怕別人忘了不成?”

蕭景睿見情形不對,起身向衆位貴人告辭,臨走前還不忘招呼梅長蘇一聲。他避開身側霓凰的目光,匆匆離去,只是還未踏出殿門時忽聽身後的太皇太後疑問出聲道,“不是小殊?那小殊在哪兒?還有我的乖孫子景禹呢?他們兩個在哪兒啊?”

越貴妃嬌笑道:“皇祖母,現在哪裏還有什麽林殊啊、祁王啊,逆犯林殊和庶人蕭景禹十二年前就已經死了!”

梅長蘇身形陡然踉跄,險些站立不穩,這一句話如同鋒利長劍狠狠洞穿身軀,無數血液飛濺橫流,痛楚伴着刺骨寒意一層一層噬咬着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太皇太後的失态以及皇後訓斥越貴妃的聲音他已經聽不見了,耳邊只有無數句“已經死了!”、“死了!”聲聲回蕩。

飛流緊緊扶着他,擔心地喊了一聲“蘇哥哥”。

蕭景睿也連忙攙扶過來,勉強出了迎鳳樓的殿堂,他道:“蘇兄身體不佳,擂臺那邊只怕太子與譽王還在靜候,不如……”他這句“不如先行回府歇息”還未說完,便聽到身後殿門處傳來霓凰姐姐的聲音。

她靜靜看着梅長蘇,道:“蘇先生,請留步。”

言豫津看了眼郎才女貌的兩個人,轉了轉眼珠便拉着蕭景睿識趣地告辭離去,飛流也被他拉走免得做了礙事之人。霓凰郡主微微點頭,率先向迎鳳樓附近的樓閣回廊走去,梅長蘇靜默無聲,也跟了上去。

行不多時,霓凰望着遠處雲色,忽然輕聲問道:“方才越貴妃娘娘說起林殊與祁王殿下時,蘇先生似乎有些異樣……”

梅長蘇素來知曉這位被自己視為親妹一般的霓凰聰明決斷,此時驟然被戳中心事,頓時暗自吃了一驚。好在他面上依舊雲淡風輕,淡淡地開口回道:“郡主多慮了,在下身有舊疾,方才只是有些不舒服罷了。”霓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說,“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梅長蘇瞳孔微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霓凰話說到一半,忽然皺眉向不遠處望了過去,梅長蘇側耳傾聽,卻聽到宮中太監的連聲訓斥:“又闖禍!整日裏笨手笨腳,莫要以為靖王殿下對你關愛了幾分便開始膽大包天,今日我非打死你不可!”

霓凰聽到“靖王”二字時,忽地眉頭一動,她率先走了過去,梅長蘇不動聲色跟随其身後。走到近前,慘遭挨打的小罪奴又被掌事公公翻出了懷中的書籍,公公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他,順道還踩了幾腳不受寵愛的靖王殿下,只說那位算哪個臺面上的人物還能保得了你。

未曾想靖王蕭景琰從另一旁現身,快步上前看了眼挨罰的庭生,随即盯着那個太監,冷聲道:“本王是哪個臺面上的人,還輪不到你這個奴才來多嘴!”

掌事太監皮笑肉不笑地表示此地為越貴妃娘娘掌管之地,弦外之音是想以陛下枕邊紅人越貴妃娘娘來壓一壓不受寵的靖王殿下。霓凰聽不下去,現身抽了他一鞭子,“靖王殿下大人大量,我可看不過去!”

掌事太監明顯一慌,一位不受寵的王爺倒也不算什麽,可霓凰郡主身為雲南穆府十萬鐵騎統領,如今更是由當今陛下親自為其招婿。只需她在陛下面前略略一提,怕是越貴妃娘娘也護不住自己。好在霓凰并不怎麽在意此等奴才,訓斥一番便讓其滾開。

梅長蘇收回目光,以免身旁這位舊時故交好友發現異常。他眸光幾番微閃,不經意間落在仍戰戰兢兢縮在一旁的庭生身上,驟然間瞳孔緊縮!

眼前這個年紀大約十一二歲的孩子,眉宇竟然極似少年時期的景禹!

梅長蘇強壓下心中駭然,走到近前拾起方才被掌事太監搜出繼而丢棄一旁的書卷,又來到庭生身旁,溫聲詢問他身體是否有恙。

霓凰望向靖王蕭景琰,心中升起一絲同道之人的凄涼,“因為祁王殿下的事,你的處境艱難,其他皇子們也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話。這些宮中小人,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吧。”

庭生疑惑地看了梅長蘇一眼,方才郡主娘娘說起“祁王殿下”四字時,身前溫雅公子攙扶自己的手掌似乎顫了一下。就像忽然間,被什麽東西刺中似的。

梅長蘇望見他的眼神,回以淡淡笑容,“你……叫什麽名字?”

庭生似是有些怕生,躊躇了片刻才道出自己名字。

梅長蘇心中默念“庭生”二字,暗思道:“許是在掖幽庭出生,故此名喚庭生。”

他望着那張初顯舊人風采但稚氣未脫的臉,又問道:“多大了?”

庭生道:“……十一歲。”

梅長蘇心中仿佛響起一聲鐘鳴!

十一歲……十一歲……是了,當年那件事之後景禹為讓自己斷念而娶了王妃嫂嫂,婚後不久便是梅嶺冤案,若是細細推算,十月懷胎倒也能與之吻合!

他心中提了一口氣,緩緩握緊手掌。

掖幽庭……景禹飲酒自盡,王府被當今陛下查抄,男丁枭首女眷充官,這女眷充官之地便是宮中的掖幽庭,若是王妃嫂嫂拼命護下景禹一點骨血,讓他在這掖幽庭中隐忍長大倒也不無可能。再則,方才的掌事太監也曾透露消息,說是靖王殿下似對他有所關照。一個堂堂皇子對掖幽庭中的奴才起了無緣無故的關注,此等舉止愈發加重了他心中的猜測!

梅長蘇深深看了庭生一眼。

靖王似是不願梅長蘇與其有過多牽扯,喚了一聲庭生的名字,又望向梅長蘇,問道:“這位是……”梅長蘇識趣起身,向這位年少時的舊交好友行禮問安,聲稱自己乃是一介布衣。蕭景琰靜靜看着他,“能進得這宮牆之中,又有郡主作陪,想必是我舊不在京孤陋寡聞了。”

霓凰扯開話題,“聽剛才那個奴才說,你對這孩子頗有照顧,他是誰啊?”

蕭景琰面色沉穩地開了口,說是他因母親官宦罪女之故沒入掖幽庭,性情溫順又懂些詩書,自己可憐之下偶爾回來看望。霓凰以方才甄別梅長蘇是否說謊的目光看了蕭景琰幾眼,心中倒是存了不少疑慮:這掖幽庭中的奴才少說也有百十來個,若說可憐怎麽不是旁人更可憐些?

梅長蘇聽着他二人言語來往,柔和目光掠過手中書卷又放回庭生身上,“庭生,這本書你能看懂嗎?”

庭生似是有些怕生,半晌才搖了搖頭。

梅長蘇耐心地笑了笑,說:“讀書講究根基,剛開始要選一些文風簡單的、易于理解的文章,你還小,字未必能認全更不要說參悟這本數中的道理。我家裏有好多書,你若是想學,我可以教你。”

霓凰看了眼面色似是有些不悅的靖王,心中猜測其不願讓庭生與外人有所關聯,先前疑慮愈發濃重。她心中疑雲翻滾,仍不忘向梅長蘇解釋掖幽庭中的奴婢奴才并非輕易便能領出,不然以靖王殿下皇子的身份,又何必讓庭生白白在這宮中受苦。

蕭景琰薄唇抿緊了些,卻沒有開口。

梅長蘇笑道:“有許多事情,不去做又怎會知道結果。讓我試試,又有何妨?”

蕭景琰見他一副似乎成竹在胸的模樣,忍不住道:“庭生這樣的罪奴,宮中少說也有上百個,他究竟有何特殊之處能引得你的注意?”霓凰心中只覺得好笑,忍不住回了他一句,“我倒是也想問,庭生是如何引得你這位皇子殿下的注意的?”

蕭景琰被她拿捏到了話語,一時語塞到不知該如何作答,反倒是梅長蘇仍是一派淡然笑意的模樣,“我若能把庭生接出來,靖王殿下不也少了一樁心事嗎?”

蕭景琰只覺得這人目光如實質一般,深深刺進自己心底,将那些難于人言的真相看得清清楚楚。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道:“那我……便靜候先生的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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