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長亭相認
譽王得到梅長蘇的指點,在朝堂之上以“名儒論理”為由迫得梁帝不得不點頭答允朝堂論辯。
這些年,甚會做表面文章的譽王籠絡了不少名儒賢士,太子與越貴妃氣得牙癢卻對“朝堂論禮”無計可施。大梁以禮治國,故而譽王祭出“朝堂論禮”這個撒手锏,就連梁帝也只能臉色難看地應下,更何況是太子與越貴妃。
越貴妃明眸轉動,便吩咐太子不惜一切代價招攬賢人。
勢如水火的兩方還在馬不停蹄地積蓄力量,而抛出一切起源的梅長蘇卻悠閑地陪着霓凰郡主觀雪賞梅。梅長蘇緊了緊身上的狐裘,望着紅梅指頭的白雪怔怔出神,上次去靖王府看望庭生時正是冬至,敲打一番靖王府的将士回到蘇府又吃了一碗吉嬸兒做的餃子,那晚也下了雪,只是臘梅未開難免少了些雅致……
霓凰輕喚兩聲“蘇先生”,梅長蘇這才回過神來。
他連忙謝罪道:“一時出神,還望郡主莫怪。”
霓凰淡淡一笑,道了聲“無妨”,她向前行了兩步,恰巧枝頭的梅花被一陣風撩動,紛紛落在肩頭發梢。梅長蘇未曾多想便輕輕探出手,替她除下花瓣,霓凰霎時間以為又回到曾經與林殊哥哥賞雪看花的青蔥歲月,轉身間一聲“林殊哥哥”便要道出口……
只是,當霓凰轉過身望着梅長蘇那張與林殊并無半點相似的清俊面龐,那四個字便悄然消散在喉口。她低下頭,掩去瞬息間的神情變幻。梅長蘇定了定神,轉移話題道:“若論這賞梅之處,只怕京城中沒有幾家能比得了穆王府的梅園的……”
霓凰似是想起什麽,眼中帶着緬懷:“穆王府的梅園也算不得什麽。當年祁王殿下還在世時,林殊哥哥為了讨他歡喜,特意将帥府中自己的庭院裏種滿梅花,一株一樹皆是由他親手栽植,半點沒有假手于人。祁王殿下素來喜愛梅花,林殊哥哥也愛屋及烏,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們兩個在傲然梅花下的笑容……”霓凰似是意識到自己有些說得太多,勉強一笑,随意道,“說起來,蘇先生的名字裏也嵌着一個‘梅’字。”
梅長蘇似乎并未将林殊祁王舊事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家父姓梅罷了。”
霓凰點了點頭,又朝前方走去了,梅長蘇落在她身後幾步,一低頭的功夫眼中濃郁的哀傷便蔓延開來。他定住心神,跟在霓凰身後,二人交談幾句後霓凰忽然問他:“蘇先生,朝堂論禮你更看好哪一家?”
梅長蘇溫文爾雅一笑,反問道:“郡主更看好哪一家?”
霓凰一一盤點道:“太子貴為東宮之主,但生母并未皇後而是越貴妃;譽王生母位份太低,但由皇後撫養,身份地位也比其他皇子看起來尊貴一些……”梅長蘇笑着打斷她的話,“那也只是看起來而已。”
在霓凰的不解目光中,梅長蘇含笑輕撫指頭花蕾,淡淡道:“當今陛下沒有嫡子,不管是太子譽王還是寧王靖王,大家都是庶子。若論起位份,誰也別說誰的出身低。”霓凰憑借敏銳直覺抓住了他言語中的一個詞,“靖王?”
梅長蘇依舊笑容不減,望着她道:“郡主可想再打越貴妃一記耳光?”
到了晚間,晏大夫提着藥箱趕來診脈,依着時節變動稍稍增減了方子裏的劑量,然後親自煮出一碗聞起來就極苦的湯藥。飛流捏着鼻子退出三丈遠,大聲道:“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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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長蘇好笑地看他一眼:“又不是你喝。”
“太苦!”飛流又說了一遍,随即面帶擔憂地指了指梅長蘇,“蘇哥哥!”
梅長蘇知道他的意思是心疼自己要喝下這碗聞起來就極苦的湯藥,心中不由得多了些暖意,他笑着朝飛流招了招手,說:“去把吃剩的糖糕給蘇哥哥拿一份過來。”飛流聽了這話,直接縱身飛去拿糖糕。
晏大夫盯着他一滴不剩地喝完,這才哼了一聲轉身離開。梅長蘇哭笑不得,黎剛則笑着湊過去跟吉嬸嘀咕:“藺晨少爺把晏大夫請過來,實在是太明智了。”梅長蘇耳尖,聽見黎剛口中的“藺晨”二字,他服藥以後神思有些困頓,便倚着矮榻遠眺窗外漸漸昏沉的天色。
這個時候,也不知藺晨在做些什麽。
十多年之前,赤焰軍統帥林燮偶然在江湖上結識了藺晨的父親,也就是如今琅琊閣的老閣主。兩相投契之下結為異性兄弟,甚至還曾許諾過生子生女便結為親家之語,好在兩方皆是男孩兒,這才讓林殊逃過指腹為婚這一劫。兩位長輩仗義江湖途中,還救下一位醫術精深的藥女,後來林燮親妹林樂瑤進宮為妃,但生下景禹後便患了些病況,在得到藥女的同意下林府将其送進宮以作照顧之意,這才有了後來的靖王生母靜嫔娘娘。
因為父輩的淵源,林殊一生下來便與藺晨私交甚深,當年他與景禹鬧別扭時也多虧了藺晨從中斡旋。而後梅嶺兵變,林殊身中火寒毒墜崖險死,也是藺晨與藺家父輩竭盡琅琊閣之力才将林殊救回人間。
梅長蘇隐隐約約回憶至此,餘下的便是洶湧而來的睡意了。
穆王府請來的那位德高望重之人,成為朝堂論禮譽王一方最重的籌碼。
無數王孫貴族都未能見上一面的周玄清老先生,此時正在返回清修居所靈隐寺的途中。周玄清須發花白,可一雙眼眸卻矍铄透亮,帶着多年來人生歷練的睿智,他望着掌心裏的那只剔透玉蟬,又重新問了一遍:“小王爺,你說讓你将玉蟬帶給我的那個人會在回程途中等我?”
穆青倒是沒有絲毫不耐煩,想來周玄清聲名遠揚再加上來之前被姐姐耳提面命不可放肆,他點了點頭道:“對,他說會在您老回靈隐寺的路上前來見您一面。”
周玄清再度将目光投向掌心玉蟬,此物乃是舊時知己黎崇心愛之物,當年舊友廣設教壇于宮城之外,門人弟子甚多,但能得到他所贈玉蟬的傑出子弟卻寥寥無幾。也正是因為舊友之故,他才跟随穆小王爺于多年之後重回廟堂。
馬車漸漸放緩,車夫回禀前方有客之後,便掀開了簾帳。寒冬臘月朔風湧入,車內熱氣頓時被沖散大半,清冷之意撲面而來讓人不由得心神一凜。周玄清在那短短瞬間,便望見不遠處的舊亭中站着一位恭敬等候的年輕人。
面容清俊,臉色微白,雖然眉宇之間自有璀璨文氣,但也掩不住身虛體弱之态。
與此同時,遠處金陵城中的穆王府內,霓凰郡主似在怔怔出神。
不久之前,她終于查到了有關江左梅郎的點滴消息,也就是當年為南境大軍獻計破除敵人鐵索連軍之法的舊事。這其中的絲絲縷縷,不禁讓她沉浸在心底深處的無數疑問再度浮現而出——獻計之人來自江左,其身份經過多方秘密打探才查出是當年赤焰軍舊人,一個堂堂的江湖勢力江左盟,為什麽要派遣當年舊案之人前來相助?
還有,自江左梅郎入京之後,金陵城中風起雲湧,似乎每件事的背後幕前都能尋到他的身影:濱州侵地案護下人證老夫婦、蘭園藏屍案令譽王咬死了太子重臣樓之敬、舞館殺人案則讓譽王損折了六部之中的兩部大将……
都說此消彼長,為何雙方鬥到最後卻是兩敗俱傷之勢?倒像是那個機關算盡的風雅公子于幕後推波助瀾,讓兩個最有權有勢的皇子一步一步邁入下風……
然後,然後扶持一個新的殿下?!
霓凰霎時間心頭一震,竟是不由自主地記起賞梅之時自己一時直覺提到的名字——
“靖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思緒如潮水般翻湧:
梅長蘇到底是誰?他為什麽要入京?為什麽這麽多事情的背後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子?他真的是在扶持毫無根基勢力的靖王嗎?如果自己猜測屬實,那他為什麽放棄如日中天的譽王和太子反而要扶持靖王?
霓凰無意識間側過臉,随即視線緩緩凝聚在桌案上,那裏有一張江左梅郎的手書,內容則是讓穆青手持玉蟬前往靈隐寺請周玄清老先生出山。她不知為何站起身,将那張薄薄紙片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随後,霓凰緩緩打開承載了舊時美好記憶的匣盒。
她在一種連自己也不知為何的情愫湧動下,将紙張上的字跡與匣盒內的林殊舊信作比較,幾眼過後,霓凰望着明顯字體、風骨都毫無蹤跡可尋的事實露出一絲苦笑。
“我當真是瘋了,竟然……”
霓凰此言并未說完,因為她忽然記起迎鳳樓梅長蘇聽到祁王林殊早已身死之言時的片刻異樣,以及他望向庭生時眼底的那一抹和藹溫柔。
什麽都可以騙人,但唯獨心是騙不了人的!
那人絕對與赤焰軍有關聯,也絕對與曾經的林殊有關聯!
金陵郊外。
周玄清上下打量眼前的風雅公子,似乎對其翩然出塵之姿有些欣賞,他亮出那枚玉蟬,笑着問道:“這枚玉蟬,可是你的?”
“是。”
“何人所贈?”
“黎崇黎老先生。”
周玄清聽到滿意答複後,微微感慨道:“當年黎兄身居太傅高位,卻對貧賤富貴子弟一視同仁,時常設教壇于王城之外,桃李遍布天下。他門人弟子中能配得上‘高徒’二字的寥寥無幾,而這些人我都見過……”他一雙矍铄眼眸深深望進梅長蘇的心底,“……但我,卻似乎不認識你啊。”
梅長蘇淡淡笑道:“晚輩學藝不精,雖拜于黎老先生門下,但卻有累恩師盛名。再則受教時日短暫,周老先生不識亦是理所應當。”周玄清聽了他這話,卻撫須而笑,“老友既将玉蟬贈予你,可見你是他心中認可的得意門生,‘學藝不精’四字還是莫要再談了。”
他頓了頓,指腹輕輕撫過舊友之物,問他可知黎崇贈送玉蟬之意。
梅長蘇回道:“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周玄清滿意而笑道:“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你既懂黎兄身居高位仍以蟬寓己、時時不忘冰心志向之意,自然受得起他所贈送的玉蟬。此次回京,倒也不失所行,能與舊友高徒暢談一番,實乃生平快事。”
暢談過後,梅長蘇躬身行禮,周玄清行了兩步,忽然轉身向他說起當年黎兄門下有一年輕弟子,雖出身将門性情飛揚,但卻是舊友最為得意的愛徒。梅長蘇心中一痛,不由得記起當年他因景禹文才武略之故而拜入黎崇老先生門下的舊事,往事如煙浩淼飄蕩,然而此時恩師已沒、舊人斷魂,只剩下自己茍延殘喘在這塵世間。
他扶住亭柱,忍不住低聲咳了起來。
黎剛連忙送上狐裘暖爐之物,眼看穆小王爺已經帶着周玄清老先生驅車離開,正欲開口勸宗主回府休息時,忽然聽到梅長蘇低聲道了一句“她來了”。黎剛匆忙擡頭,卻見不遠處金陵王城方向,跑來一個英姿飒爽的雲南穆府女統領。
梅長蘇接過黎剛遞來的潔白手帕,輕輕拭去嘴角殷紅,目光淡然中又透着悲戚。他靜靜望着霓凰騎馬前來,輕聲道:“霓凰對我起了疑心,最近一直在追查我的消息……我有一種預感,怕是身份瞞不住了……”
黎剛忍不住擔憂地喚了一聲“宗主”。
梅長蘇淡淡一笑:“罷了,識破便識破吧,總歸她或他們也有知曉我身份的那一日。”
霓凰在那長亭之中,逼出了梅長蘇的真實身份。
十二年艱苦無依的軍戎生涯驟然壓力一朝減去,她不禁潸然淚下,恸哭着撲進梅長蘇的懷中,如昔日那個情窦初開的少女那般連聲喚着“林殊哥哥”。梅長蘇輕輕撫摸她的長發,眼眶也已酸澀無比,“我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林殊了……”
霓凰含淚道:“不,你是!就算你的容貌變了,身上的印記也消失了,但在我心底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也永遠是我的林殊哥哥!”
她哭着去看梅長蘇胸口手臂上消失不見的痣點印記,望着他道:“林殊哥哥,這些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麽?為什麽時隔多年才回到金陵?又為什麽從開始就隐瞞自己身份?”
梅長蘇深深吸氣,抹去眼角淚痕,認真對她道:“霓凰,這些事情容我日後在向你解釋,但現在我要你答應我,從此刻起不得暴露我林殊的身份,哪怕是冬姐、景琰、靜姨他們詢問你也要替我保守秘密,明白嗎?”
霓凰點點頭,随後眼眶通紅地看着他,“冬姐我明白,可是為什麽要瞞着景琰和靜姨?”
梅長蘇卻側過臉去,低聲道:“我所謀之事不能牽扯絲毫過往,所以你若是真心為了我好,便替我瞞住身份秘密。”霓凰用力點頭,“其實我也能猜到,林殊哥哥你回金陵城應當是為了當年的赤焰之案,你要光明正大地洗清林府的冤屈,為林伯父林伯母以及祁王殿下沉冤昭雪……我、我會助你,也會為你保守秘密,只求林殊哥哥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人!”
她說着,又熱淚盈眶地撲進他的懷中。
梅長蘇似乎怔了片刻,許久之後才有一絲酸澀苦笑浮在嘴角,“可是霓凰……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的玉蟬寓意,作者沒有按照電視劇中的描述,而是選擇了海晏大大原著中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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