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舊亭送別蕭景睿,梅長蘇又開始為靖王籌謀梁帝壽誕的賀禮。
梁帝收到靖王送來的好弓,心中想着自己這位皇兒一向清貧送不起好東西,但能将這把武将心愛之弓送作賀禮,可見他的一片忠心。于是,在不知不覺間,他心中對靖王的偏寵便又多了一分。
壽誕之日,梁帝再度露出複寵越貴妃之意,一時多飲了些酒,第二日便在留宿的昭仁宮內着了涼。皇後聽完太醫回禀後,鳳眸如針般死死盯住越貴妃,畢竟此時非比尋常,太子還未廢黜越貴妃依舊勢大,若是梁帝出個什麽事,只怕皇位仍有極大的可能落入太子之手。
越貴妃自然也想到了此處,雖然素手握緊,但卻毫不畏懼言皇後的目光。
靖王與衆位皇子叩頭請安之後便直接前往芷蘿宮,靜妃将梁帝似有複寵之意點出,靖王倒是并不在意,只淡淡笑着說蘇先生早有評論謝玉一敗東宮再無回天之力。即便越貴妃想要重新贏得梁帝寵幸,還有皇後與譽王擋在她前面。
說完靜觀雙虎對決的言語之後,靖王看着靜妃娘娘研磨葛花的舉止,一時好奇便問了兩句。
靜妃淡淡笑道:“陛下身體不适,我想着用葛花凝汁給陛下做個甜湯。”
靖王捏起一枚葛花,“內廷司進貢的葛花多半是溆州産的吧?據說只有那裏的葛花質地最是溫平……”
靜妃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靖王素來只愛看兵法書卷,有關醫道之事半分不知,沒想到短短幾日不見他居然能一語道破葛花的産地與藥效優劣。她不禁笑着問道:“真是奇了,你是從哪裏知道這些的?”
靖王道:“我從蘇先生那裏借了一本游記,閑時無聊翻翻,約莫記得有這一條。”
靜妃不由得被勾起了好奇心,“什麽游記啊?”
靖王想了想,道:“名叫……‘翔地記’。”
靜妃一怔,随即塵封已久的記憶鋪天蓋地洶湧而來,也許是神情動蕩太過明顯,靖王不由得關切地問了一聲:“母親,你沒事吧?”
靜妃狠狠咬了舌尖,借助那點痛楚強行定下心神,她做個呼吸的功夫便已恢複平常神色,“這本書這麽有趣,不如下回帶過來讓我也看一看。”
靖王笑道:“母親要看那我便送過來,不過當日借書之時,蘇先生似乎有些遲疑,想來應是他心愛之物。”靜妃心中似有一場風浪席卷,可她面上仍是一派淡笑模樣,點了點頭回道,“既是借的,自然要還。”
母子二人說了些話,靜妃尋了個機會裝作不經意間地提及,問靖王那《翔地記》的名字是哪兩個字。靖王回答之後還笑了笑,說:“看來母妃對那本書很感興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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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妃笑了笑:心中愈發驚濤駭浪,“是啊……我是很感興趣……”
靖王走後,靜妃臉上的從容鎮定瞬間消散,她站起身來回踱步,臉色也愈發凝重,就連心中的聲音也一個接一個地響了起來:翔地記……翔地記……普天之下難道還有第二本翔地記?可是當年教自己醫道的前輩明明說過他将游覽山川大澤的見識閱歷寫成了一本《翔地記》,而那本書也在十二年前被景禹借去觀閱……
時隔十二年,那本書竟然再度出現,而且是在金陵城……
靜妃心中回蕩着那句“不過當日借書之時,蘇先生似乎有些遲疑,想來應是他心愛之物”,不自覺地掐緊掌心。
蘇先生的心愛之物?蘇先生?麒麟才子梅長蘇?梅……長蘇?
景禹最愛的梅花……景禹從芷蘿宮借走的《翔地記》……那位蘇先生,又和景禹有什麽關聯?
靜妃滿心疑問,不經意的擡頭,忽然望見芷蘿宮院內那株自己親手栽種的石楠樹,然後記起了一個名字。
梅石楠。
她仿佛驟然穿越了漫長的光陰,回到當年初學醫道的年少時期。
不懂武藝的年輕醫女被地痞流氓當街調戲欺負,幸而一位面帶威嚴的男子将其救下,自此醫女情根深種難以自拔,只可惜他早已經成家立業。醫女自此将一顆心埋藏于深處,與他兄妹相稱不敢越雷池一步,唯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捧那顆心,獨自黯然傷神。
如此過了許久,直到男子入宮為妃的小妹患病之時,她帶着能為那人減輕負擔的滿心歡喜入了宮城,即便斷送大好年華亦毫無畏懼。
而那個人,便是化名為“梅石楠”的赤焰軍将領林燮。
靜妃閉上雙眼,長長嘆了口氣:梅石楠……梅長蘇……
長蘇……長蘇……藏殊?
梅林藏殊?!
靜妃霍然睜開眼睛,倒吸一口涼氣!
太皇太後喪期之中舉國上下不得有歌舞慶祝之舉,就連梁帝壽誕那日都減去了絲竹歌樂,誰曾想趁梁帝養病這些日子悶在東宮的太子,居然關起門來飲酒賞舞,又恰恰被前來賞桂的梁帝瞧個正着。
東宮一夕之間被禁軍幽閉封禁,朝野上下震驚不已,僅僅領了一道口谕的禁軍統領蒙摯不勝其擾之下,悄悄躲到了靖王府用來逃避朝中衆人的詢問。靖王也得了東宮被封的消息,他帶着蒙摯進了密道,準備請蘇先生拿個主意,只是鈴铛敲了半天,卻只來了一個飛流。
“等着。”
靖王猜測是收到消息的譽王來到蘇府,梅長蘇要先應付他這才命飛流前來,于是他便坐在密道中的桌案旁,與飛流有一下沒一下地聊起天來。當他從飛流得知蘇先生将譽王比作毒蛇,不由得動了動眉尖,問道:“飛流,蘇先生說譽王是毒蛇,那我又是什麽?”
飛流看了他一會兒,緩緩吐出兩個字:“……水牛。”
靖王臉上的笑意緩緩消退,整個人都怔住了。
“水牛!”
林殊隔着老遠喊了他一聲,年少時期的蕭景琰正牽着馬走向溪邊,聞聲回頭望了他一眼。林殊快步跑了過來,邊喘氣邊道出自己的來意,說是京郊外有一場衆多軍戎高手都會參加的騎射,希望他能與自己一同參加。
蕭景琰置若罔聞,動作熟練地梳理着馬匹鬃毛,倒像是沒有聽見一般。
林殊追在蕭景琰身後,連聲問他:“說了這麽多,你到底去不去啊?”
蕭景琰只忙着喂馬飲水,“不去,皇長兄都說了不能去。”
林殊哼了一聲,心中卻犯起了嘀咕。
若非前幾日自己一時興起在閣樓上吃起了景禹,他也不至于因為險些被人發現而惱羞成怒。這一怒倒好,原本答應的京郊騎射瞬間泡了湯。在景禹那裏碰了一鼻子的灰,他讪讪離開之後便想着讓景琰随自己一同前去,哪知景禹另有妙計提前叮囑,蕭景琰這頭倔牛又極聽他的話……
林殊越想越氣,跟在他身旁數落道:“你真是個死心眼,虧我跟你說了這麽半天,真是頭不知變通的倔牛!”
蕭景琰牽着馬,兩耳不聞道:“随你怎麽說,反正皇長兄吩咐過,我是絕對不會去的。”
林殊:“倔牛水牛大水牛!整天咕嚕咕嚕只喝水不飲茶的大水牛!”
蕭景琰眼裏帶着笑意,牽着馬說道:“水牛不喝水喝什麽?喝茶麽?”
梅長蘇匆匆趕來,“抱歉,譽王突然來訪,我須得将他先打發了……”他一句話未說完,便看見蒙摯欲言又止的神色,以及靖王殿下似追憶如緬懷的目光。
“怎麽了?”梅長蘇忍不住問了一聲。
“沒什麽”靖王淡淡開口,然後看向他,“我們方才在說……水牛的事。”
梅長蘇心中一緊,然後瞪着飛流:“飛流,我告訴你多少次了,那是郡主一時戲稱我們不可以學的。”
飛流委屈道:“……你也說。”
梅長蘇被他這句話堵得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暗暗做了個呼吸,然後将郡主曾經提起舊事的借口一一道來,末了還因私下冒昧殿下綽號之事而向靖王道歉。勉強翻過這頁之後,三個人開始商讨東宮被封禁的正事。梅長蘇一番言語,提醒靖王與蒙摯此時不要插手東宮被封之事,踏踏實實守衛宮城與節制巡防營,至于鼓足勁準備彈劾太子的譽王,則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中秋月圓,稱病不見外臣的梁帝傳下谕旨,取消中秋家宴。靖王進了芷蘿宮向靜妃請安,吃着靜妃親手做的糕點月餅,臉上一片幸福。
靜妃嘆了口氣:“前年中秋你去打仗,去年月圓你去剿匪,今年好容易在京城了,可中秋家宴又不辦了,唉……”靖王連忙柔聲勸道,“我位份低又不能侍奉于母妃面前,家宴不辦也就不辦了,現如今能到母親宮裏,吃上母親親手做的月餅,已經心滿意足了。”
靜妃也想開不少,無奈地笑了笑,說:“多吃些,我還做了你最愛吃的榛子酥,多吃一些。還有一些糕點,出宮的時候帶回去吃。”
靖王連連點頭,未過多久他記起蘇先生的話,問道:“上次那本《翔地記》母親可看完了?”
靜妃怔了怔,然後問他:“你是想要回去嗎?”
靖王笑了笑說:“有個朋友也想看看。”
靜妃聽他這麽說,便起身去寝殿拿了書,她指腹輕輕撫過十二年前原來屬于自己的這本書,然後走出寝殿将它交還至靖王手中。靖王瞧她似有幾分不舍,問道:“母親很喜歡這本書嗎?”
靜妃淡淡一笑:“是啊,它總是能讓我想起進宮以前的那段日子……”
……那段癡心傾慕梅石楠的日子。
靜妃又記起一事,輕聲問道:“這裏面的批注可是蘇先生所寫?”
靖王未解其意,點了點頭說道:“是啊,這些皆是蘇先生所寫。”
靜妃心中仿佛敲定了一件事,然後她輕輕撫摸靖王的眉眼,柔聲囑咐他一定要記住蘇先生的輔佐之情,無論将來發生何事都要記住他嘔心瀝血、為你鋪路的情誼。靖王莫名其妙地看了靜妃一眼:“母親……怎麽又說了一遍?”
靜妃:“什麽?”
靖王道:“母親看過這本書不久,便問我批注人之事,還叮囑我要善待蘇先生。”
靜妃佯裝上了年紀容易忘事,靖王瞬間忘了這一茬,連忙向母親道歉。
恰巧這時梁帝傳駕芷蘿宮,靜妃将準備好糕點的兩個食盒送到靖王手中,說是給他給那位蘇先生各帶了一份。靖王回府以後,對着兩份一模一樣的糕點與那本《翔地記》默默沉思,他翻了幾頁卻見書上記載着山川轶事草木功效,并無多少深意。只是每每回憶母親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便覺得書中絕對藏了什麽自己不能輕易發覺的事情。
列戰英替他打開密道,恭敬道:“殿下,走吧,您說過要去給蘇先生送東西的。”
靖王應了一聲,執起一份食盒與那本書行了兩步,随後腳步頓了頓,他想了想,還是将書放了回自己的桌案上。
梅長蘇當晚聽了蒙摯的話,微微蹙眉道:“他沒有把書拿回來,那是什麽意思?”
蒙摯幹幹笑了兩聲,飲茶如飲水一般咕嚕咕嚕灌了兩口,然後小心翼翼地說道:“那個,靖王殿下說……他說,那本書被、被靜妃娘娘借去了。”
梅長蘇斟茶的手頓在原處,臉色不由自主地變了變,蒙摯連忙道:“哎哎哎,你別擔心,靜妃娘娘她只是在宮裏閑得無聊,所以借過去打發時間。再說,你批注的那兩個字又不大,她應該……應該發現不了的。”
說完,他還讪讪笑了幾聲。
恰巧這時飛流将那盒糕點吃完了,拍掉手上的碎渣,丢下一句“好吃”便去玩木雕小鷹了。
梅長蘇盯着那個食盒,眉頭仍未松開:“……但願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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