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人不管活到什麽歲數當過多少年家, 一旦回家來到年富力強的父母身邊,霎時間就能心安理得的萬事不操心起來。
修士也是一樣的。
這些日子,每每昧旦時分醒來,意識到她師父回來了——就算他是個大豬蹄子吧——樂韶歌也忽然就安心下來, 覺得自己可以再躺一會兒似的。什麽太幽城、什麽陸無咎, 什麽滅門大屠殺……好像都不是什麽大事兒了。
——有她師父在呢, 有什麽可擔心的!
……如果阿羽沒有出走的話。
事無巨細的同師父交接完門內事務之後, 樂韶歌便将自己的“天機夢”和阿羽的……“天機夢”轉述給師父。
盡管說的是外來入侵, 屠殺, 天魔轉世這種層次的異聞, 她師父卻淡定的很。
只煩惱的應一句, “到底還是來了……當日你聽為師的話, 乖乖解散了九歌門多好。”
樂韶歌:……
她想說一聲“滾”, 但,還是算了吧。她又不是頭一天認識她師父。
只老老實實、坦坦率率的剖白, “自記事起我便跟着師父住在九華山,後來師父又領回了阿羽和舞霓……”她坐在映雪臺百丈懸崖之上, 頭頂流雲飛渡孤鹜時鳴, 腳下是半掩林木半入岩的飛檐廊橋亭臺庭池,年幼時覺着九華山真是大啊足夠住一輩子了,此刻看來卻小得跟凡間做給孩子玩耍的泥塑山子似的,“長大後——就算在此刻,我依舊想外出游歷,将四境六界都走遍了。就和以往出走的那些祖輩、前輩們一樣,有生之年都未必回來。可是……回不回,和有沒有歸處是不同的。九華山是師父、我、阿羽和舞霓的歸處。師父不在時,我想為師父守住它。我們不在時, 也希望師父您不要輕易解散了它,那我們就真的沒地方可回了。”
他師父是喜散不喜聚的性子——聚時當然歡喜,散了也難得輕松。樂韶歌還真怕他一時嘴抽說出什麽,早知道就不撿你們這些小累贅回來了這種話。那她肯定忍不住當場讓他嘗嘗被親徒弟忤逆犯上的滋味。
所幸她師父什麽也沒說,只擡手拍了拍她的後腦勺,不知是笑還是無奈的嘆了口氣。
半晌後,才道,“……去吧。早些把阿羽找回來。師父替你們守着。”
樂韶歌便化作一只赤金鳳鳥,清鳴之聲響徹九華山,如流星般向着遠處飛去了。
——她應該再準備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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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樂韶歌意識到上面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飛出了香音秘境的隐世結界,來到了傳說中香音秘境、幽冥秘境與六界瀚海的交界處——那是一座她從未見過的遼闊、擁擠而恢弘的城池。
她自高處滑翔着俯瞰這座城池,越過有甲士戍衛的城牆,越過如棋盤格般縱橫交錯的長街,越過旗牌鮮麗栉次鱗比的店鋪、往來熙攘的行人,越過随熱氣一道騰起的糕點香、一座座彩燈通明的燈架……還有越不過的,自四面八方傳來的嘈雜熱鬧的人語聲,和自歌臺酒肆裏缭缭繞繞傳來的低俗、粗糙卻很野趣而新鮮的歌舞聲。
便如黑夜中一卷燈紅酒綠的彩色畫卷向四面八方漸次展開、亮起了。
她緩緩降落,流火翎羽再度化作疊疊仙衣帶風,翩然落足在這陌生紅塵之中。而後發現——
四面八方全是眼睛,各色人等的眼睛。
這座城池的上空飛着各種東西。樂韶歌瞧見百戲人手中幻來化去上天入地的無相鬼,狐火拉着的嫁車飛落進道旁宅邸裏,蠱雕爪子上的鐵鏈子就叼在屋脊望獸的口中……比起這些稀奇古怪的妖魔神鬼,區區一只赤金火鳥,當不足以引人注目才是。
她毫無準備的看着四面凡人、修士、夜叉、妖物、豔鬼、羅剎……形形色色應有盡有的種族,心想你們一個個想必早就見多識廣見怪不怪了,何必拿一副吃人目光盯着個頭一次出遠門的小天女?又沒多罕見。
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是天女……”“聞到她身上的香味兒了沒?”“能吃嗎?”“吃了多浪費,留着采補啊你看那身段兒!”“都說天上的美酒幽冥的豔鬼,這小天女也不差嘛……”“……嘶。”
全都是在香音秘境中聞所未聞的論調。
出門在外還真是兇險啊,樂韶歌想,師父也不提點提點她。
她手指悄悄勾起,指端搭在空氣中靈氣所凝弦線上。準備随時先發制人。
——此地雖屬人界,卻上交香音秘境而下疊幽冥秘境,更臨近六界中央瀚海。是天然的靈脈泉眼,靈氣充沛得很。
夠打架的。
卻并無人上前挑釁。
樂韶歌暗自戒備着,走下小橋。
那橋下小河正對着一條熙熙攘攘的街巷,巷子這端便是個紅燈通明的華麗酒樓。樓上三兩少年手捉玉杯斜靠雕欄,正在瞧底下熱鬧——卻多是人族的修士。
人族身上的清氣令樂韶歌稍覺親切,她便選那條路去。
她踏上長巷因潮濕而色深的石板的一刻,先前竊竊私語的各色人等紛紛避開了目光,假作若無其事。
心音卻在一瞬間詭谲起來。
——那是在算計等待什麽的心跳聲。
看來前方有詐,樂韶歌心想。
她勾緊了手中弦線,卻不願就此後退……《九重天尊》裏有一句話說得很好,“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她初來乍到就已被人盯上,若不表現得難纏些,日後怕是什麽阿貓阿狗都敢起意來試探了。
樂韶歌拾步上前,卻忽聽酒樓之上墜物之聲。
她腳步一停,便見一只活蹦亂跳的金鯉墜地,就在她腳尖前彈着尾鳍跳躍而起。
地上一根猩紅火線霎時追着那鯉魚彈出,便在樂韶歌面前縱橫交織成黑紅網羅,口袋般猛的一收,已将那金鯉緊緊兜住了。
鯉魚墜落在地上,動也不動——那猩紅網羅已滲入它體內,将它的意識絞殺了。
——只差一步,她沒踩上此處陷阱。
人群中有心音怒跳了片刻,随即緩緩平複下來。
樂韶歌尋聲望去,正和兜帽下一雙金綠色的眼睛對上。
那眼睛的主人意識到已被她看破了,擡手一遮眼睛,匆匆潛入暗影中。
那手指指節上似描了黑色曼陀羅花印,妖嬈又華麗。一瞬間就印入樂韶歌腦海。
樂韶歌卻也沒急着去追,先擡頭望向酒樓,尋找施以援手之人。
便見樓上雕欄旁不知何時多了個劍眉星目的年輕修士,瞧她望過來便點頭一笑,狡黠又不失風趣的,“失手墜物,幸未傷及姑娘——還請不要責怪。”
看似道歉,卻分明料定樂韶歌已察知他失手是假、救助是真。是在風度翩翩的索要感謝呢。
樂韶歌眩暈了片刻,深深感到自己又被“天命”給擺了一道。
——她被砸懵了。
——那是蕭重九,尚還沒有失憶的蕭重九!
總盯着人看容易引起誤會,她得趕緊答話才行。樂韶歌腦內空空,半尴不尬的答了句,“我卻無所謂。倒是‘失手’扔了店內錦鯉,店主不打你嗎?”
話一出口她便覺懊悔——這語調毫無拒絕之意,聽着倒有些像調笑。
“哎?”卻顯然已出乎蕭重九的預料。
樂韶歌不知此地流通的是何種貨幣,但想來凡是修仙者都不會拒絕靈石。便彈了粒星砂上去,見蕭重九面色詭異的接住了,便道,“……就以此物賠你的錦鯉吧。”
她點頭道別,準備立刻離開。
不知為何,蕭重九竟似沒聽懂她的意思。見她毫無準備就要前行,忙阻攔道,“此地處處陷阱,姑娘你——”
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見樂韶歌擡手一揮,耳中霎時灌滿洶湧海嘯之聲。有巨浪席卷了無數海族自街巷這頭湧來,如洪水般眨眼間便将長巷沖洗了一遍。所過之處有陷阱便觸發陷阱,藏暗器便銜出暗器,只聽陷阱關竅如煙火般噼裏啪啦接連爆開。
那洪水洶湧奔流,卻對人秋毫無犯。分明就是幻像,可又真切無誤的幹涉了現實。
衆人俱都看不透這法術如何操成,這才知曉這小天女原是深藏不露。
蕭重九的提醒,自然也就斷在了口中。
兩側窺探目光裏已雜了不少憤怒。
——此處的捕食陷阱幹系到他們許多人糊口的能耐。縱使他們有心暗算在前,可驟然被掀去了底盤,也令他們不由恨惱。
卻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畢竟身家沒了還能再賺,命沒了可就萬事皆休了。
那以兜帽遮面的金綠瞳之人自小巷中拐進一處燈火通明的八角樓,掀去了兜帽。
卻是個臉上傷疤縱橫交錯的曼妙女子。
那女子惱火的快步上樓,腳下皮靴踏得樓梯振振作響。上到樓頂便一腳踢開雕花木門。
樓上歌舞正旖旎。觀舞之人胸襟半敞,鳳眸半垂,懶散的倚着只通體油黑的孟極豹。那豹子打個哈欠,獠牙森白,似已厭倦了此處和平無事,卻也姑且懶于食人。觀舞之人伸手撓撓它的下巴,也不知是在安撫自己,還是在安撫寵物。
那女子見此狀越發羞惱,踢開擋路舞女,上前奪過那男人手中酒杯,摔了出去。
男人也不惱,只似笑非笑的瞟她一眼。
“陸無咎,你幹的好事!”
“好事?我怎不記得自己還幹過好事?”
“你!……什麽縛仙陣,說得好聽,還不是被只鯉魚輕巧破去了?”
“鯉為龍副,也算半只仙獸。以此物破陣,倒是有幾分小聰明。”陸無咎伸了個懶腰,翻身往豹子脊背上一躺,閉上眼睛,“安心,那小天女還是你的,跑不掉。”
“你說得輕巧,那小妖精修為不在你之下。此刻她已對我生了防備,我有沒有命活到明日還難說呢!”
陸無咎嗤笑一聲,“你瞧見她行事了無?落腳便有人要奪舍,她呢,拆了一街殺陣,卻沒教一個人流血。這等心性,修為再深也不過是只肉羊罷了。遲早便宜了你——你該高興才是啊。”
那女子似是被他說服,琢磨片刻,妖嬈曼妙的上前推了推他,嬌聲道,“便宜了我不就是便宜了你嗎?”
陸無咎半睜了眼睛,擡手捏着她的下巴懶懶的端詳片刻,露出些興致寥寥的冷笑,“是便宜了不少。”
手指向下勾開她的衣衫,攬住她的腰肢将她按在了身下。
樂韶歌一路暢通無阻的穿過了長巷。
之後再無多餘的目光窺探。
順利的找到師父所說——坐落于北四條與西三條交彙處西南角花木蔭裏的落腳處,樂韶歌望着月色下烏漆抹黑的小樹林和小樹林裏挂着的一張吊床,終于明白了師父所說“不必怕被跟蹤的隐蔽之處”,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樂韶歌:……就知道他沒個靠譜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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