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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聽。”蕭重九在她對面坐下, 手裏捉一根探靈枝,似是不經意的誇獎道。

樂韶歌毫不謙虛的一笑——那當然的,她可是個樂修。

“讓我想起了我阿娘。”蕭重九又道。

樂韶歌:……

曾有人——好吧,其實就是想對瞿昙子以身相許的那個書生啦——對她說過, 當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說起他阿娘時, 他在那女人面前便不再是個男人, 而是個尋求疼愛的小男孩兒。

上輩子她是将阿九當英雄來喜愛的, 原來阿九內心也有這樣一面嗎?

倒是令她感到很新奇。

蕭重九用很慈愛的目光看向小阿羽, 解釋, “——我小的時候, 阿娘也常這麽哄我入睡。”

便伸手想去摸摸小阿羽的頭。

小阿羽在夢中不滿的翻了個身, 背對着蕭重九, 抱住了樂韶歌的腰。

蕭重九:……

小阿羽對他還真是絲毫都不留情面, 醒時每每在氣氛剛好時跳出來打斷他也就罷了,就連睡着時都不肯給他當道具。

樂韶歌抿唇笑着扶住小阿羽的脊背, 使他抱得輕松些。

——她聽懂了,蕭重九又在撩她。

這男人的女人緣實在是太好了, 慣了他一身臭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無腦撩。哪怕他沒打算和對方發展出些什麽, 也能随口說出歧義叢生的話、做出意味深長的事。他是如何撩的他那個義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不說了——數日前他們紮營在水晶湖畔,湖邊叢生各色寶石花,他随手便摘了一朵遞給樂韶歌,而後才去設置結界石。設置結界石的過程中又采了一束回來,見她手邊擱着一支,才想起自己已經撩過了,卻還能随口就說出,“看見便想采一支給你,不知不覺就又攢了一捧。”大大方方的遞過來。

小阿羽當時腮幫子都氣鼓了, 若不是夠不着,樂韶歌懷疑他能跳起來拿那束水晶花抽蕭重九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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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令樂韶歌不由就想起阿羽的那句,“巧言令色,讨人喜歡”——果然是拿來評價蕭重九的吧。

也是在那時,樂韶歌才意識到,小阿羽竟然有了氣惱、不悅種種早先他沒有的情緒——屬于人類的情緒。

故而這幾日樂韶歌一直仔細觀察着小阿羽。

小阿羽的變化在她眼中便也逐漸清晰起來——每日紮營休息時,他用紙片講述的故事越來越曲折和感性,出場的角色也不再限于面目模糊的小人兒,他會有意識的制造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山水原野……昨日他竟還在空中裝飾了白雲。

當他驅動飛雪般無定形的紙片飛起時,樂韶歌一瞬間就讀懂了,那是一陣風。他讓風吹過竹林草原湖泊,攀上高山雪巅,和白雲追逐嬉戲。

當樂韶歌給那風聲配上不同的調子時,瀚海密林之中那些早先被她稱之為“嘈雜的寂靜”的混沌之聲,竟有一瞬仿佛呼應了她的笛聲。

而今日他驅動紙片鳥兒撲撒撒的飛起來,繞着她盤旋,停落在她肩頭手指上,随着她的琴聲飛舞——竟仿佛已不再是她為他的紙片小劇場配樂,而是他在傾聽她的樂曲,以群鳥的飛舞抒發他聽到樂曲時內心的喜悅一般。

昨日他似乎還做了夢。

而此刻,他環抱着樂韶歌,樂韶歌已能隐隐聽見他的心跳和血流,聽到他溫潤暢達的經脈。若帶他回九華山上,他樂修的資質或許并不遜色于阿羽也說不定。

在瀚海之外,他的身體仿佛由混沌構成。可進入瀚海之後,他卻漸漸變回了血肉之軀。

大約是因她見到的是阿羽的模樣,不經意間便已移情。她總是忍不住想再多關愛他、縱容他一些。

所以若問蕭重九和小阿羽,她更偏向誰,那當然是小阿羽。

她便輕聲示意蕭重九,別把小阿羽吵醒了。

蕭重九:……

當然也不可能讓小阿羽圈着她的腰睡一晚。

不多時樂韶歌便将小阿羽抱進帳篷裏安置好——小阿羽無需進食,倒也不用特地喚醒她。

用過飯後,蕭重九再一次巡視了四面。

樂韶歌則取出永南針,開始辨識方位。

這一陣子他們一直都沿着永南針指示的方向前行。

樂韶歌并不知這方向是對還是錯,總之他們一路行來看遍山川陸海的風光,卻沒有遭遇過一次攻擊,也沒遇到過任何旁的探險者。

瀚海足夠大,縱然是從同一個入口進入,也未必會落進同一個起始點,走相交的路線——這些樂韶歌早有心理準備。

但她依舊覺着,接連“十五日”海上孤舟一樣的處境,多少還是有些不尋常。

她雖未進入過瀚海,卻讀過《九重天尊》。

當然,因為她是從她死後的劇情開始看起,所以上一世這個時候瀚海開沒開、蕭重九來沒來,她并不知曉。但在後期阿羽登上六欲頂,元尊和天魔對峙之勢确立後,書上也曾提及瀚海。蕭重九拟定誅殺天魔的計劃時,曾說過——瀚海是天魔的領域,瀚海內潛伏着天魔“八十億衆眷屬”,為避免無謂的傷亡,最好将天魔引誘出六欲頂。而自視甚高的天龍秘境衆人不服從他的計策,私自攻入瀚海,結果損兵折将,大敗而歸。

八十億天魔眷屬,按說密度不算低了——他們居然一個都沒遇到嗎?

莫非是因阿羽尚未完全成為天魔,所以這些“眷屬”還未醒來?

不多時,蕭重九巡視回來。

依舊坐回到樂韶歌對面,見她看着永南針面露疑慮,便問,“在想什麽?”

樂韶歌道,“在想我們此刻身在何處,如何才能尋到甘露,還要多久才能尋到,為何一路上如此風平浪靜,是不是我們走錯了路。”

蕭重九道,“跟着永南針走是不會出錯的。”

“為何這麽确信?”

蕭重九晃了晃手中探靈枝,目光追着枝梢果子似的熒光,許久之後才道,“我家祖上有飛升修士,永南針便是他所留。祖先曾有預言,蕭家日後必會誕下無靈根的子嗣,到時便将永南針傳給他,令他去瀚海尋找甘露——而我便是那個無靈根之人。”

在青墟城收集消息那晚,樂韶歌就聽到很多人提起“靈根”,譬如“他不過是個僞靈根的廢物,姑娘也太不挑了”,“區區一個三靈根,也敢跟天靈根的修士搶女人”……因亂搞男女關系的人提及此物最多,樂韶歌還以為靈根是某條鄙視鏈上的黑話,一度疑惑此地男修真是開放啊,還會專門給某物鑒定級別!但級別很低的人為何也要去鑒定?不是自取其辱嗎?哦,對了,某人——好吧就是《情海梵行錄》裏那魔女啦——說過,跟女人不同,男人不管多污爛,對自己某方面的能力都有迷之自信……哦,原來如此。

當然很快她就明白過來——原來六界修士的法術按五行分類,靈根代表着修士的經脈和五行元素之間的親和度。

“你沒有‘靈根’?”

“是。”蕭重九似是放下了某種心結,說道,“蕭某是天靈根,卻同五行任一元素都不親和。雖靠蕭家獨門心法得以入道……然而逆天之路,必傷根本。修行越深,經脈便殘損得越深,天壽也越短促。唯有服下甘露洗髓塑身,才能重獲新生——祖先當年也曾走過同樣的路。”

樂韶歌心中不覺疑惑起來。

——“靈根”同五行中任一元素都不親和這種事,在香音秘境裏多得很。不光香音秘境,戰雲、天龍秘境中此類人必定比香音秘境還多。應該說,五行親和是只有六界之人才有的概念,四境修士的心法從來不曾劃分過五行。

沒聽說過有誰修行時,因此傷經脈、折天壽啊!

她忽的便想起,上輩子她曾在蕭重九身上發現過服用“忘塵寰”的跡象。

忘塵寰是香音秘境獨有的藥物——正如蘇摩草只生在戰雲秘境一般,配置忘塵寰的無憂草也只生長在香音秘境。

莫非……蕭重九的祖先,原本是四境的移民?

“你的祖先便只留下了永南針?有沒有留下……譬如說可以改便你體質的藥物?”

蕭重九似是自嘲,“有——然而年歲久遠,保存又不妥當,那藥早已失效了。”

“你服用過?”

“……是。怕藥效不足,還用了雙倍劑量。”

“結果服用得越多,全身經脈便越疼?”

“……是。”

“之後每一次吐納、運功,經脈都會隐隐作痛?”

“……是。”蕭重九面色微微凝重起來,“……姑娘是如何得知?”

“……”樂韶歌忍了又忍,“最後一個問題,可曾疼到無法忍耐,昏睡入夢的地步?”

蕭重九矜持道,“蕭某不是那麽嬌氣的人。”不知想到了什麽,面色微赧,“只是每次境界有所突破,真氣灌頂時,疼痛便格外深切。突破至洞虛境界時,真氣灌頂三日,蕭某确實……差一步便熬不過去了。想來最多再有一次……就是蕭某的極限了。”

看來他真覺得自己會活活疼死。

樂韶歌:……

“前前後後真氣灌頂的次數加起來,共有幾日?”

“……約四十日吧。”

樂韶歌:想殺人,特別特別想殺人。

——她懂了,上輩子蕭重九根本就不是什麽失憶,他是在“歷劫”!

——所謂鑿脈,其實就是将外來真氣灌注進修士體內,千錘百鑿的将修士的經脈拓展開闊,錘煉堅韌。

蕭重九服用忘塵寰之後,無人知道該主動為他灌注真氣鑿脈。而修士吐納時可引靈入體,只是這點吐納引入的靈力太溫和、太稀薄了,所以除了讓他經脈隐隐作痛,讓他懷疑自己的修煉是以損傷經脈為代價外,沒任何益處。直到他突破了境界,引來真氣灌頂,才終于有了鑿脈的效果。天長日久疊加起來……可不是越突破經脈就越疼嘛!

恐怕上一世他就是在瀚海之中又一次突破了,這一次真氣灌頂全部加起來終于達到了四十九日圓滿之數,于是他終于疼得再也忍不住,昏睡了過去。

而後“忘塵寰”的“副作用”出現了。

——忘塵寰會讓人做一場黃粱大夢,夢中前塵俱忘,歷盡人世百般悲歡。直到萬般浮塵散去,披沙得金,尋得畢生唯一不變的“真實”,才能醒來。

那夢可以無限的短,譬如舞霓,總共睡了不到一刻鐘。

那夢也可以無限的長,譬如阿羽,睡了一個月猶然不醒,急得樂韶歌入夢去引導他。

對樂修而言,這當然不算壞事。因為樂修必得嘗盡人生百味,才能習得共情之心,領悟他人曲中真意。所以這也是一種修行。

而蕭重九的夢……恐怕就從他睜開眼睛看到樂韶歌開始,直到樂韶歌重傷瀕死,他恢複記憶為止。

——原來非得她重傷瀕死,他才能尋得此生“真實”啊。

還真不愧是天命書的主角。

想她堂堂……樂韶歌!年紀輕輕就步入洞虛境界的天才樂修!前途無限遠大的未來第一吟游旅人!就是這混球夢裏随手撩來的盧氏婦,金枝女?是個唯有死才對他有意義的……那啥——炮灰女配?!

樂韶歌:……

樂韶歌惱了一陣子,竟然再度失笑了。

天地逆旅,光陰過客。所謂樂韶歌者,若自他人而觀之,原來也不過如此。

一直以來困住她境界的蛋殼片片龜裂。識海中巨鯨奮起、吞天噬地,化作頭背摩天、足爪摩地的巨鵬,猛然展翼沖擊着殼中天地,即将破殼而出。

真不是個好時候啊,樂韶歌失笑着無奈的想,偏偏是在瀚海中突破。萬一不留神灌了混沌之氣入體,不知青羽會不會嫌棄她,萬一……算了,莫非還能強行停住不成?

該來就來吧!

不辨六合的大瀚海,在這一刻區分出了上下與四方。

她頭所對即為上,腳所踏即為地。她目所視即為前,背所對即為後。她是宇宙的中心,天地以她的法則為法則。

瀚海上空,渾濁的靈氣勾纏着混沌厚厚凝結,化作倒卷的渦雲。永恒無序之物,在這一刻有了不得不遵循的方向。于是嘈雜的寂靜之中,樂音誕生了。那樂音先是憤怒的,如戰鼓擂擂,琵琶铮铮。大地震動着,空氣跳躍在人的皮膚上,令汗毛根根倒豎。空中渦雲裏蘊含了巨大的能量,正引而不發。

某一個時刻,天外似有奔雷襲來。

巨大的光束猛然洞穿了混沌的渦雲,灌注進樂韶歌的體內。

她開始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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