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瀚海之中所有的修士在這一刻都察覺到了——起風了。彌漫在四周的混沌被流動的靈力卷席着湧向某一個特定的方向, 六合不分的瀚海在這一刻有了一個清晰可辨的支點。雖還未到鴻蒙已開,天地分明的地步,卻也可就此辨識出自己的方位,推測前行的道路。于是渾渾噩噩待死之人再度振作起來, 或為前行, 或為脫出。尚未放棄之人, 也趁此機會加緊前行。
唯獨陸無咎, 在察覺到空中混沌和靈氣糾纏旋轉的渦雲時, 便停住腳步看向了身旁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貓一樣金綠色的瞳子, 野心勃勃, 不甘下賤。越是嫉妒、憎恨、羞惱……那眸子便越是鮮活生動, 當她處心積慮的謀劃着、咬牙切齒的想從上位者身上撕一塊兒肉下來時, 那異彩絢爛的眸子美得令人想剜下來舔一舔。陸無咎百看不厭。
果然, 當她意識到那是某個修士突破境界時引發的靈力漩渦,那瞳子便惡狠狠的縮起來, 嫉妒令那眼瞳迸發出美妙的虹彩。她修為雖非頂尖高深,卻因特殊的經歷而擁有遠超她此刻境界的見識, 很快便察覺出——那渦雲裏既有為修士灌體的金光, 卻也是一片劫雲——那正在突破的修士,即将進入渡劫期了。
她嫉妒更深,卻随即便起了壞心,看來是非要趁此時機有所作為不可。
“會不會是早先那個小賤人?”她問。
陸無咎似笑非笑,“不是她就是蕭重九——橫豎都是你要的人。”
那女人聽見蕭重九的名字,眸間閃過一道狠戾的怒意,“不是他,他修正氣道,手裏殺孽多, 劫雲必然剛烈。這劫雲綿軟得跟只小奶狗似的,一看劫主就是個骨軟肉香的狐媚子。”卻随即便将仇恨抛之一旁,嬌蠻道,“必定是那小賤人。你說過要幫我奪舍,還算不算數?就這麽幹看着她突破境界,日後你還打得過她嗎?”
陸無咎擡了手指勾描她的眉毛,有意無意的擦過她的眼睑,撫過她臉上疤痕,擡起了她的下巴,“其實,你又何必垂涎她的模樣?照我看來,你這張臉才是世上僅有的絕色。你若嫌這皮囊破爛,待我尋來甘露為你洗去咒印,重塑經脈——豈不比換一身乏味的死人皮舒服得多。”
不知那句話觸怒了她,這女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惡狠狠的咬下去,金綠色的眸子有那麽一瞬間給人鮮血淋漓的錯覺。
陸無咎只似笑非笑任她咬着,逗貓一般。
她眼中的兇狠在徒勞的憎恨中漸漸化作無力的悲憤。半晌,她松開嘴,啐了口血沫,“你懂個屁……”她擡手摸了把嘴上的血,手指撕扯着臉皮,劃出一道道血痕,“這皮囊就是讓我惡心。你若喜歡就跟我換啊?只要能擺脫這爛污貨,變成你那副遭雷劈的模樣我也無所謂。”
見陸無咎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便又嘲諷道,“不願意就別說些屁話讓我作嘔了,你就将我當只貓來逗罷了,能有多喜歡?還尋得甘露給我?你舍得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幽冥界修的就是天殘道,沒有甘露生不如死。九幽城那些老不死的殘廢們,天天念叨着攻入天界搶甘露呢。”
“……你倒是很清楚。”
“我當然清楚。”她惡狠狠的摳着胸口,咬牙切齒,“這副破爛皮囊上第一個鼎印,就是九幽城的老不死留的。”
陸無咎瞳子便猛的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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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洩完情緒,卻覺索然寡味了。揚頭道,“總之你若想幫我,就老老實實給我我想要的。不願意就拉倒,別自以為是的擺布人!惡不惡心。”
許久,陸無咎才緩緩道,“……你倒是敢說。”
她面露倦怠,自嘲道,“我們爛人都有一張爛嘴——橫豎我打不過你,你若不喜歡,有的是法子讓我閉嘴不是?”
陸無咎似是想說什麽。
——金光自雲心洞下,瞬間将不知晨昏的暧昧照得明如白晝。
他于是閉了嘴,鳳眼一斜,看向那光柱。
語氣莫名便柔和下來,“……真的想要?”
那女人愣了片刻,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奪舍,忙道,“要,當然要!那副傻白甜的賤人樣,我做夢都想要!”
蕭重九毫無準備的看着樂韶歌。
金光自渦雲中心洞入,将樂韶歌整個籠罩在其中。
而樂韶歌就在那金光中看向他,目光似喜似怒似憐憫似釋然,仿佛劇末時終于脫出了角色的俳優看向了臺下看戲的庸衆。于是觀賞與被觀賞的關系就在這一刻調轉了。
她什麽也沒解釋,便結坐入定。
蕭重九心中百般疑惑——他們适才所聊話題中究竟有何種玄機?為何竟能打破心結助她突破?
卻也知此刻不是追究的時候。
金光灌體是不能随意打斷的——突破境界的過程,其實就是修士的本我沖破對他而言已然顯得狹小的藩籬,構建起全新的內觀宇宙的過程。原有的識海被沖破,新的識海正在建成,正是需要寧心靜意的時候。一旦分神,萬一識海的構建出了什麽問題,便無小事。
尤其劫雲已聚,她這顯然是要步入渡劫期了。若是雷劫、殺劫之類也還罷了,萬一來的是心劫、情劫,識海構建是否圓滿,很可能就幹系到她是能看破劫難通往大成境界,還是看不破,直接墜凡入魔。
……再多的疑惑,也只能待她突破後再行詢問了。
他便也碎了幾顆靈石補足真氣,凝神靜意,準備為她護法。
——卻先聽一聲輕笑,“運氣真不錯,兩個都在。”
蕭重九循聲望去,便見陸無咎半盤着腿坐在孟極豹子身上,半裸的上身遍布詭異的青色花紋,手結火天印,修長的眉眼懶散的半垂着。明明修的是邪門到不能再邪門的魔功,姿态卻如菩薩憫世。寶相莊嚴的邪魔着。
蕭重九莫名其妙就得罪了他——也不能算是莫名吧,畢竟幽冥界的人對于甘露的執念可一直追溯到創世神話。而上一次瀚海開境,蕭家先祖奪得甘露一事在六界也廣有人知。既然他的師父能為了永南針和蕭家獨門心法滅他滿門,陸無咎為什麽不能因此追殺他?——總之,他早過了會追問旁人“蕭某和閣下究竟有何冤仇”的天真年紀。
聽陸無咎開口,立刻便拔劍殺來。
然而到底還是慢了一步。陸無咎話音落下時,火天印已彈出。蕭重九立足之處轟然爆裂,兩爿犬牙森然的地龍巨口吐着毒火自土中翻出,铿的阖上。蕭重九幻形化影脫出,空中便連珠般扣下幾座巨鐘。蕭重九施展無影步法接連避過,将要接近陸無咎時,腦中卻忽有萬鐘齊鳴,原來那巨鐘所攻擊的不單是肉身,還有神識。他心神受擾,動作不由一滞。
陸無咎手結無畏印,一掌推出。
然而蕭重九身懷浩然正氣,那一掌便如投石入蒼冥般了無着落。
陸無咎查知近戰自己占不到便宜,毫不留戀,孟極豹撕開虛空一躍而入,眨眼間已連人帶寵不見了蹤影。
而蕭重九已然回神,手中長劍裹挾斬天之威,橫掃六合。
那一劍雖不中,卻令萬物悚然而懼。瀚海亦為之靜寂。
獨空中金光沛然下注,樂韶歌安然入定,神色淡然如初。
陸無咎身在半空,手指彈住一道劍氣。稍注真氣,便将之化去。
然而身下孟極豹卻受不住劍中威壓,後腳軟了一軟,才又站穩。
陸無咎自孟極身上下來,揮手将它收回。
才又不緊不慢的看向蕭重九。
“這是在給我修指甲?要打就好好打。”
蕭重九目光一凜,嘴下卻不留情,“閣下逃得快,不然我還能給再你修修腦袋。”
陸無咎笑了起來,“……有些意思。”
伸手自虛空一抽,九節骨鞭如倒掀昆侖般節節拔起。每拔一節,山震地翻,宛若抽起了地龍脊骨一般。
蕭重九知他拔了本命兵器出來,也不再試探,手上長劍一翻,劍氣如天河下墜,沛然湧來。
流星相對墜去,兩兵相交。瀚海中巨樹割韭菜似的齊齊斬斷,留下一節節山頭似的樹樁。
兩人纏鬥在一起時,鳳簫吟才自暗處走出。
便來到樂韶歌面前,靜靜盯了她半晌。
也不知她到底想了些什麽,忽然便露出嫌惡的目光,上前要扇樂韶歌一巴掌。
可手掌停在半空,到底還是沒扇下去。
反而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哀哀切切的上前。便坐在樂韶歌腿上,頭靠着她的肩膀,手指柔弱的自她的耳垂勾描到領口,“他們一定都對你很好吧,你這麽招人疼……”那聲音絲絲繞繞,柔媚甘甜,噙了蜜糖般,“可是他們都是騙你的。你會和一群人一道被賣掉,但你的價格會比旁人稍高些。因為你是純陰之體,有異瞳,還有天生魅音。你是一副絕妙的爐鼎……你不甘屈辱,幾次三番的逃跑。你會遇上答應要救你出去的人,可他會出賣你。然後,你會被打上鼎印。知道什麽叫鼎印嗎?那是蓋在身上的咒印,有了這個印,每個見到你的人就都知道了——你是某某人的爐鼎。你身上一共蓋了四十六枚鼎印。因為你輾轉換了四十六任主人。有一些把你賣了,有一些被你殺了。大部分都被你殺了,可你怎麽殺都殺不盡。縱然你殺了他們,咒印也還是在!你修不了仙,因為你弑主太多,他們怕極了,便在你身上下了逆術,毀了你的經脈……你連死都不能,因為帶着鼎印,縱然輪回了也還是娼妓。就連阿九那樣的正人君子,都嫌棄你肮髒。”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呀。可是沒關系,你很快便能甩掉這副破爛,重新開始了……”
她指甲泛起青紫,用力刺向樂韶歌的後腦。
卻忽然慘叫着退開。
青羽懶洋洋的展開翅膀,抖了抖身上毛羽,招招搖搖的現身在樂韶歌身前,喉間擊金濺玉,“是挺可憐的,不過輪回成娼妓之類應該是吓唬你的——打個商量吧,本座替你報仇。你呢,就把你那些臭烘烘的毒蟲收起來,暫時離本座的崽子遠些,讓她安心突破。待突破圓滿了,你們倆再慢慢讨價還價。不瞞你說,這崽子心還挺軟的,指不定答應你什麽請願。”
鳳簫吟卻一聲不吭。
金綠色的瞳子裏暗光流轉。
空氣中霎時間滿是毒蟲爬行時窸窸窣窣相摩之聲。只見地上早無落足之地,圍繞着樂韶歌,閃着異彩的漆黑毒蟲爬滿了整個森林——她先前許多廢話只是為了拖延時間,好布下足以将樂韶歌困住的蟲陣。
青羽似是嘆息,身形瞬間暴漲。一聲清鳴灌耳,空中噼裏啪啦下起一陣蟲雨——原來空中也早飛滿隐形的毒蟲,被青羽一聲威吓震碎殼內髒器,墜落下來。
地上毒蟲也紛紛被掀翻過去,死得悄然無聲。
鳳簫吟一口真氣不繼,已被震傷心脈,吐出血來。
青羽似有憐憫,“本座好歹是只鳥兒,你那些蟲兒瞅見本座的影兒,膽都下破了。你就別白費心機了。”
鳳簫吟也不答話,強提一口真氣,控了蟲屍,化作一只鸩鳥,向青羽襲去。
忽然她面色一喜,眸中流露出些歡喜之色。手指一勾,地上尚還活着的毒蟲忽然轉頭湧向同一個方向,整齊尖利的啃咬之聲如魔音虐耳。
虛空中一物漸漸顯露形體——卻是樂韶歌早先布下的帳篷,小阿羽正安睡其中。
那帳篷一角眼看便要被咬開。
青羽展翅揚風如匕,卻已救助不及。
蕭重九已徹底被陸無咎壓制住,亦無暇分身。
便聽一聲清歌洞穿混沌,宛若自天外落下。
歌聲所降之處,草木複蘇,藤蔓盤繞伸展。便如一只溫柔巨手将小阿羽高高托起,送至樂韶歌身前。
樂韶歌起身将小阿羽接住。
而後凝意成劍,輕輕一揮。
毒蟲如浮塵當風,卷天席地般揚起,霎時間便飛得無蹤無影。
鳳簫吟再吐一口血,看看雲心沛然不絕的金光,再看看樂韶歌,難以置信的聲嘶力竭的質問,“你居然敢在重塑識海時分神——你就不怕走火入魔?!”
樂韶歌目光望向陸無咎,化劍為琴,單手一揮。
九節骨鞭正節節扣向天河劍身,如蛇絞龍。忽然有音刃如蟬翼擊來,微弱,卻不偏不倚正切中關節。那骨節微微一錯,随即一節錯、節節錯,鞭尾竟不受控制的揮偏了去。
蕭重九借機脫身,揮劍再進,終于欺近陸無咎,一劍刺去。
樂韶歌這才看向鳳簫吟,道,“——那又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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