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這少女天生讨人喜歡, 縱然是聽上去頗有些蠻橫的要求,可一旦經她的口提出,便也像個賞心悅目并且無傷大雅的小撒嬌。令人忍不住想滿足她。
樂韶歌跟着她一路暢通無阻,想見誰便能見着誰, 想見多少人便能見着多少人——若不是她堅持暗中巡訪, 那少女似乎還打算直接要求一族之人列隊排開供她一個個辨認。
然而她們走遍四境, 始終也沒尋到阿羽的下落。
此地的天界四境似乎都只保留了中央城, 不比樂韶歌所在的時代那般幅員遼闊。依舊留在此地的部衆, 更是寥寥無幾。
幽冥界與香音界自不必提, 便是戰雲界, 也只留下區區數十餘人。天龍界最多, 也不過數百而已。
都是一路了然的人數。
樂韶歌幾乎不可能會落下什麽人。
雖說在開始尋找之前便已隐約有了預感, 然而面對這樣的結果, 樂韶歌也還是不由揪心起來。
——阿羽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阿羽此刻究竟在哪裏?他最後留下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頭痛與憂心令樂韶歌感到前所未有的消沉。
她向那少女确認,“是否還有旁的地方我們尚未去過?”
那少女顯然也生出些心事來, “……就只有一處了。”她再度仔細的打量了樂韶歌一番,似是将她同自己做了一番比較, 并從中獲得了強烈的自信, 才又說道,“走,我們蘇迷盧山面見天帝吧!”
面見天帝……
樂韶歌對這件事感到莫名的抗拒——或許是因為在香音秘境不存在“帝”這種東西,這導致她對“帝”之一詞有着強烈的戒備心。也或者——噴薄欲出的記憶令她頭疼得忍不住又揉了揉額頭——也或者,她曾經在這類人身上吃過很大的虧。
那少女見她動搖,忙制止她,“莫生亵渎心,天帝是不會私自下凡的!他觀照一切宇宙,洞悉一切未來。他有無上的智慧和悟性, 怎麽可能貪戀凡間私情?”又道,“天神下凡,化身未必與本相類似。那人若有心隐瞞,你肉眼凡胎,認不出也是理所當然。然而天帝便不一樣了——宇宙中沒有任何事能瞞得過他,他肯定能幫你找出那個私自下凡的負心漢。”
樂韶歌道,“阿羽不可能故意隐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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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能是失憶了吧。”少女又道,“也許分身被抹除,相關的記憶也會被清洗?所以他也沒認出你?”
樂韶歌心裏便一揪——阿羽确實說過,“讓我想起你”。
……他會忘了她。
“總之……”那少女再度歡天喜地的挽起她的手,催促,“我們趕緊去見天帝。”
蘇迷盧山在四境中央,常年迷霧缭繞,白雪皚皚。
樂韶歌走遍四境時,那山始終都在她視野之中。然而大概因它太高了,上不見頂,又幾乎與天際那一線之白同色,看上去便如背景般毫無存在感。
此刻來到山下,仰望空中重霭邈雲,方覺巍峨崇高。
那少女也仰望山巅,目光歡喜明亮。一揮袖,便牽了樂韶歌的手,向上飛去。
飛天舞首章——九霄奔雲。無旁的舞姿,只是“飛天”而已。飛天舞的一切舞姿都建立在“飛”之上,所以這一章自古以來便被當做飛天舞的基礎樂章,入門途徑。然而直到此刻,樂韶歌才知道這一章之所以獨立成章,恐怕也是有其實用依據的。
——這通天之高,饒是樂修再怎麽擅長禦氣,這麽硬生生飛上去怕也吃不消。
樂韶歌于是松了那少女的手,與她樂舞相和。便如霓虹相伴,彩雲相逐,瑞鳥相戲般,且舞且戲的呼應着她的飛天舞姿。那少女先是驚訝,繼而好奇,随即被勾起了興致,與她一戲一和,且競逐且配合的環繞着蘇迷盧山,向上飛去。
一舞之後又一舞。環繞着蘇迷盧山彩霞缭繞,瑞鳥翔集,異香彌漫。
因近來天魔太消停,導致留在四境作戰的天神們頗感無所事事。此刻見樂神起舞,紛紛布雲起宴,仰首觀賞。
然而蘇迷盧山巅,似乎依舊沒近上哪怕一寸。
又是一舞暫歇,樂韶歌便抽空詢問,“蘇迷盧山有多高?還有多久才能到山巅?”
樂神才驟然從微醉中清醒過來一般,“太久沒跳得這麽盡興,我差點忘了——蘇迷盧山高八萬四千由旬。聖尊若想見我們時,須臾便到山巅。此刻還沒到,想來聖尊……”她稍稍懵了片刻,果斷選擇自欺欺人,“是還不知我來了吧。”
樂韶歌:……等等。
“你不是說天帝無所不知嗎?”
“聖尊當然無所不知——就是知道的太多了,才會偶爾忽視一些不重要的小事嘛。”
“……那,怎麽才能讓天帝注意到我們?”
“用誠意打動他啊。聖尊心最慈悲,是拒絕不了虔誠執着的情願的!”
“具體該怎麽做?”
“一直向上飛呗。八萬四千由旬而已,飛得慢點,夠飛二十八個日出。足夠打動聖尊了!”
樂韶歌:……
這時,那總也沒有盡頭的蘇迷盧山柱上,似是突然多了個高臺——便如郁孤臺般,孤石獨出。
那少女似是愣了片刻,便帶着樂韶歌落足其上。随即肉眼可見的消沉了起來。
“——聖尊已經知道我們來了。”她說。
但顯然,這位“聖尊”,确實是不太想接見她們的。
那少女比樂韶歌還要消沉。然而這位天帝直白明了的表态,還真讓樂韶歌不知該怎麽安慰她。
“我并不一定非要見天帝的。”她說。
“但是我想見他啊!”少女沮喪的抱着腿坐到角落去了。
“……”樂韶歌問,“這一句他聽到了沒?”
空氣寂靜無波。
少女于是更加沮喪,“……他肯定聽到了。”
“……你很喜歡天帝?”
“嗯。”少女悶悶的應道,“……我是為他而生的啊。”
倒是讓樂韶歌想起了不知在何處讀到過的神話——聖尊證得正果時,宇宙為此感到欣喜。于是天降異香,仙樂飄飄。香間神與樂神便于其中誕生,她一現世,便情不自禁的環繞着聖尊飛舞。
樂韶歌一直只當這是神話……但眼下,她所處似乎正是神話的時代。
樂韶歌便道,“在我的時代,沒有天帝,卻依舊有香與樂舞。有些人是因某件事而誕生的,但誕生之後她便不再是為這件事而存在的了。聖尊他‘洞悉一切未來’,心懷悲憫憐愛。一定早已知曉這種未來,也不願你為此難過。”
空氣似乎凝滞了一瞬。
那少女為她解讀,“聖尊聽到了。”
“嗯。我想他不會同我計較的。”
“這句他也聽到了。”
“我猜是的。”樂韶歌便在少女身旁坐下來,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不要這麽難過了。”
她們安靜的坐了一會兒,少女沮喪的問道,“你不是急着去找你的阿羽嗎?”
樂韶歌道,“嗯。”停頓許久之後,她才又說,“……但我想你說的對,他應當只是回歸本相,把我給忘了吧。這不是很緊急的事。眼下我更擔心你。”
少女愣了片刻,“你……你也太薄情了吧。”
“嗯?”
“被他忘掉,你就不難過嗎?”
“……”
她很難過,樂韶歌想。她被自己依舊記得的人,忘記了。曾經發生的一切對他而言都已不再有任何特殊之處,甚至就連她也只是個尋常陌生人罷了。然而她卻依舊記得一切,記得他。
怎麽可能會不難過?
阿羽叮囑她——“讓我記起你。”
可是,已經失去了這段記憶的他,真的想要“記起”一切,真的能記起一切嗎?會不會縱然聽在耳中,相信這是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卻像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她失憶過,她很清楚,在失憶之初當阿羽追過來時,她只感到過去所欠的情債是一種蠻不講理的負累——陌生人的示愛,只徒然令人感到惶恐失措罷了。
她可以找到阿羽,設法令他回憶起一切。但她不能親口告訴他一切,更不能以曾經的戀人的身份出現。
這過程必将是漫長的。
在過程中她也許會一遍又一遍的在不經意間回憶起他的耐心和溫柔,而後猝不及防的被追憶刺傷。直到他再一次愛上她。
可是……樂韶歌莫名的竟也會疑惑,她真的想要再一次同他相愛嗎?
在相戀中幾次三番的輪流失憶,人生各自重啓之後,這一切究竟還有什麽意義?
會不會從一開始,他們便是不般配的,不被祝福的?
會不會,順理成章的讓他喜歡上旁的人,步入全新的平穩的人生,才是她內心真正的願望?
……樂韶歌感到心煩意亂。
她終是嘆了口氣,“難過有什麽用?若他當真已回歸本相,他未必還想記起我。縱然記起我,對他而言也未必是好的。”
那少女似乎更驚訝了,“……我問的又不是這些。”
“哎?”
“他怎麽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你管他呢,讓他自己心煩去呗。”舞霓說——她那神色令樂韶歌再度想起被她強行搶去的名字,不經意間便和記憶中的模樣重合。熟悉感令她一時分辨不清記憶和現實。舞霓問,“要緊是你怎麽想。”
“……我?”
“莫非你沒想過?”
她怎麽想?她——她覺着自己能承受一切後果,所以她怎麽想,都是無所謂的。
“你對他,其實沒有私心?”少女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我……”
“該,該不會你真的更擔心我吧?!”
“眼下說來——”樂韶歌正待回答,卻忽聽的遠方澎湃之聲。
她不由起身循聲望去,卻見煙霞飛散。萬裏碧空之下,一黑一白兩根天柱遙遙對立。白者為她們眼下所在蘇迷盧山,黑者正矗立在對面,亘古常存,卻直到此刻才被她看見。
她霎時心神難守,望向那密林中央擎天高山,喃喃問道,“那是什麽?”
那少女卻不知何時嚴肅起來,“瀚海中央六欲頂,天魔的住處。”
海潮沖擊着她的記憶,耳中一時只有洶湧而來的雜音。然而,她确實聽見了些什麽。
“天魔?”
“嗯。”少女煩惱的嘆了口氣,“希望這不是什麽預兆。希望他能消停得更久一些吧。”
先前她确實說過——自天神們歸還甘露,舍棄永生之後,天魔漸漸便已不再主動去滅世,也不再繼續向四境進逼。他似乎迷茫的停留在了瀚海之中,先是如枯石般閑坐,繼而開始捏小人——瀚海中也随着源源不斷生成了數十億天魔眷屬。無人知他究竟想做什麽,只能按照最終決戰去做準備。
少女道,“我們繼續往上飛吧。天魔一動,聖尊必有指示。這一次他肯定會見我們。”
樂韶歌卻頓了一頓,道,“……我想去瀚海看看。”
“為什麽?”
“我想見一見天魔。”
“那可是天魔啊!”少女道,“你知道看他一眼有什麽後果嗎?”
“我只是想看一眼……”
“萬一他看回來呢?那可是天魔,憑你這點能為,被他瞪一眼怕就要灰飛煙滅了。”
樂韶歌道,“就算如此,我也想要見他。”
“……”少女疑惑的看着她,片刻後,忽然明白了些什麽。“你……”
樂韶歌閉上了眼睛。她很少在人前掩飾什麽,然而若阿羽當真就是天魔,那眼前之人——此地除她之外的一切人,便都是他的敵人。她不能向這少女吐露實情。
“我想這也是天帝的指示。”樂韶歌平靜的說道。
“哎?”
“他知曉世間一切事,可對?那他必定随時可打斷我的謊言,所以,在他親自降下懲罰之前,請你聽我說,并相信我。”她握住那少女的手,負疚卻又堅定的凝視着她,“蘇迷盧山常年煙雲彌漫,為何偏偏在此刻撥開迷霧,讓我看見了對面的六欲頂?是否是因天帝洞曉了此中一切玄機,故意指示我前往六欲頂尋找答案?”
少女同她對視着,不知從她目光中察覺到了什麽,忽然便下定了決心,道,“原來如此。”
而後那少女擡手扯來雲霞,化作鬥篷蓋在樂韶歌身上,道,“芳香與樂曲都飄渺如煙雲,我是香間神,樂神,也是仙山布雲的飄渺之神。這雲衣也許能為你隐藏身形,擋住片刻注視。你就快些去看看吧。但我想,那結果不會是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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