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夢裏, 她在無底的宇宙中不停的下落着,無數與她相關的、不相關的,打動她的、無法打動她的,能理解的、不能理解的片段浮光掠影般變幻着飛逝着。她感到自己陷入了漫長到沒有盡頭的孤寂之中, 旁觀着世事變遷, 并永遠無法逃離。

逃離?這詞彙出現在她的腦中, 并随即崩解了。

她先是疑惑自己為什麽要逃離, 随即開始迷茫逃離的意義, 并最終丢失了逃離的意識。

她是空虛并且無知的。她沒有感情, 沒有欲望, 沒有靈魂。

她只是組成這無盡宇宙的, 沒有名字、不為人知, 也不自知的一部分。

她來自虛無, 是虛無,并将最終重歸虛無。

樂韶歌猛的自噩夢中蘇醒過來, 捂着胸口心有餘悸的喘息着。

這真是她做過的最恐怖的夢。

“你醒了啊。”這時她聽到有人在詢問。

那是她所聽過的世間最奇妙的聲音。這是只有樂修才懂的玄妙,仿佛就是他們畢生都在探索的“天籁”本身。

這種聲音的存在是不合理的, 它違背了樂韶歌對“道”的理解——每個人都在追尋着自己心目中的“完美”, 但完美本身既是不該被定義的,也是不該被追尋到的。因為“完美”一旦被定義了,道也就失去了萬相常新的活力。“完美”一旦出現,便也意味着尋道之途的終結。

“完美”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道”之一物的終極解構。

然而此刻她所聽到的聲音,卻令她不由便覺得,這就是“聲”的化境,是世間不可被超越的“天籁”。

她不由循聲望去,先看到了光, 而後是被光描下剪影的身形。

待那身形漸漸清晰之後,樂韶歌有短暫的失神。

那少女身上幾乎無一處不美——所幸同她的聲音不一樣,那容貌之美并無不可置疑的神聖性。卻令她感到發自內心的柔軟和親切。那名字不經意間便脫口而出,“……舞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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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霓?是在叫我嗎?”

“……”樂韶歌感到微微的頭疼,記憶被過度填充了,反而讓她什麽都想不起來。“是……”她只能憑直覺回答,“但我不知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

少女的眼睛緩緩睜大了,仿佛發現了什麽令她喜悅的新鮮事物,“舞霓,這是一個‘名字’嗎?”

“……”樂韶歌不解她為何會這麽問,“嗯。”

“舞霓……嗯,我喜歡這個名字!它是我的了。”她快活的起身轉了個圈,身上舞衣絢爛飛揚,芳香飄渺醉人。旋停時她看向樂韶歌,目光明亮如晨星,漆黑的頭發如緞子般自耳後垂落,黃金紅寶石的花簪上垂下的金葉子窸窸窣窣的作響。她俯身,指尖輕觸樂韶歌的眉心,“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為何會墜落在香音界?”

“我……”腦海中閃過一連串的碎片,最後的碎片中,阿羽消散在她懷裏。

樂韶歌按住了額頭,強迫自己保持鎮定,“我是樂韶歌,我從……”她遲鈍的抓住了什麽關鍵,腦中壅塞的疼痛終于暫時緩解了,她起身四望。眼前的景色與記憶中的風景交替對應,古籍中所記錄的時光的痕跡漸次分明起來。

她茫然難以置信,“這裏是……九華山?”

那少女回望身後群山,不甚在意,“這裏是香音界的中央山,香間神與樂神的庭院。”

“……神?”

“嗯。”

“……神的庭院?‘神’真的住在這裏嗎?”

少女眨了眨眼睛,露出快活的笑意,“嗯,就在這裏,就在你的面前。”

“……”

少女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香間神與樂神本尊。”

樂韶歌擡手捂住了臉,沉思着醒來後她所見聞的一切。

而少女猶然在調侃她,“你不相信嗎?”

不,她不相信的是——她居然毫不懷疑的就接受了這一切。這少女的聲音與舞姿與身上飄渺的香,完美得如此違背常識。凡人也許還無法察覺,然而作為樂修,她卻能清楚察覺出那非“人力”所能及。可一旦将之歸為傳說中的“神性”,一切便理所當然了。

可是,“神性”?這也是真實的歷史中,應該存在的東西嗎?

香音秘境中确實有人生來便有樂神血脈,妙音天成,是無師自通的樂之寵兒。那似乎,也算是一種“神性”吧。

無論如何,存在是不可被否認的,錯的只能是她的常識了。

……所以,她是來到古籍所說的神的時代了嗎?

那麽阿羽呢,他明明也來到了這裏,為何會消失?

“你是神,也不知我為何會在此處嗎?”

“我只是區區樂神而已,我看不破的事多了去,又不止這一件。”

真是個坦率的不思進取的和平之神啊,樂韶歌心想。

“我從瀚海來。”樂韶歌便告訴她,“然而,我并非瀚海中人,我也出身自香音秘境。我想,我大概來自未來。”

“……未來?”她眨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哦,也對。太虛寶鑒現世,過去現在與未來已經連同了啊。不過,這裏并非‘過去’,最多只能算是時空的流放地吧。”

“……流放地?”

“嗯。”少女坦然而鎮定,“神界已經被放逐了,未來的歷史與此處無關——雖說一時半刻這裏也毀不掉,但這裏沒有未來。……你出身香音秘境,為何跑到瀚海廢墟去?你想穿越回過去?是有什麽遺憾要彌補嗎?還是說,你想糾正歷史?”

“不,我……”奇點宇宙中所見所得再次湧上腦海,樂韶歌頭疼得短暫失聲。待那壅塞的信息稍稍流動起來,她才忍着疼回答,“我只是意外被卷進一件奇怪的法寶,意外被抛至此處……”

少女以純粹卻洞徹的目光審視着她,片刻後便全盤接受了她的說法,“嗯,原來如此啊,我明白了!”便再次快活的纏上來,“你從香音秘境裏來?快和我說說,香音秘境在你那個時代是什麽模樣的!”

樂韶歌搖頭道,“說來話長。然而眼下我還有急事——”

“什麽急事?”

“我的……還有旁人和我一同被卷入,然而被抛出時,他卻意外消失了。我不知他的安危,得盡快去尋找他才行。”

“消失?你的同伴?”

“嗯。”

少女疑惑的思索了片刻,“你能平安到達,他該和你一樣才是——除非,他原本就身在此地,和你一道前來的,是另一個他。”她見樂韶歌陷入不安,便又安慰她,“這裏雖然被流放了,但畢竟是神境殘餘嘛。偶爾有人不甘寂寞偷渡到人間界去,也不是什麽稀罕事。被逮回來,也就湮滅個分|身,不痛不癢的……倒是你,不定就是被他牽連才淪落至此,何必替他憂心?”

——阿羽原本就是此地中人?

這解釋是說得通的——事實上除此之外,樂韶歌也想不出旁的合理解釋了。

若如那少女所說,此地便是遠古之前的神代。

然而,腦海中種種片段一閃而過……壅塞的記憶和知識令她無法确切尋找出其中關鍵,但她直覺,阿羽同這少女是不一樣的。

那少女見樂韶歌猶不釋然,便笑着牽起樂韶歌的手,“你若還是放心不下,我帶你去找他如何?”說着便想到了什麽趣事般,“你出身香音秘境,便是我的部衆。我為你主持公道,我們一道去抄他的老巢吧!只是,這便需要故事了——你可曾被他騙身騙心?”

“沒有。”樂韶歌果斷攔截——她很有自覺,縱然她和阿羽不是兩情相許,被騙身騙心的那個也絕對不會是她。但好歹有了點線索,樂韶歌忙補充,“……他也是香音秘境中人。”

“哎?”少女一愣,随即自我開解,“你是說他在人間界的身份吧!”

“……”看來不能向他族部衆讨公道,很打擊這小姑娘的積極性,樂韶歌想。她便提醒,“縱使在此地,他也未見得不是啊!”

“不可能啦。”莫名的,樂韶歌竟覺着少女臉上活潑的笑容中,似是透着些寂寞,“此地的香音界裏,就只有我一個人啊。”

“……”樂韶歌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她似是察覺到了什麽,又笑着補充,“不要為我難過啊,這是值得慶幸的事。”

她便為樂韶歌講述神界的往事——便從諸神起意攪拌乳海說起,說到甘露現世,諸神分享甘露得到永生,卻不料瀚海之中随之誕生了滅世的天魔。為免世界被毀滅,諸神終于頭一次脫離了争權奪勢的低級趣味,展現了自我犧牲的高風亮節——舍棄甘露和永生,拯救宇宙。

而後,他們同天魔展開了漫長的纏鬥。

為避免曠日持久的纏鬥,一不留神就摧毀了脆弱的新生世界,天神們創造了新的四境,将沒飲用過甘露的部衆遷徙過去,令他們得以繁衍存續。而後将舊的四境自正史中剝離出來,變成了決戰場……和流放地。

不論最終是戰勝還是戰敗,這塊飄零無依的孤島最終都将滅亡,島上諸神也将日漸凋零。

此地沒有未來。

因樂神弱小并且沒有進取心——事實上這似乎也是整個香音界的普遍天性。香音界分得的甘露是除幽冥界之外最少的——幽冥界分得零份,香音界比它多,大概也就分得一二份吧。與此同時,天龍部衆卻可将甘露當美酒來飲用。樂神的無用在當時确實激起了一些部衆的不滿,但在此情此境之下,反而是件幸事了。

“……你是香音界唯一飲用過甘露的人?”樂韶歌沒忍住,問出了心中疑惑。

在樂韶歌的時代,甘露已經沒有永生的功效了,猶然被諸多修士争奪尋找。何況在神代,甘露還是飲之便可得永生的至寶。

少女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可是樂神啊,侍奉在天帝身側最親近之人,自然不能先他而去。背叛部衆又算得上什麽?”

她似是在講述自己獨占甘露的理由,然而樂韶歌看着少女浸潤在陽光下的側臉,莫名就想——她講述的,也可能是她為何要留在此地的緣由。

“你本身并不向往永生?”

“咦?”她有些驚訝,“看得出來嗎?……倒也不是不向往永生,而是,縱然永生又有什麽意思?不過就是日複一日的飲酒尋歡作樂,間或同幽冥界作戰。一成不變的事重複千萬年,已足夠令人厭倦了。何況永無盡頭呢?”她反問,“你很向往永生?”

“嗯。”

“就算見到諸神的下場?”

“嗯。縱然知曉追求永生是徒勞,也依舊想要活得盡可能長久。”

“不會無聊嗎?”

“不會啊。”樂韶歌說,“大概正因為未來之人生命短暫吧,有生之年想要見到,得到,學到的東西總是太多。命終之時,縱使是最刻苦的人,縱使不曾浪費須臾光陰,也總會有遺願未了。忍不住會想,如果能再多活百年、十年、哪怕一年該有多好……世界永遠不會讓人感到無聊。追求永生,并不是不可理喻的。”

“然而對我們來說,”少女道,“宇宙從誕生那刻起,便已無新鮮事物了啊。”

“有啊,”樂韶歌說道,“有的。縱使你是樂神,這世上也必定有你從未聽過的——能打動你的樂曲。”

“……”少女緩緩眨了眨眼睛。

“我會彈。”樂韶歌說,“待找到阿羽之後,我便彈給你聽,如何?”

“……你真傲慢!”少女似有負氣的蓋章認定,但随即便笑起來,“好啊,我就聽你彈。若你彈得令我滿意,我便賜福給你。若你彈得沒令我滿意……”她眨着眼睛想了一會兒,“算了,這也是理所當然嘛,就不降禍給你了。”

“降禍?”

“樂神也是會降禍的!”少女嚴正警告她,“不被音樂所喜愛的人,也不被快樂喜愛。運氣會非常、非常糟糕!”

樂韶歌失笑,“嗯……那我大概是被音樂和快樂同時喜愛的人吧。我不需要被賜福,”她說,“若我彈得令你滿意,便請賜福給我的……賜福給阿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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