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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欲頂下達混沌之淵, 而蘇迷盧山上通極樂之境。

樂韶歌曾游歷混沌深淵——那傳說之中不別六合八方、不辨往來古今之地。卻從未涉足極樂之境。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關于“極樂之境”的一切印象都來自于傳說中的魔曲《須摩提》。它癫狂悖亂,混淆是非虛實,是心智正常的人絕對編不出來的邪典。因這魔曲搶占了“極樂”的名義, 故而事實上她也從未向往過傳說中的“極樂”之境。

蘇迷盧, 須摩提……原來樂清和的《極樂淨土》并非生造, 也是有本有源。樂韶歌想。

只可惜那魔頭完全誤讀了“極樂”之意。所謂的蘇迷盧或者須摩提, 并非極致快樂之意。在踏上蘇迷盧山的那刻, 樂韶歌便已明白——所謂的“極樂”之意, 不論對它的主人還是對她而言, 其含義從來都與快樂無關。

她踏着蘇迷盧山上破碎浮空的亂石, 一步步走向山巅的天帝宮。

流雲飛渡。往事歷歷。

她前世所經, 此生所歷, 于太虛寶鑒中被迫見聞的一切,在踏上蘇迷盧山的一步一步之中, 漸次清晰明了起來。

她想起了自己是誰,想起了前世的遺憾、此生的執念, 想起自己何以離開香音秘境踏入瀚海大荒, 也明白自己何以溯回了時光,來到一切未來所共有的起點。

識海中劫雲廓清。那如混沌深淵般龐雜混亂的記憶與見聞條條理順,各自順着該有的經脈蔓延聚散,重新構築起了全新的識海宇宙。

當她最終突破了天劫,重拾本我,那一直被劫雲壓制在卵中的共命之鳥于是也再度破殼而出。金紅燦爛的羽翼一扇,她腳下煙霭流雲于是激揚千裏,絢爛輝煌如赤霞鋪路。那金紅色的鳳凰舒展尾羽繞着她飛了三圈,大約舒展夠了, 便抖抖毛羽,一身金紅翻作炫目青羽,垂首同她說話,“多日不見,你一身功力頗有長進啊。”

樂韶歌停住腳步看向它,輕喚,“青羽,我很想你。”

它似是愣了一愣,道,“……看來也吃了不少苦。”

便縮了身形,一如既往化作只三尺來長的鸾鳥停落在她肩頭,用喙幫她理了理鬓角,道,“一身視死如歸的殺氣,是準備向誰找場子?”

樂韶歌擡手喂它一粒星沙,輕輕摸摸它的毛羽,“天帝。”

“嚯。”青鸾歪了歪腦袋,片刻後,道,“本座還沒吃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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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之後,樂韶歌身外之物已所剩無幾,便悉數取出,擺在青羽眼前。靈鳥同樂修食性相近,樂韶歌能吃的它也盡都能吃。只是這位尊者品味挑剔,所食所用,都偏好珍稀昂貴。樂韶歌又養得起,便一直都以銀星沙奉養它。

然而此刻樂韶歌陳設香花芳草尋常飲食,它也并不埋怨。只挑出葉心花蕊啄食了,猶覺不足。然而要将剩餘殘花敗葉也吃了,它卻不肯,略一琢磨,便歪頭看向一旁樂神。

樂神舞霓卻也正瞪着眼睛看它。見它也看過來,才一醒神。

卻也立刻會意,忙陳設飲食給它。

樂神的品味和它一般挑剔,只挑剔的方向略有不同——它偏好珍稀昂貴,樂神則偏好至精至美,但重合度卻相當高。

青羽便将樂神的貢品一卷而盡。

而後再度清啼,仰首沖霄,将真身盡情舒展開來。周身翎羽煌煌赫赫,宛若鋪了漫天燦爛雲霞。

待舒展到極致,那漫天雲霞便倏然一收,如九天銀河墜落,悉數灌注到樂韶歌身上,化作一襲輝煌燦爛的霓裳羽衣。

樂韶歌便踏着那漫天霞光,再度走向了天帝宮。

舞霓愣了一愣,忙飛身追上前。

天帝端居寶座之上,面容慈祥悲憫,不喜不怒。

座下諸神分列兩側,正吵得不可開交。

當樂韶歌和舞霓走進去時,那争吵瞬間停了下來,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他們。

——當樂韶歌跟着舞霓奔走四境,尋找阿羽時,所有天神對他們都是友善的。誰會不喜歡柔弱無害善睐善笑的小姑娘?可允許她們來讨論事關宇宙未來的大計,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質疑的诘問的不滿的不屑的目光齊齊彙聚過來,混雜着“凡人有什麽資格”“她投靠天魔了吧”……種種低語。

樂韶歌直視着座上天帝,直行到殿前,向他行禮。

天帝并不應答,只将天魔留下的靈魂給她看。

那确實是一團靈魂,它尚未堕入輪回,潔白無染,非善非惡,正是靈魂誕生之初的模樣。

——它不是阿羽,也不是任何人。

他沒有任何願望,任何記憶。

它唯一的特殊之處僅僅在于,它誕生在天魔的軀殼中。

它太尋常太無害了,反而令人感到驚懼。

——誰會相信毀滅之神軀殼內存留的是初生赤子的靈魂,誰會相信執掌滅世之劍之人,伸手時想握住的只是嬰兒搖籃上一枚咚咚作響的撥浪鼓?

天帝詢問,“當如何處置它?”

樂韶歌便不再凝視那靈魂。

她直視着天帝的眼睛,請求,“請将他送入輪回吧,就讓他成為普通的凡人,這對宇宙沒有任何害處。”

便有天神同她争辯,“他不可能成為凡人!它誕生在天魔體內,同天魔有切不斷的因果。一旦放他進入輪回,縱使他輪回成一介凡夫,無力為禍,誰敢保證天魔不會借軀重生?”

樂韶歌看向天帝,天帝依舊無動于衷,只聽憑座下諸人争論。

就像一個最公正,也最無情的裁決者。

樂韶歌不由就想,當天神們吵鬧着請求不死靈藥時,這位洞曉天下一切真理智慧的主宰者是否也曾這樣無動于衷的端坐着,任由天神們在争論中做出了決定他們共同命運的最終選擇,而後——聽取了它。

樂韶歌便說,“天魔既已現世,已為人所知曉,便已同此世有了因果。何況你們就将它鎮壓在六界,并未将它封印在不可及、不可知之處。封印終會有失效的那天,到時只要有人解開封印把他拼起來,他必定會重新現世。輪回之中是否有這麽一個凡人,又有什麽區別?”

“天界的封印豈是随便什麽凡人就能尋到、解開的?!”便有人質疑,“可是有他在就不一樣了。他和天魔同源而生,難保冥冥之中不會有什麽使命、什麽感應。還是早日斬草除根的好。”

原來天神也是會畏懼“冥冥之中”的天意的。

樂韶歌輕輕說道,“既不能将天魔抹殺,又何來斬草除根之說?”

大殿之內霎時一片寂靜。

樂韶歌便接着說,“萬物有生有滅,萬事有始有終。天帝見證了宇宙的誕生,是初始之神。也必有一人将執行宇宙的終結,是毀滅之神。這是合此時此地衆神之力也無法改變的天意。無論是否有這麽一個凡人,封印都終究會揭開,天魔也終究會再次現世。所不同者,無非是一個人類因冥冥之中的使命而最終成為天魔,還是另一個善人或者魔頭無意中或是處心積慮的解開了封印,放出滅世的兵器。”

片刻之後,有人詢問,“萬一他不但有冥冥之中的使命,還是個處心積慮的魔頭呢?”

樂韶歌道,“……人類和沒有自我意志的兵器不同。人類的惡往往出于貪婪,人類作惡必然是為了獲得什麽。所以縱使是最惡的惡徒,他處心積慮的最初目的,也絕不會是為了毀滅世界。縱使他日後成為天魔,只要他還有一顆人類的心,便是可以交涉的。可是……為什麽要假設他會成為魔頭呢?在他成為魔頭之前,為何不先試着将他教養成善人?”

“他是天魔,自然是惡人。”

“他不是。”樂韶歌輕輕的說,“步入輪回之後,他就只是個凡人罷了。凡人和天神不同,凡人誕生之初,無不是純白如紙的孩童。日後成長為怎樣的成人,肩負怎樣的使命,并非生來便已注定。而是在成長中步步選擇的結果。天魔的體內誕生了靈魂,或許正是因為他想擺脫生來注定的命運,嘗試不用去毀滅什麽的人生。他向往成為凡人,所以我想,縱使化身天魔是他的宿命,他也必定會竭力反抗。”

衆神再次沉默下來——這樣的前景無疑令人心動。

卻再次有人站出來指斥,“說得信誓旦旦,萬一衆神聽信你的讕言鑄成大禍,憑你蝼蟻之力,可能擔起後果?到時縱然殺你一萬次,也于事無補。何況你分明早已投靠了天魔,誰知你此刻進言,有什麽居心?!”

樂韶歌平靜的回視着他,道,“天界諸神,為何要畏懼區區一個凡人?”

“你——”

天帝恢宏真音便在此刻傳來,他打斷了争吵,詢問,“舞霓,你認為當如何處置?”

樂神正茫然的聽着樂韶歌和戰神的争論。就她看來,這是一件怎麽争論都不會有結果的事,但這并不重要。她所在意的是,她聽得出樂韶歌所說的一切都不是出自理智和公義之心。樂韶歌只是自私的、頑固的、不惜一切的想要保住天魔的靈魂。這讓她身上那空靈自在如雲上流風石上流泉的樂音裏,混入了沉重的悲傷的雜音。

舞霓感到不可思議——當人想滿足自己的私欲時,體內汲汲營營的思慮敲擊出的樂音,竟也可以是悲憫哀傷的嗎?

她當然明白什麽是悲傷,那是當她第一次親見有天人死去時得知的感受——在此之前她只為天帝的智慧和天神們的歡宴而歌唱舞蹈,當然偶爾她也為戰争的豪興壯聲。但随着死去的天人越來越多,悲傷漸漸也成為她哀歌的理由。

然而樂韶歌的悲傷卻似乎出自更複雜沉重的緣由,遠比天界一切糾紛更厚重。這令舞霓感到着迷。

她知道樂韶歌和天界諸神都不同——她來自神代終結之後的四境,雖生為天女,身上卻無絲毫神性。已同她所知的“天人”截然不同,或許該稱她為凡人更妥當些。

她忍不住想,她身上那種複雜而諧美的音韻,那令人着迷的歡喜悲傷頑強執着,是否正是因為她的“人性”?

這時,她聽到天帝在喚她。

舞霓匆忙回神過來。當她意識到天帝以“舞霓”之名稱呼她,她感到難以言喻的情感,難過的同時又有歡喜。

她并不在意那靈魂的去留。

留下它會造成怎樣的結果,只能在未來一一揭開,此刻是難以預測的。

而将它除去,則不過是保持無聊的現狀。而無聊的現狀日後會變得怎樣,也依舊是難以預料的。

她只能判斷,樂韶歌的主張裏摻雜了她的私心,而戰神則是純然在為宇宙的未來考量。

但究竟誰的言論會導向更合理的未來,卻難以斷定。

她想給天帝最公允睿智的建議,可當她看向樂韶歌時,卻發覺自己更想滿足她的心願。

她為此感到羞恥,卻難以抗拒這種私情。

她即将為此陷入痛苦和糾結時,忽的想起來此之前樂韶歌的叮咛。

舞霓于是豁然開朗,她說,“我想先聽完她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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