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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說得霸道, 實則也是無奈之舉。

光是為她調養體質所需花費,便已超出蒙清他們的財力。而想要接續、打通經脈,尚需幾樣十分難以采集的藥材。單就他們在北冥冰海的表現來看,樂韶歌并不覺着他們有能力找齊。

倒是可以讓他們去香音秘境找香菇和瞿昙子求助, 但香菇已退隐而瞿昙子正在周游。在兩境對立的現今, 幽冥界的人想進入香音界找到這二人, 難度當然要超過前往閻摩城去找閻摩城主。

而樂韶歌的身體, 也着實不适合慢悠悠的等下去了。

她的判斷沒有錯。

遺珠樓的勢力遍布幽冥界, 這些人修為雖低, 卻有自己獨特的門路。

樂韶歌決定動身前往閻摩城的第二日, 他們便拿到了閻摩城的通行牌, 準備好了路上所需的馬車和行囊。甚至給他們每個人都僞造好了身份證明。

他們的僞裝身份也是衆人一道商議的結果。

幽冥界居民亦屬八部衆, 天性喜愛舞樂。只因地處貧瘠、民生窮困, 故而少有人修習。但需求仍在,民間廟會、祭典之際, 最熱鬧的永遠是村廟前臨時搭建的舞樂臺子。由此,也養活了專門巡回表演的舞樂班子。

這些舞樂班子是各處主城都承認的“游民”——他們持有特殊的通行券, 繳納定額的獻金後, 就能在城中搭建舞臺賣藝。雖然沒有土地和籍貫,在身份上屬于“賤民”,但也不必擔憂會被抓去做苦力。

——樂韶歌的僞裝身份,是香音秘境流亡來的游民,某個舞樂班子的歌者。

而在他們馬不停蹄的趕到閻摩城近郊,準備收整入城之前,一個配置完整的舞樂班子,就已經真的等在那裏了。

這樂班子的班主也是遺珠樓的一員。不過跟蒙清他們這些做殺手營生的不同,他只負責搜集提供情報——這些常年奔走在各大主城的舞樂班子, 也是遺珠樓情報網的一環,大都同遺珠樓關系密切。

這次能請得動他們協助,一來是因為風老大——也就是蒙清他們的頭兒——再三保證這次行動不殺人,絕對不會牽連他們。二來也是因為樂韶歌的存在。“香音界的樂修”招牌響亮,班主想請利用樂韶歌擡高一下他們的格調,順便也提升一下樂班子總體的技藝。

有現成的樂班子協助,一切進展得有條不紊。

風老大他們搜集着閻摩城裏的情報,将樂班子裏隐藏着“香音秘境流亡來的樂修”的消息宣揚出去。樂韶歌則一面将樂修心法傳授給班子裏的樂師們,指點他們編曲和排練,盡可能在技藝上提高他們的能為,将樂班子的名聲打響。一面也設法積蓄靈力,以備不時之需。

然而要見阿羽,卻遠比他們預想的更艱難些。

首先,阿羽并沒有“招兵買馬”,收羅人才。

其次,就算閻摩城城主邸裏,城主“莫知悔”也是個十分低調神秘的人。幾乎無人知曉他的過去、偏好和行蹤。甚至關于他究竟長成什麽模樣,都有好幾個版本流傳。

他獨來獨去,神秘莫測——就《九重天尊》來推斷,他忙于搜羅和修煉魔羅異術,解開分散在各界的天魔封印,确實不太可能常年留在閻摩城。

無人知道該怎麽接近他——甚至都無從判斷自己是否接觸過他。

不過,這段時間他肯定會出現在閻摩城——因為眼下正是幽冥界三大勢力博弈的關鍵時期。他必然得就近關注局勢,也避免亂自內生。

但要判斷他何時在、何時不在,着實不容易。

不過,樂韶歌最終還是捕捉到了他的行蹤。

城主邸的種種不可思議的傳說裏,新增添了這樣一條——昨日城主邸又鬧鬼了,半夜時有人看到屋頂上坐着個人,面容醜陋恐怖,身旁卻跟着一只明耀皎潔華美孤高得舉世無上的白孔雀。

——白翎依舊追随在阿羽身邊。

——阿羽正在閻摩城裏。

樂韶歌便将自己演奏的曲子存進了留音石裏,令風老大送給了那個半夜“看到鬼”的倒黴侍衛。告訴他這東西辟邪鎮魂,在遇到鬼的地方播放一遍就行。

而後她盤點了一番自己的陪葬品——雖是倉促之下草草安葬,蕭重九還是力所能及的寄托了哀思,盡量讓她攜帶着自己平素所愛用的東西安眠——譬如玉脂、香料之屬。

她如今修為全無,又無從靠近城主邸。在不透支靈力不危及性命的前提下,想要把樂音傳到阿羽和白翎耳中,也只能借助這些靈物了。

保養好了樂器,設置好簡單的香陣後,樂韶歌便在月下的天臺上吹笛。

吹奏的,是《雲韶曲》的序章《逐雲》。

其實吹的時候樂韶歌便想,她或許不必如此刻意——她和阿羽都是知音之人,哪怕演奏的是對方從未聽過的曲子,只要他/她聽到了,便能從那樂音中聽出演奏之人是誰。

但為什麽她還是刻意了?

大概因為,她非常害怕他認不出她來吧。

她在盡可能靠近城主邸的天臺上,連續吹奏了兩天。第二日天明,樂班子開始排練的時候,便不斷有人來問——昨夜月下吹笛的,是哪位佳人?

那位收到她的留音石的侍衛也悄悄來問風老大——是不是贈他留音石的姑娘?

可見她所彈奏的樂音,确實傳遞到城主邸了。

但自始至終,阿羽和白翎都沒有出現。

這實在令樂韶歌感到難纏。

她确實可以自我寬慰說,或許這兩日阿羽都不在閻摩城裏。

但她不能不想到另一個可能。

在九華山上,她被樂清和所種下的音魔襲擊後,阿羽決意出走時,曾向她坦白過這樣的真相——她就是他的心魔。他曾在無數個日夜被以她的形象出現的心魔,折磨着。

在她已死去多年之後的今天,阿羽聽到她所彈奏的樂曲後,比起想到是她回來了,确實更有可能認為,是自己的心魔又發作了。

第三日吹奏時,樂韶歌便想——若今日他還是沒來,那她最好還是暫時擱下見他的念頭。哪怕再艱難,也先設法把自己的經脈接起來吧。

阿羽這熊孩子,實在是太難找了。她該準備得更充分些,再嘗試聯絡他。

連續吹了兩晚上夜風,她的體力也有些透支了。兼這一晚心情略低沉些,曲調便吹得斷斷續續。

天上月滿,地上人卻不團圓。

她想到阿羽所受種種苦難,想到他眼下靠仇恨支撐着的內心;想到舞霓在一連串變故之下茫然失措的一錯再錯,終止不堪回首——想到自己到底還是沒有護他們周全,內心的痛苦便如藤蘿絞樹般攀援而上。

胸口突然便疼得再也吹不出一個音來。

握着笛子的手,沉沉的垂了下來。她茫然的望着月下的城主邸。

阿羽依舊沒有現身。

當她轉身準備離開時,身後忽有衣影遮住了月色。有人落足在她身後,衣上繡鳥毛羽皎潔明耀、纖塵不染,正是一只孤傲的白孔雀。他捉住了她握着笛子的那只手。

她緩緩回過頭來,與他正面相對。

她眼眸中的錯訛和沉痛驚醒了他,他擡手遮住了她的眼睛。那手指骨節修長比玉同色,依舊是記憶中撥弦的手。然而他遮得太晚了,她已看見了他的模樣。

《九重天尊》裏确實曾提到過,他不曾祛除面上疤痕,每以惡相示人。所以她對自己可能會看到的面容已心有準備。

可書上沒有告訴她——他失去了一只眼睛。

“別看。”他輕輕的說。

樂韶歌于是閉上了眼睛。

“……別哭。”那聲音又說。

她于是微笑着說,“阿羽,我回來了。”

——她以為自己能說出來,然而開口時只覺胸口痛楚悉數化作腥甜湧上。她再也站立不住,捂住嘴唇撲倒在他身上,鮮血從指縫裏不斷湧出來。

失去意識前她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她想,不論如何,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放開了。

樂韶歌做了噩夢。

或者也不是噩夢——她不過是在夢中看到了自己曾在《九重天尊》裏讀到過的往事。

只那往事裏,阿羽和舞霓歷經磨難,在他們最需要有人陪伴、支撐、保護的時候,她沒有出現。卻在磨難過後,他們最不需要她的時候,以最無能為力的姿态,醒來了。

樂韶歌不由嘆了口氣。

她睜開眼睛時,阿羽的手指正壓在她額頭上。

她于是出言提醒,“我沒有被奪舍。你這一手指下去,我八成又要喪命。”

——他指間凝靈,若不是想強行探查她的識海,就是想直接把魂魄從她軀體擊飛。

他下意識的收了術法。

一時卻也無旁的動作,只不喜不悲的看着她。

樂韶歌也看着他。

昨夜重逢時,他尚是疤痕覆面的惡相。此刻面容卻已複原如初了。只受了魔染的左瞳無法複歸澄澈,他便以眼罩遮住——他天生樂感,審美亦是不俗,那眼罩與其說是用來遮殘,倒更像渾然天成的修飾,給他天生清冷的少年模樣裏,添了些幽冥界特有的狠而豔的情致。

若非昨夜她親眼所見,乍看到他此刻面貌,必定意識不到他是為了隐瞞,才做如此裝扮的吧。可其實若他不藏,必定能令她愧疚心疼,無法釋懷。

他一向都不是會主動同旁人溝通的性格,更尤其怕在她面前流露軟弱和青澀。

而她又過于放任自然,旁人坦誠相待,她便坦然受之;旁人意有隐瞞,她也不逼不問。

于是一旦遇上蕭重九那般對自己誠實對旁人又率直的,于她而言是刀過竹解,水到渠成;于他而言,卻是連交鋒的機會都無,便敗局已定。

命運令她先回到九華山,親耳聽他說出那句山崩地裂的“我想和你共赴雲雨”,又令她輾轉失憶再失憶,直到她終于将那句話當了真,才又讓她一無所有的蘇醒在北冥冰海之下——也是一番煞費苦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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