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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悉知一切過往之後, 對師門前輩們唯有敬重之意。對于自己将要繼承的使命,更無半分怯懦逃避之心……對她那個大豬蹄子師父,卻也多了一分體諒理解,蓋因她此刻所希冀者, 與師父如出一轍——只望劫難能終結在她一身, 勿使後人與她此刻所愛之人, 再為此付出更多犧牲了。
她對阿羽所說的“夢境”, 她依舊期待它有實現的一日。
內心決意已定, 神識歸位。
她依舊身處先賢祠中, 頭頂浩瀚虛空, 師門尊長列次在上。
他們已探查了她的決意, 也洞悉了她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親身承擔救世之職的原委。
“既有此悲願與決意, ”那恢宏之聲再度傳來, “可受吾輩傳承。”
話音甫落,銀針所化的九曜羅天列陣, 在先輩們共同驅動之下,玄妙之門就此洞開。流淌在寂滅之境中的靈願之河化作金光, 灌入了樂韶歌體內。
有流星訊自弦歌祠中飛出, 卻并未四散飛向任何一個門派。它筆直的貫穿了蒼穹,在這寂冷暗夜之中,如一道勾連天地的光柱。
那光柱将整個九華山照得明如白晝。
一瞬之間,萬籁俱寂。然而随即每一個九歌門弟子都聽到了——那光柱之中所隐含的悲憫而宏大的韶音,那是億萬人相互守護與救難的悲願,那慈悲不屈的呢喃已勝過世間一切弦樂的華彩。
當那光柱亮起時,星羅棋布在香音秘境裏的每一個弦歌祠,都随之震動了。
一道道光柱接連在香音秘境的大地上亮起。
那是千年之間,香音秘境裏一代代為救世而奔走的先輩們。他們遺留在弦歌祠的靈識感應到千年悲願終于達成, 于是遵循自己的誓言,将力量傳承給那個承擔救世使命之人。
香音界外,九歌門師長們所走過的每一片土地上,都有這樣逆流向上的光,源源不斷的向着靈願之河彙聚——他們大都只是弱小的凡人,形形色色的過着艱難或者喜樂的日子,一生都沒成就什麽值得書于典冊的功業。但當劫難來時卻盡己所能,救困扶危。他們所救也不過不過是和他們同樣平凡到不值得書寫的人,然而正是這無數平凡所彙聚而成的靈願,成就了救世的威能。
琉璃淨海。
光柱自琉璃淨海的弦歌祠中升起時,也恰是琉璃淨海失守之時——自月餘之前有人修成六部魔羅異術,淨海中所鎮壓的神識之玉便躁動欲脫去。惡靈魔物受其牽引,源源不斷的自弱水泅渡至此,攻打琉璃淨海。琉璃淨海傾全力予以鎮壓,十二檀主為維系鎮魔大陣不眠不休至今。一直奔走在外輔佐保護天音九韶傳人的護法瞿昙覺明,也被緊緊征召回師門救難。
然而至此終于力竭。
天魔神識沖破鎮壓,飛出淨海,已然不知去向。
天音九韶最後的傳承人蕭重九,依舊無意繼承他們的救世之道。
然而末世的鐘聲,卻已然開始敲響。
思及千年夙願與為此付出犧牲,琉璃淨海掌門雲覺尊者與十二檀主只覺肝膽俱催。
卻忽見金光自遙遠的天際亮起,弦歌祠中先賢靈識與之呼應,虹光逆沖入天際。轉瞬之間,大地之上星羅棋布般亮起無數光柱,積澱千年的靈願之力随那光柱彙入天河,流向同一處所在——竟是大道圓滿,願力傳承的跡象!
此刻萬籁俱寂。
這場以天地為琴簫,以萬類靈願為樂曲的盛大演奏,便是天地間最恢宏的無聲大音。
本以為行至絕處,唯有九死不悔一往無前。誰知竟成在此刻。
一身征塵未洗,淨海高僧們便已各自就地盤坐,撥動手上琉璃珠串,告慰就此別去的先輩與英靈,告慰這延續千載傳承不絕,終于圓滿的大願。
雲覺尊者再喚瞿昙子,“天生此異象,怕要驚動許多人。你即刻前往蕭盟主身前護法,我等稍後便至。”
瞿昙子搖頭,“不是蕭重九。”
他被召回琉璃淨海前,一直遵循師命——也或者該說是救世使命——保護輔佐蕭重九。跟随得久了,對蕭重九的性情、心思、行蹤早看得透徹精準。就他看來,這個樂韶歌舍命相救的男人,在各方面都和樂韶歌截然相反。
他看似爽朗豁達,急公好義、奮不顧身,卻對權力有着難以理解的執着。他不斷的擴張到手的權力,追求更高的權力,恨不能将世間一切權柄都握于己手。為此做出了許多同他的正常為人截然相反的事。
譬如樂韶歌死前将修為傳他,他便以自己是天音九韶的傳人為由,當上了九歌門的掌門,進而謝恩索報、趁危集權,促使香音界擁立他為盟主。卻在天龍法會上,斷絕了九歌門正統傳人樂正羽的退路。如今為了促成四境同盟,更是不惜利用天龍界那位女法尊對他的好感。
雖說其人非是因迷戀權柄而執着于權柄,而顯然是因為某些更高尚的理由。可如此行事,只怕他所求,并非止于救世而已。
何況……蕭重九此刻不在九華山上。
——月前,樂韶歌的墓葬被人盜掘,遺體下落不明,怕是已被人奪舍利用。數日前,蕭重九得到消息,香孤寒把“樂韶歌”接去了九嶷山。
蕭重九派去探尋的人悉數被擋在了九嶷山香陣外,于是蕭重九即刻抛開手頭一切要務,前往九嶷山打探香孤寒去了。
他斷不可能在此刻,出現在九歌門的弦歌祠中。
他雖寡言少語,判斷卻一向精準。他說不是蕭重九,那基本就不會是蕭重九。
饒是穩重如雲覺尊者,也不由詫異,“天音九韶還有旁的傳人嗎?……”
瞿昙子沉吟片刻,道,“或許……是樂韶歌歸來了。”
——那被盜、被奪舍的“遺體”,恐怕就是樂韶歌真人。
九嶷山。
這并非蕭重九第一次來拜訪香孤寒。
就他所知,水雲間這位凜香主曾數次在危難之間以香陣替他牽制追兵,為他指引出路。雖始終不曾現身相見,但想來這位凜香主對他頗多善意。
所以當他被推舉為香音界盟主時,便請水雲間掌門為他引薦,希望能見凜香主一面。
誰知卻被拒絕了。
當時的說辭是,這位凜香主秉性淡泊,紅塵不染身,已多年不見外客了。
結果仿佛是在故意告訴他這全是托詞,一個字也不能信一般——凜香主随即便下山游歷去了。他本是天人之姿,更兼花魂霜魄不同人情,舉止天真率然引人注目。一路游歷下來,天下竟無人不傳他的逸事。于是世人皆知,凜香主不是不見“外客”,只是不見蕭重九。
蕭重九當然不會同他計較這些。
卻也不能不在意,凜香主究竟因何事對他心生成見。
漸漸便打探出來,這位凜香主少年時曾與樂韶歌雙璧并稱,一度是莫逆之交。
樂韶歌之于蕭重九,就像一場猝然驚醒的迷夢。
夢中自是深愛不悔,醒後也一度催斷肝腸。
可待夢中所遺忘之事日漸找回,回憶起失憶中發生之事,便常覺不真實。他甚至疑惑,當初那個忘卻一切人世不公、丢失為天地立心志向的,耽溺于平庸喜樂的日常、內心毫無陰霾的自己,是真實的自己嗎?
夢中的他,令清醒的他心生羨慕——可那不是真正的他。
夢中的他、他所愛的女人、他所安居的桃源,早如浮光泡影消散。
世間恒常的真相,依舊是邪惡當道。
而他,必須要改變這樣的世道。令夢中桃源,成為世界真正的模樣。
為此,不惜一切代價。
若香孤寒是因樂韶歌而不願見他,那麽香孤寒便不是他的同道中人。
蕭重九于是便也不再試圖同香孤寒結交。
只在必要之時才遣人前來求教——香孤寒是芳魂寄主,坐覽天下萬事,他的幫助必不可少。而此類求助,香孤寒果然不曾拒絕和欺瞞過他。
這便已足夠了。
可也正因此一緣故,那個借樂韶歌的軀體現世的神秘之人找上香孤寒,便也格外令蕭重九警惕。
凜香主是重情之人,又不通人性險惡,他很可能會被蒙騙。
而凜香主修為冠絕香音秘境,既是無事不曉的芳魂寄主,又是水雲間的核心,他的話對香音界上下都極具說服力。
一旦那個“樂韶歌”被認定是真,那麽,他今日在四境所做一切努力都将化為虛影。
——按照九歌門立派成規,他修成了天音九韶,便有資格繼承掌門之位。可他所修天音九韶,根基是樂韶歌渡給他的修為。而樂韶歌才九歌門的正統。
一旦失去九歌門掌門之位,那麽,他擔任香音界盟主的盟主的資格,便也十分可疑。
而若他不是香音界共推的盟主,他又以何種名義推動四境同盟?
雖說以他為戰雲界所做諸般,必定能得到戰雲界的回護與支持——可對戰雲界而言,他畢竟是境外之人,非我同類。而四境天人素來自傲,是不屑去聽一個“外人”的建言的。
“樂韶歌”的出現,對他今日根基而言,不啻為釜底抽薪。
卻不容他不戒備。
然而這一次,香孤寒依舊不肯見他。
凜香主的寒香幻陣出神入化,蕭重九不是擅長破陣之人,又不能一劍削去九嶷山頭,只好被攔在陣外不得入門。
無奈之下震動喉間玉,聲傳于天,“在下有要事相告,還請凜香主賜見一面。”
凜香主沒答話,只驅動道旁大橡樹伸了根綠枝出來,猛戳道旁界碑。
那界碑上書“往事歷歷”,旁邊一行醒目紅字,“欲見主人,經此上山”。
蕭重九:……
蕭重九聽下屬彙報過很多次——只有經“往事歷歷”上山之人,才能面見凜香主。
但這“往事歷歷”乃是誅心之陣,身在其中,心魔紛擾。對修士,最是險途難行。
蕭重九不怕心魔。他對自己所行之道堅信不移。
可他亦有不願回想的記憶,不欲被他人探查的過往。
這般天真爛漫之人,實在是難以溝通。
——而縱然真見了面,只怕這位凜香主也是一樣的行事風格。
短暫踟躇之後,蕭重九決定另尋他路。
“既凜香主不願賜見,蕭某便不強求了。”蕭重九行禮道別,“只是……樂姑娘的遺體被盜了。若有消息,懇請凜香主随時告知。樂姑娘為救我而死,我不能令她身後不寧,為歹人所亵渎。”
風過山林,樹搖如海。
凜香主依舊毫無回應。
蕭重九倒也不如何失望,回身欲去。
卻忽聞磬磬雅聲,“若來的是阿韶,而非歹人呢?”
蕭重九臉色一變——他擔憂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其人還在山上?凜香主信了她的說辭?”
凜香主似是一笑,卻不知是笑天下無事,還是笑庸人自擾,“她已離去。此刻,大約已到九華山了吧。”
話音才落,便見無數光柱星羅棋布般亮起。暗夜之上霓虹之光如绫羅飄展,那虹光漸凝成無數靈力之河,如百川歸海般向着同一個中心流去——正是九華山的方向。
蕭重九再無多話,旋身化作金光,向着九華山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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