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那流星訊很久才散去。
九歌門衰敗有年, 又經歷過滅門之災,如今确切知曉天音九韶所擔負的使命的人,早所存無幾。可有些記憶,不是非要經人告知才能獲得, 它如遺珠般散落傳唱的詩歌中, 演奏的樂曲裏, 先賢的往事中, 師長的教誨裏, 部族所崇尚的精神中……只需一個契機将之串聯起來, 便驟然間清晰起來。那是流淌在每一個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的人血脈中的共同記憶。
暗夜之中, 九歌門一切弟子都聚集在弦歌祠前, 等待着樂韶歌從裏面走出來。
而樂韶歌終于走出。
和來時相比, 她幾乎無任何改變。依舊是那個在掌門眼中不夠謙恭、在弟子們眼中又不夠威嚴, 聽着她的履歷總覺得驚才絕豔、一接觸真人就覺着平淡無奇,追随她時常覺着她不過如此、一朝她夭亡了才知她竟也不可或缺的代掌門。
她就單薄、平淡的從弦歌祠中走出, 面色還透着些傷後淺淡的蒼白。
行走的姿容有着樂修合乎天地韻律的諧美,也有她一如既往的從容淡定。
……卻既不安定人心, 也不激蕩人情。
所有人都知曉她必定突破了修為的境界, 承擔了某些艱巨的使命。
然而單從外表,着實看不出。
——同是天音九韶的傳人,她修成言靈還更早些。若論憑樂舞修為牽動人心的能力,她無疑要高深得多。可蕭重九想做什麽時,哪怕站在那裏一言不發,也能令人同仇敵忾。她呢?她卻總給人一種,很不能以身相代替她控制場面、打動人心的焦躁感。
——當此風雨飄搖之際,她想要從蕭重九手中奪回權位,難道不該再下些功夫嗎?
還是說她覺得暌違七年之久, 天地易位四時易鄉,可只要她回來,所有人都會毫無理由的舍棄蕭重九,重聚在她麾下?
——至少,她是否該說些什麽?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她,等待她開口。
樂韶歌走到弦歌祠前琅玕臺上,看着聚集在祠前的弟子們。
正待開口時,忽有九條天火龍卷倒扣而下。
那龍卷來勢兇猛,在場弟子們俱都應對不及。
轉瞬間樂韶歌已被囚入火獄。
弟子們一時都愣住了。
卻是舞霓最先醒悟過來,幾乎跟着就要撲進火裏去,卻被迦陵強行攔住。
舞霓又急又恨,卻掙紮不過。猛的想起自己原是主人,立刻動用言靈命他放開,迦陵卻是抗命也要攔她。
其餘宿老與弟子們這才醒神過來,正要齊力救助,卻忽聞青鸾傳音,“勿要近前。”
便見那火中有金蓮旋旋綻放。
蓮花開時,天火龍卷也被強行破開。那火燒着花瓣,漸漸勢盡,最後化作明滅的灰燼,飄散在了夜風之中。
樂韶歌依舊立在原地,肩頭赤金鳳鳥毛羽如焰火烈烈,一雙金瞳子兇猛暴烈,盯着暗夜虛空。
那虛空中一道金光如隕星墜地,卻是蕭重九禦龍而至。
落地收了金龍,正立足在九歌門弟子之前,與樂韶歌當面對峙。
擡手先将舞霓攔住,才義正詞嚴的命令,“不管你是誰,立刻從韶歌身上離開——”
樂韶歌愣了愣,稍稍有些牙酸。
——她覺得,現在的蕭重九,還是規規矩矩的稱她“樂姑娘”比較好。
不然總覺着那份虛情假意欲蓋彌彰。
“阿九,”她忍不住以昵稱相調侃,“我就是樂韶歌。”
蕭重九竟真的被觸怒了。掌心凝勁,不由分說便一掌襲來。
……卻先被舞霓偷襲了後心。
舞霓雖料定他必會動手,搶先偷襲了,卻也無意傷他。飛輪一晃,打斷了他的攻勢,便借機飛撲到樂韶歌身邊。
“她真的是師姐,我向你保證!”也不管蕭重九如何震驚、震怒,先展臂護住樂韶歌,焦急的替她分辨起來,“你冷靜下來,用心聽一聽啊!這是師姐,你肯定聽得出來的!”
……她體內一脈樂神血,天生妙音,能用聽覺分辨萬物。旁人耗費無數精力尚且未必能磨練出的技能,于她卻是天生禀賦。因此她無法懂得旁人為何不懂,外人卻也常不解她無憑無據,怎敢空口評判。
果然,蕭重九壓根就沒聽出,她是在認真規勸和建議。
“舞霓,連你也受她蠱惑了嗎?”
那聲舞霓,叫得頗是情真意切。
樂韶歌倒也不是覺得一個男人就不能同時對兩個、或者七個女人都情真意切。但當這些女人同時在場,并且她似乎也是其中之一時,這感覺,就很讓人替他尴尬了。
……不過,身為當事者的男人,似乎往往意識不到這一點。
舞霓卻瞬間便羞愧難當了。
然而這丫頭到底有所成長,知道眼下不是糾結情情愛愛的時候。
“我沒有受蠱惑,這真的是師姐啊,你認不出來嗎?”
“韶歌已經死了,就死在我懷中,屍身是我親手所葬。”蕭重九道,“數日前我便已傳信告知,有人侵入北冥盜掘了她的屍身,還觸動了守墓法陣。這人分明就是賊子奪舍。你怎會受她蒙騙?!”
先前蕭重九不由分說便要動手,他畢竟是九歌門現掌門,弟子們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此刻見他冷靜下來,肯聽人言了,便有人上前攔在他和樂韶歌中間。
卻是大司典不緊不慢的邊走邊說,“蕭盟主原不是九歌門門下弟子,難免不知內情。我輩知音,可憑耳識辨人。又同靈鳥結下魂契,非其靈魂契主,斷然無法驅使。蕭盟主信與不信,眼前之人确是樂韶歌無誤。”
“韶歌的共命鳥,何曾是這副模樣?”
青羽抖了抖一身火羽向他示威,目光兇狠中帶了嘲諷
大司典也相當淡定,“我輩樂修知靈鳥,也不是靠外相。”
她口口聲聲“我輩”,蕭重九如何聽不出她心之所向?
眼下局面,大出他的預料。
他雖修成天音九韶,然而确實不曾與靈鳥結契過。當上九歌門掌門後,為免與門人們格格不入,也養了只金龍,卻顯然不會為此去結什麽“魂契”。故而竟是全然沒想過,“共命鳥”對樂修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
此刻才知自己大為失策。
然而他亦曾在此修習,當劫難來時舍生忘死傾力相助,保九歌門道統不絕。當初這些耆老們不說他“非我輩中人”,此刻再來申明,未免欺人太甚。
“大司典非靈界中人,焉知靈鳥就無真假?”他也漸漸冷靜下來,“……當日韶歌被陸無咎碎去內丹,身隕道消,是師門尊長們親眼所見。我抱着她的屍身不肯接受現實,也是你們苦苦規勸我,人死不能複生——卻不知大司典何時開始相信,這世上竟有複生之法?”
“信與不信,眼見為實。”大司典卻渾不在意責任誰來承擔,“也或許是當日我們弄錯了,代掌門只是受傷過重,陷入假死。”
“弄錯?衆多耆老親眼所見,也能輕易看錯?早知可能有錯,又為何言之鑿鑿,令我承受刻骨之痛?”
大司典默然。
“原本……”陰律主卻也站了出來道,“原本代掌門之死,我們都不是親眼所見。當日代掌門被囚在太幽城,我等主張傳訊給樂司和琉璃淨海,與他們合兵救援,蕭盟主卻自作主張孤軍深入。待我等趕去時,只見掌門身亡——至于掌門是陸無咎所殺,死前傳功與你,這些都是聽蕭盟主轉述!”
陰律主是師門尊長中最執着于樂正傳承的人,對阿羽一向滿懷期待。眼下他尚還不知阿羽入魔一事,雖迫于大局不得不承認蕭重九,對蕭重九毀去阿羽喉間玉一事卻始終難以釋懷,此刻被蕭重九一激,新仇舊恨,不免腦補過甚,“何況,掌門死于碎魂劍。然而這些年來,老朽未見陸無咎用過一次劍。倒是代掌門劍術精進,無人可敵!蕭盟主就沒沒什麽要解釋的嗎?”
此言既出,在場衆人俱是驚詫。
“韶”是至清至聖的天音,若非心存一道清聖不染的正氣,既無法習得天音九韶,也無法繼承其功法。而蕭重九不但繼承了,還将其修煉至大成。出于對天音九韶傳人的信任,他們從未懷疑過蕭重九的居心與言行。
然而自從恢複記憶之後,蕭重九種種汲汲營營的作為,與門下弟子素來認知大相徑庭。不免令他們心生疏遠。
此刻被陰律主一言點破,心底那些被有意無意強壓下去的懷疑,不免如水底泥沙翻湧——是了,為什麽他們從未懷疑過還有這種可能?畢竟當日他們所見就是,樂韶歌死于劍傷,而蕭重九習劍。蕭重九将惡名推給了陸無咎,自己卻習得了天音九韶。九歌門上下只樂司一人懷疑蕭重九,而後樂司便被蕭重九廢去喉間玉,落入賊子之手,下落不明……
“既然蕭盟主對掌門如此深情,掌門歸來,蕭盟主不該是最歡喜的嗎?”終于有弟子嗫嚅着質疑,“為何不由分說就要致掌門于死地?”
不論樂韶歌還是舞霓,都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畢竟,在她們眼中,蕭重九縱然有種種毛病,卻唯獨行事光明正大這點,無可指摘。
可原來,在不明真相者眼中,樂韶歌之死竟也可以有這種推測?
“我确實是陸無咎所傷。”此刻再不開口,事态怕就難以控制了。樂韶歌只好出面替蕭重九解釋,“他奪了……蕭盟主的劍。”
蕭重九當着陸無咎的面一劍刺死了他的情人,這就是陸無咎追殺他的緣由。現在想來,在蕭重九的面前用他的劍刺死樂韶歌,也是這個變态複仇的其中一步吧。
“至于天音九韶——則是因我重傷之後,蕭盟主受激過深,幾乎走火入魔。我為喚醒他的神志,只能天音九韶渡給他。彼時他意态狂亂,想來也難以察覺我是死是活吧。”
樂韶歌按下舞霓持環的手臂,走到蕭重九跟前。
當年尚不知這人來歷時,便常覺着他慷慨灑脫,該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事實上在《九重天尊》之中,他也确實是個胸懷天下,豪氣幹雲的大英雄。
可仔細回想起來,在她面前時,他其實少有揮斥方遒的時候。倒總是不免讓她見着他落魄、狼狽、馬失前蹄的一面。
當年她動了戀心,縱然蕭重九落難,她也只當他“金鱗豈是池中物”,反而無法察覺他的脆弱和偏執。如今戀心平複了,且兼在瀚海之中曾親見他所尋求的“大道”,反倒能體察他何以長成如今的性情。
“我是樂韶歌,”她平靜的凝視着蕭重九的眼眸,“你真的認不出我來嗎?”
蕭重九的目光不由一震。
然而那一震之後,眸中細微的柔光卻随即便被壓下了,他語調依舊耿直,像個常遭誤解的狷介孤客,“恕蕭某眼拙。蕭某既無共命鳥,又不能以耳識辨人,确實認不出。然而……”随即語氣便緩和下來,“既然門中弟子們都能認出……”他一掃底下衆弟子,見無人有異議,才接着說道,“大司典與講經閣也斷言無誤,想來是不會有差了。”随即話音裏便帶了些不忍的顫音,“你……是何時醒來,又是如何醒來的?”
樂韶歌故作回想之态,“待盜墓者打開冰棺後,才知年月。先前只覺時光漫長,倒不記得是何時醒來。”
蕭重九便是一噎。
樂韶歌卻也無疑陷他于不義,堵他一嘴,便輕松揭過,“那極寒冰棺有療傷之效,想是身上重傷漸漸修複之後,意識也随之緩慢蘇醒了吧。”
蕭重九面色稍緩。
樂韶歌随即又道,“這些年,多勞蕭盟主替我周全師門,看顧我一弟一妹。此中恩義,來日再報。眼下我師門中正有內務要事,無瑕接待他人,蕭盟主若無他事,可否暫且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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