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夜色濃重, 樹梢挂着一彎明月,風吹過林間,有蟬聲窸窣。

錦繡低眉斂目走入房中, 行走間煙青色的裙擺沒有絲毫晃動。

“奴, 見過大人。”錦繡俯身下拜,額頭緊緊貼在地面。

男人端正地跪坐在桌案前,手中握着一卷書冊,聞言緩緩擡頭, 嘴邊勾起一抹笑:“起身吧。”

他衣着與南魏人絲毫無異,但比常人更深的眼窩和高挺的鼻梁,還是顯出他胡人的身份。

錦繡站起身, 微垂着頭,并不敢直視他。

男人輕笑一聲:“怎麽,我這樣可怕,叫你連看一眼都不敢?”

“大人威嚴,奴不敢直視。”錦繡恭敬而謙卑。

男人放下書冊,一步步走到錦繡面前, 捏着她的下巴擡起:“果真是個美人兒, 怪不得洛陽城中那麽多世家郎君, 都做了你的裙下臣。”

錦繡目光低垂着:“謝大人贊。”

“聽聞這些時日, 就連中書令蕭明洲也常來聽你撫琴?”男人又問。

“是, 他常同三五好友一道飲酒, 讓奴撫琴助興。”

男人放開手,聲音陰冷潮濕,如同吐信的毒蛇一般纏繞上錦繡的脖頸:“日日對着那般人物,你是不是,也想常伴他身旁?”

錦繡立刻跪了出去:“奴不敢!奴對大人忠心耿耿, 絕不會有二心。”

“怕什麽?”男人笑了起來,“若是今夜之事能成,便讓你入蕭明洲後宅又如何?”

錦繡眼中卻并無喜意,她死死掐住掌心,壓下心中懼怕,說:“錦繡此生,只忠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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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如此。”男人背過身,“今夜之事,你的手腳應該足夠幹淨吧。”

“大人放心,從頭到尾,我都未曾露面。”

與此同時,朝芳園中。

清梨搖着頭,只說不知道,甚至連她腹中孩子生父是誰也不肯交代,蕭雲深不免心寒。

見實在問不出什麽,裴清行上前道:“如今已過宵禁,不如先将她關起來,明日回蕭家交給舅舅,調查清楚之後再行處置。”

告訴小叔叔?蕭雲深的臉色有些不自在,若是叫小叔叔知道…

裴蓁蓁冷冷瞥他一眼:“你莫不是認為,到了這時還能瞞住舅舅?”

蕭雲深心虛地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見他老實,裴蓁蓁對桓陵道:“桓家郎君,今晚我兄妹在此打擾一晚,還望見諒。”

桓陵搖搖頭:“女郎客氣,若非我設宴,雲深今夜也不會遭人算計,你放心,我桓家也會助雲深查明真相。”

朝芳園的侍女領着裴蓁蓁進了客房,正要為她更衣,被裴蓁蓁擡手止住:“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動手。”

見她臉色不佳,侍女識趣地退出門外。

房中蠟燭靜靜燃燒,寂靜的夜裏,裴蓁蓁坐在窗邊,慢慢阖上眼。

裴蓁蓁追着女童來到破廟前,枯敗的樹葉落了滿地,女童被石子絆了一跤,摔在地上,吃痛地捂住腿。

裴蓁蓁走近她,女童害怕地往後退了退,卻沒有放開手中錢袋,反将錢袋往懷裏藏了藏。

“将錢袋交出來,我便不計較你偷盜之事。”裴蓁蓁冷聲道,她下半張臉都被布巾纏了兩圈,只露出一雙冷冽的眼。

女孩兒咬着唇,髒污的臉上表情倔強,她搖了搖頭。

“你想讓我抓你見官?”此地偏遠,未有兵禍,官府尚有威嚴。

“爹爹,治病,錢。”女孩兒終于吐出幾個字。

“你爹爹病了,同我有什麽關系。”裴蓁蓁冷漠道,這世上可憐的人太多,她連自己都救不了,又何來心力救別人。

女童癟下嘴,抽泣兩聲,終于大聲哭了出來。

這般動靜終于驚動了破廟中的人,青年披散着頭發,杵着一截樹枝走出。

“念念?念念?”他高聲喚道,面上帶着急切,卻怎麽也走不快。

他很快看見了大哭的女童,和她牢牢護在懷中的錢袋,再有冷眼站在一旁的裴蓁蓁,頓時便明白了。

“念念,你是不是偷了別人的錢?!”他厲聲道,“爹爹平日怎麽教你的?!還不快将錢袋還給這位女郎!”

男人訓斥完女兒,又轉過身,弓着腰有些可憐地對蕭蓁蓁賠禮:“女郎見諒,我女兒年幼無知,我定會好好罰她,請你原諒她這一遭…”

裴蓁蓁的目光落在他褴褛的衣衫,散亂的長發,還有空蕩蕩的右腿褲管上。

“表兄…”裴蓁蓁只覺得鼻尖酸澀,她啞聲喚道。

青年僵住了,她弓着的脊背慢慢挺直,這動作叫他有些陌生,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站直過了,要在這亂世中活下去,必須學會彎下腰。

他看着裴蓁蓁被布巾掩住的面容,動了動唇,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是他想的那個人麽?她還活着麽?

裴蓁蓁解開臉上布巾:“是我,表兄,我是蓁蓁。”

猙獰可怖的傷痕橫在她臉上,将嬌美的容顏全然毀去,從五官中卻還依稀辨得出年少模樣,蕭雲深眼眶泛紅:“蓁蓁,你還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們都以為,都以為你在洛陽城破之後便自盡了…”蕭雲深抹了一把臉,艱難露出一個笑。“若是小叔叔知道,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蓁蓁,你的臉,你的臉又是怎麽回事?!”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臉上那道長長的傷疤,卻發現自己指尖全是黑灰,又沉默地收了回去。

“是我自己劃的。”裴蓁蓁淡淡道。

她說得很是輕描淡寫,蕭雲深卻明白,對一個女郎來說,何等境地才會親自下手毀了自己的容貌 。

“若是小叔還在,見你如此,不知會多傷心…”蕭雲深低喃道。

他低下頭,叫過女童:“念念,來,叫姑姑,這是你姑姑。”

小小女孩兒怯生生地看着裴蓁蓁,抹着眼淚喚了一句:“姑姑。”

南魏兵敗如山倒,蕭雲深帶着女兒逃亡的一路,斷了右腿。他重傷在山洞昏迷時,是蕭念哭求了山中采藥人為他敷上傷藥,才僥幸撿回一條命。

傷了右腿的父女倆一路到此,全靠山間野果為生,近兩日栖身破廟,蕭雲深斷了的右腿疼痛難忍,幾乎叫他無法入眠,蕭念才動了偷盜的念頭。

偏巧偷到裴蓁蓁頭上。

裴蓁蓁身上的銀錢,若她一人倒是足夠北上,但蕭雲深的腿傷太過嚴重,治了幾日便将錢花得七七八八。

為了賺些藥錢,裴蓁蓁不得不去當地豪族家中做些漿洗的活。

蕭念跟在她身邊,小小的身體舉着衣物挂起,寒冬臘月,兩人的手浸在冰水裏凍得通紅。

“餓不餓?”裴蓁蓁将她被風吹亂的額發理順,溫聲問。

蕭念搖搖頭,露出稚嫩的笑容:“不餓的。”

怎麽會不餓?裴蓁蓁摸摸她的頭:“今日為爹爹買了藥,姑姑給你買一串糖葫蘆怎麽樣?”

蕭念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還是搖了搖頭:“不用的,存下來,給爹爹治病。”

“一只糖葫蘆罷了,不會影響爹爹治病。”裴蓁蓁眼神溫柔。

走出藥鋪,裴蓁蓁牽着蕭念,停在街口小販面前:“一支糖葫蘆…”

她放開蕭念的手,從袖中摸出銅錢交給小販。

結果一轉身,卻不見了蕭念。

“念念?念念?!”裴蓁蓁一手提着藥包,一手拿着糖葫蘆,掃了一眼四周卻沒看見人,走了兩步,終于急了。

“念念!念念你在哪裏?!”

街口處,一輛馬車狂奔而過,駕車的仆人揚着馬鞭,街道兩邊路人紛紛避讓,路中卻有一個小小女孩兒蹲着身,不知在做什麽。

裴蓁蓁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蕭念嬌小的身軀被馬車撞飛,她翻滾一圈,最終毫無聲息地躺在地面。

“不——”

裴蓁蓁手中的藥包和糖葫蘆落了一地,她沖了上去,抱起躺在血泊之中的蕭念。

“姑姑…”蕭念虛弱地睜開眼,斷斷續續地叫她。

裴蓁蓁的手發着抖:“念念,沒事,姑姑這就帶你去看大夫…”

撞了人的馬車終于停了下來,馬夫驕橫之色不改:“好端端地往路中跑,分明是找死!我家郎君心善,這串大錢拿去,休要糾纏!”

一串錢被扔了下來,落在血中。

裴蓁蓁赤紅着雙眼擡頭:“你以為這點錢就能買我念念的命!”

馬夫冷哼一聲:“真是貪心不足!”

他只覺得這女子想借着這意外,獅子大開口。

車廂中的人好像說了什麽,馬夫點頭哈腰谄媚應是,轉頭面對裴蓁蓁又是另一副面目:“我看你們分明是故意跑到這路中,想訛錢罷了!我家郎君說了,你若不服,盡管去告官便是,我家郎君乃錢氏三郎,千萬別弄錯了人!”

說完這番話,他一鞭揮下,馬車便将裴蓁蓁甩在身後。

“姑姑,我好疼啊…”蕭念呢喃道。

裴蓁蓁深吸一口氣,忍住眼淚将蕭念背起:“沒事,念念,姑姑這就帶你去治傷,你不會有事的!”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向醫館,蕭念身上的血液順着裴蓁蓁的脖頸流下,染紅了她的衣襟。

“姑姑…我不是故意要訛錢…我只是去撿…阿娘留下的珠子…”蕭念靠着裴蓁蓁的背,氣息微弱,“念念不是壞孩子,爹爹教過,不許偷錢…念念不做壞事…”

裴蓁蓁哽咽道:“姑姑知道,姑姑知道念念最乖了,你再忍一忍,不要睡好不好?姑姑答應了給你買糖葫蘆,你還沒有吃呢…”

這個孩子會把她冰冷的雙手放在懷中取暖;會因為新編的辮子開心一整天;會仰着臉笑着對她說,姑姑,我不餓,你吃。

她還那麽小,她還沒能看看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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