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回裴府的路上, 馬車突然停住。

裴蓁蓁回過神,問:“怎麽了?”

“女郎,前方似乎是使團進城。”馬夫答道。

使團?裴蓁蓁想起, 今年是今上李炎五十整壽, 自要大肆慶賀,各國都會遣使者朝拜。

不過如今還未入夏,不只是哪國的使團來得這樣早。

她掀開車簾,望見風中飄揚的白底狼首旗。

裴蓁蓁的瞳孔猛地放大, 那是匈奴的王旗,記憶中洛陽城中飄滿的匈奴王旗,是她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魇。

棗紅的駿馬上, 異族打扮的少女不滿地甩着鞭子,對陪在身邊的護衛道:“都怪你們沒用,害得我們這麽晚才進城,那些城門守衛險些不肯放我們進來!”

她容貌明豔,很有異族的風情,如同草原上自由生長, 生機勃勃的野花。

匈奴王女, 劉邺之女, 雅其格。

裴蓁蓁緊緊握住了車簾。

“女郎, 怎麽了?”身旁的白芷忍不住擔心問道, 女郎的表現, 實在太奇怪了。

裴蓁蓁側頭看向她,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洛陽城破,胡人士兵闖入裴府,危機之間,繁縷主動和她換了衣物, 冒充她的身份,最後死在火中。

皇宮之中,胡人徹夜宴飲,充耳是靡靡之音,有人抓過白芷要淩辱于她,她掙紮之中,被那人一腳踢中心口,嘔血不止。

裴蓁蓁和紫蘇求了醫官開藥,卻是沒有用,那個冬天,白芷便被一卷草席裹了扔出皇宮。

一個宮女的命,當然不算命。

紫蘇因着善數算,被匈奴王女雅其格收在身邊做侍女,借着這一點,紫蘇在一晚宴飲之中,在酒中下毒。

她做的并不算嚴密,事後輕易便被查了出來,她便也逃不過一死。

雅其格恨她讓自己失了面子,拿着馬鞭生生抽了紫蘇三十鞭才解氣。

裴蓁蓁等宮女都被抓來觀刑,她看着鮮血淋漓的紫蘇,卻連哭都不敢出聲。

“女郎?”白芷再次喚了一聲。

裴蓁蓁終于回過神,她垂下眼睫,複又看向窗外。

“公主,你就別怪他們了,馬車車轅斷了,他們也沒辦法。”青年笑着驅馬到了雅其格身邊,“馬車裏裝了那麽多朝貢的賀禮,也不能丢了。”

雅其格哼了一聲,顯然怒意未消。

青年便又勸道:“公主,馬上就要見到大王,你難道不高興嗎?你不是一直很想來洛陽城看看麽,明日屬下陪你逛逛洛陽城可好?公主是草原最美麗的花朵,當然要笑起來才最美。”

他好話說了一堆,雅其格的臉色終于由陰轉晴:“好吧,好不容易要見到阿父,不該為這些蠢貨生氣!”

其他的護衛暗暗向青年豎起大拇指,果然只有你勸得了公主。

他們這位公主,可真是不好伺候的主兒,稍不順心便要鞭笞身邊人,根本是不講理的。

只是裴蓁蓁看向青年,殺機畢現。

石敢——

‘為什麽?’

‘到了這時候,你還在問為什麽?裴子衿,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蠢。’

‘你就這麽恨我?我也是你的女兒,你為什麽一定要我死?!’

‘你生下來那日,我就該掐死你!你生來就帶着災厄,你該死啊!若不是你,他不會死,阿英不會走丢,我不該生下你!’

‘什麽他?’

‘他是我唯一愛過的人,我大哥卻逼我們分開,嫁給裴正!我從來沒忘記過他,阿英是他的女兒,我要将最好的一切都給阿英!裴子衿,你就該在泥沼中,一生不得掙脫!’

‘你瘋了嗎!’

‘我怎麽會瘋?’蕭氏奇異地笑起來,她将下了迷藥的茶水強行灌入被綁縛了雙手的裴蓁蓁口中。

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朦胧,裴蓁蓁隐隐約約聽見她說,當日洛陽城破,也是我故意将通傳你的人攔住,我逼着裴清淵離開。

裴子衿,你果然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我從來沒将你們三兄妹當做兒女,你們流着裴正的血脈,不配做我的孩子。

......

‘自己毀了容貌?啧,既然如此,就叫她做個灑掃的下人吧,好好的主子不肯做,偏要講究什麽骨氣,我成全她。’

月上柳梢頭,花園之中,琴瑟之聲溫柔婉轉,作為青州刺史的石敢左右都陪着容色出衆的女子,女子嬌笑着将酒盞喂到他嘴邊,石敢喝了,面上一片暈紅。

喝到興起,他起身到正中,跳起舞來。

裴蓁蓁捧着一壺酒走上前,她低頭彎腰,就如尋常婢女。

半途上,醉得不輕的石敢一把拉住裴蓁蓁,擡手要撕開她的衣襟。

裴蓁蓁手中酒壺落地,她拼命掙紮,卻比不過石敢的力氣,混亂中,她直直給了石敢一巴掌。

這一巴掌叫石敢清醒些許,也叫他怒氣勃發,瞧着裴蓁蓁臉上猙獰的疤痕,他厭惡地皺了皺眉頭:“這般樣貌,還做什麽堅貞不屈的樣子!”

他一巴掌打在裴蓁蓁臉上,她不穩地跌坐在地。

“本将軍想做什麽,你還敢違逆!”石敢冷笑着,他尚且覺得不解氣,又上前踩住她揮手打了他一巴掌的右手。

腳底用力一碾,裴蓁蓁疼得渾身顫抖,卻死死咬着牙一聲不吭。

“你們這些魏人,天生就低我們一等,便該如豬羊,任我宰割!”

她原本只打算逃出青州,可是這一刻,她改了主意。

她不會放過,任何欺侮過她的人。

她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到她。

一月之後,裴蓁蓁踏出青州城門,同一刻,青州刺史,劉邺親封的武威将軍石敢,橫死府中。

瑤臺院中,裴蓁蓁倚在高大的松樹樹幹上,手中提着白瓷的酒壺,眼神很是冷漠。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些事了。

重回少年時,那些故人也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如石敢這等以屠戮南魏平民為樂的,不妨早一些送他上路。

裴蓁蓁灌了一口酒,過了兩年,她已不會如第一次那般沾酒便醉。

她該離開洛陽了,風暴即将來臨,身處漩渦之中的,無人能全身而退。

輕松跳下樹,裴蓁蓁只覺得喝下的酒液仿佛在血液中燃燒,叫她的心似乎也燃起一把火。

演武場上,裴蓁蓁最後一招劍式揮出,額頭汗水滴下,她的眼比劍芒更加鋒利。

“我從來不知,你有這樣好的劍術。”裴清行站在一旁,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

“大哥。”裴蓁蓁收回劍,淡淡喚了一句。“你不知道的事,有很多。”

裴清行無奈地笑笑:“是我不夠關心你。”

兩兄妹并肩坐下,裴清行遞了帕子給裴蓁蓁,她擦去額上薄汗,道了聲謝。

“你不必那麽關心我。”裴蓁蓁的語氣很冷淡。

“我是你大哥,血脈相連,自然是該關心你的。”裴清行覺得她的話很奇怪。

裴蓁蓁嗤笑一聲:“即便親生的母親,也有盼着子女死的,血脈何曾可靠。”

“蓁蓁...”裴清行皺起眉,他那般聰明,如何聽不出裴蓁蓁的言外之意。

裴蓁蓁打斷他的話:“大哥心中應該也是明白的,旁的話不用多說。”

她和蕭氏之間,絕沒有和解的可能。

裴清行自然清楚,直到今日,他都還記得,長姐走失的那一晚,母親瘋魔的模樣,她甚至抱起蓁蓁,想将她活活摔死。

母親如此,他又有什麽資格勸蓁蓁委曲求全包容母親?

裴清行是端方君子,行事自有原則。

“你今日不開心,是因着親事?”裴清行轉開話題。

其實并不是為了這件事,但令裴蓁蓁不開心的事,是決不能訴諸于口的。

見她不語,裴清行便以為是她默認:“你年紀尚小,盡可以慢慢選一個自己歡喜的。只要你歡喜,父親和舅舅便不會反對。”

“那,如果我根本不想嫁人呢?”裴蓁蓁面容沉靜,眼中認真不似作僞。

裴清行有些驚住,在他一貫的觀念中,男女嫁娶,該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件事。

“蓁蓁,你怎麽會這麽想?”裴清行很是不解。

裴蓁蓁卻不想解釋,裴清行不懂她,正如她也不懂裴清行。

“大哥,倘若有一日,你一人之死,能換數條人命,其中還有你的恩師,你會怎麽做。”裴蓁蓁問他。

裴清行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一人死,能換數人活,自然值得。”

他會義無反顧,慷慨赴死。

裴蓁蓁勾了勾嘴角,笑意不達眼底,她果然沒猜錯。

她永遠不會明白,他們為什麽能輕易獻出自己的性命。

裴蓁蓁突然什麽也不想說了:“大哥,夜深了,我該回去就寝。”

裴清行點頭,看見她起身,身影漸漸融入夜色。

他突然覺得,她的背影很是寂寥。

“蓁蓁,不管未來發生什麽,我永遠是你大哥!”

“…好。”

耳畔是呼嘯的風聲,馬蹄揚起塵土,半空中白底狼首的匈奴王旗飄揚,而大魏的旗幟已經染上鮮血,殘破不堪。

喊殺聲震天,王洵看見自己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腳下的土地被鮮血染紅,那一瞬,他有些茫然。

王洵不知道自己身上多了多少道傷口,也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敵人。

可是沒有用,這一場仗,根本沒有勝算。

那位大将軍,讓他們斷尾,便是要他們這些人的命,換一個喘息的機會。當日承諾的支援,根本就是一紙空文。

“七郎,對不起,若是我能聽你的,兄弟們便不用随我一起死…”端王年輕的臉上露出沉重的愧色。

王洵看見不遠處胡人領軍的将領,他策馬向前,彎弓搭箭,流矢擦過臉側,王洵的手絲毫未動,那一箭,正中眉心。

胡人的陣型頓時亂了起來。

長刀劈在王洵背上,周圍的胡人高叫着為将軍報仇,将他團團圍住。

四面的兵戈揮向王洵,鮮血順着嘴角流出,端王怒吼着帶人殺入包圍圈中,玄色的披風上滿是暗紅的血色。

“冒坼已死,爾等還不快降?!”王洵拼盡最後的力氣,射下匈奴的王旗。

端王和親兵也高聲道:“冒坼已死,爾等快降!”

聲浪一波一波傳開,得知首領已死的胡人軍隊軍心渙散,一時組織不起有效的進攻。

端王帶着王洵,趁這個機會帶着殘兵逃離戰場。南魏殘破的戰旗倒在身後,那是一個王朝末日的悲歌。

王洵撿回了一條命,卻落下了一身傷病,從此世間,再沒有能縱馬馳騁的王家麒麟兒。

便是仲夏之時,他也要披着厚厚的披風,握着暖爐。他是北魏王相,也只能永遠端坐府中,殚精竭慮,運籌帷幄。

王洵從夢中驚醒,他轉頭望向窗外,只見月色朦胧,歲月靜好。

作者有話要說:  到這裏前世主線就交代完畢了,小天使們應該能理出完整的時間線啦

快到高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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