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裴沅祯站在窗前,暖陽落在雕花楹窗上。他一只手負于身後,一只手伸向前。

正在漫不經心地曬太陽。

裴沅祯身姿颀長,靛青的道袍①直襟露出裏頭雪白的中衣。玉冠高束,黑絲如瀑,襯得他側顏輪廓白皙且精致。

他手掌慵懶而緩慢地翻轉,任陽光流溢其上。

這一刻的裴沅祯不像個奸臣,氣質幹淨得猶如從聊齋裏走出來的書生。

“喂......喂?”

大壯擡手在沈栀栀眼前晃:“看什麽呢?”

沈栀栀收回視線:“做什麽?”

“我還問你做什麽呢。”大壯說:“你鬼鬼祟祟躲在柱子後看什麽。”

沈栀栀沒好意思說是在看美男,她把大壯扯到一旁,低聲問:“大人怎麽突然回來了?”

“什麽叫突然回來?這是大人的府邸。”

“不是......”沈栀栀說:“我正打算歇午覺呢,也沒個準備。”

以前見裴沅祯都是晚上的時候,這會兒青天白日的,她還真有點......不習慣。

“那你好生準備,大人接下來估計得在府上待許久。”

“待許久是何意?大人不用上朝嗎?”

“這我不清楚,我是聽幹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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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壯沒空跟她說話,他今日輪值:“不耽擱了,我去傳膳。”

“哎哎......你幹爹還說了什麽?”

大壯擺擺手,走遠了。

沈栀栀四下看了看,這裏人人都有事忙,好像就她挺閑。這會兒膳食還沒擺上來,她也不能進去幹等着。

想了想,她走到廊下臺階,選了個陽光充沛的地方坐下。

“今日天氣真好。”沈栀栀贊了句。

她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這時,有什麽東西湊過來,就在她背後,喉嚨還發出嘶嘶的滾動聲。

沈栀栀僵硬地保持着懶腰的姿勢不敢動,顯得很滑稽。

少頃,她小心翼翼開口:“狗大人,你來了?”

她讨好地說:“我今日來伺候大人用膳,順便帶了一包牛肉幹孝敬你,想吃嗎?”

斯哈斯哈......

“那我......現在拿給你?”

她緩緩收回胳膊,然後解下腰間的布袋一甩,牛肉幹甩出去老遠。

趁阮烏去撿牛肉幹時,沈栀栀飛快地跑開躲在柱子後。

不遠處有侍衛瞧見了,走過來訓斥:“放肆!你給阮将軍吃的什麽?”

“将軍?”

侍衛嚴厲道:“阮将軍可是跟大人上過戰場、取過敵人首級的,豈容你随意戲弄?”

沈栀栀真是長見識了,她知道裴沅祯權勢滔天,但怎麽也沒想到連狗都能稱将軍。

真真是驗證了那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阮将軍每日只能以生肉為食,你剛才撒的是什麽?莫不是想毒害阮将軍?”

“沒有沒有,我給它吃的是牛肉幹。”

為了驗證所說如實,沈栀栀忙從袋子裏掏出一顆放進嘴裏,囫囵道:“真的是牛肉幹,沒有毒。”

那侍衛半信半疑,原本還想再說話,但看見了什麽,頓時恭敬地低下頭,走了。

沈栀栀奇怪,轉頭去尋,卻只來得及捕捉窗邊一閃而過的靛藍身影。

恰好此時,擺膳的小厮們次序來了,沈栀栀提着裙擺趕緊跑過去。

到了門口,她先是探頭朝屋裏看,沒見到裴沅祯身影。

等小厮擺完飯菜,裏頭又變得靜悄悄。

沈栀栀深呼吸,蹑手蹑腳走進去。視線在屋內轉了一圈,才發現屏風背後坐着個人。

她默了默,小聲喊:“大人,吃飯啦。”

裴沅祯沒應她。

“大人?”

裴沅祯還是沒應她。

她喊得這麽大聲,沒道理聽不見。沈栀栀兩根食指對了對,兀自尋思。

難道是朝堂又發生什麽事令裴沅祯心情不虞了?

可心情再不好也不能不吃飯啊,這會兒都中午了。寧叫衣裳破不叫肚子餓,這是她娘從小教她的,即便天塌下來,也得吃飽才頂得住。

想到此,沈栀栀再次看向屏風下那個坐着的男人。

開口勸道:“大人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你若氣死......啊——”

她口訣才背了兩句,突然有個不明物體從屏風裏破空飛出,精準地打在她脖頸上。

疼倒是不疼,就是......

“啊....啊啊......”

沈栀栀驚恐地捂住自己的脖頸。

她怎麽說不出話了?

沈栀栀緩緩低頭,視線落在地上那個不明物體,是顆墨玉棋子。

等緩緩擡起頭時,屏風裏的人出來了。

裴沅祯嫌她吵,索性點了她的啞穴。但空氣安靜後,他反而看不進書了。

他走到飯桌前坐下。

沈栀栀捂着脖頸,直愣愣地望着他。

這個男人前一刻還溫潤如書生,下一刻就動粗。

少頃,裴沅祯懶懶掀眼,朝她看過來。

他靜默不說話,但沈栀栀機靈地讀懂了他的意思。也顧不上嗓子了,小跑過去伺候。

室內安靜得落針可聞,也安靜得沈栀栀渾身不自在。

她是個愛說話的,不說話難受。

就如此刻,裴沅祯細嚼慢咽,而她在一旁幹看着,實在不得勁。

簡單清了清嗓子,沈栀栀嘗試開口。

結果一出聲又變成了“啊......”

嗓子粗啞難聽,像是有巨石堵在喉嚨,每發出點音就要挪開巨石,又疼又費力。

沈栀栀幹脆閉嘴了。

這頓飯約莫吃了兩刻鐘,沈栀栀伺候得手酸,想着等他吃完應該會解開自己的啞穴。

哪曾想,裴沅祯像是完全沒發現她的存在,吃完飯徑直起身走人。

沈栀栀望着他絕情地消失在門口,不可置信。

......?

她的嗓子呢?不管了?

裴沅祯是真的不管了。

接下來的幾天,沈栀栀都說不了話。這期間,她又伺候裴沅祯用膳了兩回,一回比一回殷勤懇切,就希望他能行行好。

但裴沅祯幾乎當她是空氣,每次吃完飯就走人。

沈栀栀敢怒不敢言。

她去找大壯,比比劃劃地說了情況。

大壯也沒轍:“你定是哪裏伺候得不好惹大人生氣,大人這是罰你啊。”

沈栀栀點頭。

她當然知道。

“既然是大人的懲罰,整個府上沒人敢幫你。”

“......”

“栀栀妹妹你還是忍忍吧,我幫你問過了,這啞穴過幾日可自解。”

“.......”

陳管事來看過她一次,什麽話也沒說,耐人尋味地打量了她會,然後走了。

就這麽,沈栀栀啞了五六日,嗓子才漸漸恢複。

沈栀栀嗓子恢複這日,晴空萬裏。

大壯給她介紹了筆生意。

“上次栀栀妹妹讓我幫忙的事我還記得,今日就帶你去見這人。”

沈栀栀高興地問:“是哪個院的小厮?”

“不是小厮,是侍衛,在明輝堂當值。”

沈栀栀走路打了個趔趄。

聽到明輝堂,她有點心虛。生意做到了裴沅祯侍衛的頭上,也不知會不會被他發現。

見面的地方約在明輝堂東邊巷子。這條巷子一牆之隔是祠堂,往南是渺德堂,往北去是後罩樓,也就是沈栀栀小院所在地。

因此,鮮少有人來這。

才進巷子,大老遠就瞧見那侍衛等着了。

走近後,沈栀栀才發現這人她此前見過,正是那日訓斥她給阮烏吃牛肉幹的侍衛。

侍衛見到她顯然也詫異了下,不過很快就恢複如常。

“沈姑娘,”他開口介紹:“我叫霍秉。”

沈栀栀點頭,問得直接:“你喜歡的姑娘叫什麽名字?”

霍秉也不扭捏:“馮如意。”

沈栀栀咂摸了下名字,飛快在腦海裏搜索,實在想不起來是哪位。

便問:“她是哪個院的?”

“儲玉院。”

“儲......”沈栀栀一驚,小聲問:“你确定沒弄錯?”

儲玉院的姑娘可不是婢女,那是裴沅祯的女人。

雖說裴沅祯從未碰過,但既然住進了儲玉院那就算府上半個主子。

“沈姑娘!”霍秉無比鄭重地作了一揖。

“實不相瞞,我與阿意從小相識,我們青梅竹馬長大,後來兩家長輩許了婚約。可天意弄人,我服役沒兩年,村裏遭了水災,我的家人以及阿意一家都不知去向。也就在去年,阿意入府後,我才得知她的遭遇。她雙親在逃難中亡故,又被人騙進青樓,最後陰差陽錯入了裴府。”

霍秉繼續道:“我與阿意情意相通,發誓生死共患難,如今同在裴府卻猶如相隔天涯。”

沈栀栀聽了他這番話,觸動之餘也很是唏噓。

“可是.....她畢竟是儲玉院的姑娘,你們恐怕......”

“沈姑娘。”霍秉道:“我自是不敢奢望與阿意再續前緣,但只求能知道她過得是否安好。”

霍秉說完,從懷裏掏出封信:“沈姑娘,這封信并非私相授受的情信,而是簡單的家書,還請沈姑娘幫我轉交給她,讓她有個慰藉。”

“對了,”他又掏出了枚小小的玉佩,看起來年份久遠且不值幾個錢。他說:“這是當年我們兩家許婚的信物,見此信物她自然就明白了。”

如此一聽,沈栀栀倒是放心了。她就怕這侍衛小哥糊塗犯傻,跟裴沅祯搶女人。

“我知托沈姑娘辦事不易,已經備好了酬金。”霍秉從袖中掏出錠銀子,說:“還請沈姑娘收下。”

沈栀栀視線落在信箋上,忖了忖,點頭:“行吧,我幫你送就是。只不過錠銀太多了,你給二十文就行。”

霍秉聽了歡喜,肅殺冷峻的臉上難得露出點笑來。

他在身上找了找,歉意道:“我沒帶散錢,可否改日給沈姑娘?”

這個好說。

沈栀栀接了信和玉佩,然後跟他道別。

走之前,她問了句:“你們當侍衛月俸是多少?”

霍秉一愣:“沈姑娘問這個做什麽?”

沈栀栀讪笑:“随便問問。”

當裴沅祯的侍衛可真有錢,出手就是銀錠。

清明一過,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整個裴府的花樹争相綻放。

沈栀栀的這個小院是塊寶地。許是靠近明輝堂,這裏種了許多奇花異草,有些還是沈栀栀在後院沒見過的。

尤其是綠牡丹,開在廊下,花靥映在水中,別有一番韻味。

由于啞穴的遺症,沈栀栀夜裏喉嚨幹癢睡不着,索性讓方月搬來把椅子,坐在廊下賞花。

她來到前院一個多月了,除了伺候裴沅祯,就是搗鼓自己的吃食和銀錢,倒是從未靜心觀賞過這裏的景致。

此刻,她躺靠在椅子上,翹着足尖一晃一晃的。

瑩白月色落在她身上,像裹了層靜谧柔和的霜。

“也不知道爹娘過得好不好。”她嘀咕。

“這麽久沒回村,墳頭的草應該長很高了。”

沈栀栀的爹娘去世得早。

她爹爹是如何去世的她不清楚,只依稀記得從私塾回家後,娘就跟她說爹爹死了,死在外鄉。

再之後,十歲那年,她娘說去探望遠房親戚,結果也死在了半路。說是被匪徒殺死的,有人捎了遺物回來,也只是簡單地告知她娘死了。

許是未見過他們的遺體,以至于沈栀栀感受不到生離死別,一直覺得他們只是去了遠方,去了很久很久。

不過她還是從家中取了兩人生前的物件,跑到山上立了座墳,将兩人葬在一處。

這是沈栀栀小時候對爹娘的印象,從十歲之後,生活漸漸捉襟見肘,在十二歲那年,不得不賣身為仆。

滿打滿算過去五年,今年十七歲。

沈栀栀想好了,她在裴府待一年,等十八歲就贖身回村。把家裏的舊宅擴建,再買幾畝田地,屆時接爹娘的牌位回來享福。

想到什麽,她嘆了口氣:“不知道那時候阿煥哥娶妻了沒。”

阿煥哥老實,有本事,還長得俊。若是他沒娶,她就回去嫁他。

沈栀栀坐了會,再次拍死只蚊子後,不耐煩起身。

她沿着牆角走,将自己沒在狹小的牆影中。

不知走了多久,聽見有琴音傳來。沈栀栀怔了怔,這麽晚了還有人撫琴?

她順着琴音的方向尋過去,來到一座角樓。

裴府的屋舍極多,甚至有許多地方都是空置的。這座角樓此前沈栀栀來過,她喜歡趴欄杆邊吃零嘴,因為角樓高,從這正好可以看見後院戲樓裏唱戲。

她沿着木梯而上,至三樓,便見屋子裏有亮光。

琴音是從這裏傳來的,也不知是誰人在裏頭撫琴。

沈栀栀好奇,用指尖沾了點唾沫把窗戶紙戳個洞。

探眼望進去,入目的,是屋中央那個不可忽視的身影。

是裴沅祯。

他盤坐于席上,正在撫弄一把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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