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屋子裏,裴沅祯盤坐于席上撫弄古琴,燭火與窗外的月光交織,令夜色朦胧氤氲。

琴音舒緩優雅,在他骨節分明的指間流淌。

本該是動聽的音色,可這樣的環境卻顯得詭異悚然。

畢竟這座角樓偏僻,且常年無人居住。這麽晚了,他為何獨自在這撫琴?

沈栀栀貼着窗,目光靜靜落在裴沅祯身上。他側對着她,極其專注,一半青絲落在肩頭。

這麽一瞧,倒有點燈下美人撫琴,娴靜綽約之意。

沈栀栀聽得津津有味。

一曲結束後,裴沅祯不徐不疾地擡眼。

他淡淡開口:“能說了嗎?”

沈栀栀一驚,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正斟酌怎麽解釋偷聽的事,那廂就有人嘶啞地接話了。

“讓......讓我死個痛快......”

沈栀栀愕然朝那個聲音看去,才發現屋子另一邊還有幾個人,其中一個蓬頭垢面跪在地上。

正是那日在明輝堂破口大罵裴沅祯之人,沈栀栀記得好像是何姑娘的兄長。

才半個月不見,他整個人已經瘦得只剩皮包骨奄奄一息,早已沒了那日罵人的氣勢。

而且......胸口貫穿了兩根粗.大的鐵鈎,沈栀栀不敢看,她怕疼。

須臾,只聽裴沅祯又懶懶開口:“早點求我,也不至于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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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裴彥派你來殺我的?”他問。

跪在地上那人點頭。

“朝中還有誰是他的黨羽?”

話落,那人哆嗦起來,嘴巴發出嘶啞的聲音,破碎不成語。

“筆給他。”裴沅祯吩咐:“讓他寫下來。”

侍衛遵命遞過去一份紙筆。

過了會,當看清那人寫的東西時,頓時驚恐跪地。

裴沅祯蹙眉:“拿過來給我。”

“大人......”侍衛猶豫,不敢拿。

裴沅祯起身,緩緩走到近前,瞥了眼紙上的字後,緩緩蹲下。

“你啊......”他溫柔擡手,指尖劃過那人的下颌:“怎如此頑固?枉我耐心彈曲給你聽。”

說完,他長指一收。

下一刻,只聽喀嚓的骨裂聲,那人脖頸驟斷。

沈栀栀大駭。

“誰人在那?”侍衛發現動靜,立即拔劍。

沈栀栀躬身,屏氣凝息不敢出聲。

“大人,屬下出去看看。”

“不必了。”

裴沅祯攔下,不以為意道:“一只野貓而已。”

沈栀栀軟着腿從角樓下來,飛快地跑回自己的小院。

比起看見裴沅祯殺人,裴沅祯本人更令她害怕。

前一刻還在優雅撫琴,下一刻就能徒手捏死個活生生的人。

他他他......是瘋子嗎?

沈栀栀跌坐在院裏的椅子上。

那人在紙上寫的字她看清了,上頭就一句話——“你們兄妹不得好死。”

沈栀栀不明白,為何那侍衛看見這句話不敢遞給裴沅祯,又為何裴沅祯二話不說就捏死了那人。

這句話隐藏着什麽?

兄妹......難道裴沅祯還有妹妹?

可她從沒聽說過啊。

沈栀栀盯着廊下牡丹驚魂未定。

過了會,方月從外頭進來。

“你去哪了?”沈栀栀問。

方月見她坐在院子裏愣了下,随即回道:“栀栀姐姐,我去出恭了。”

沈栀栀狐疑,之前她跑回來時,分明聽見身後有人跟着跑的腳步聲。那腳步不重,聽着不像是男人,可整個明輝堂後罩樓,只有她跟方月兩人住。

“這裏就有恭房,你為何去外頭方便?”

方月解釋道:“姐姐誤會了,我不是在外頭方便,我是去外頭的恭房。我之前起身見姐姐屋子亮着卻沒人,還以為姐姐在恭房,所以......”

如此解釋也倒行得通,沈栀栀“哦”了聲。

“姐姐怎麽還沒睡?”方月問她。

沈栀栀起身:“我這就去睡,你也早點安置。”

沈栀栀又做夢了。

夢見裴沅祯擰她脖頸,喀嚓一聲脖頸斷了,他幫她接起來,然後繼續擰。

一整宿擰來擰去,擰得她都煩了,最後大喊一聲:“讓我死個痛快!”

剛進來的方月聽見這話唬了大跳,差點端不穩盆。

“栀栀姐姐怎麽了?”

沈栀栀慢慢睜眼,才發現天已亮,剛才夢中喊的那一聲她自己也聽見了。

她尴尬了下,掩飾道:“沒什麽,蚊子太多了。”

“我也覺得咱們這蚊子多,”方月端水過去:“前頭就有個池子,還種了這麽多花樹,到了春夏,最是招蚊蟲。”

“姐姐放心,這事我昨日禀報給陳管事了,她說下午派人來種些驅蚊草,屆時屋子裏再燃驅蚊香就會好些。”

沈栀栀可有可無點頭,從床榻上爬起來,然而才動了下又哎呦一聲倒下去。

“姐姐?”方月來扶她。

“別碰別碰!”沈栀栀歪着脖頸:“估計是睡落枕了。”

許是聽說她落枕不适,陳管事沒讓她去伺候裴沅祯,沈栀栀就窩在屋子裏躺了一上午。

下午大壯過來看她。

“聽說栀栀妹妹請了大夫,生病了?”

沈栀栀恹恹的:“沒病,睡落枕了,大夫連藥方都沒開,就讓我多按摩按摩。”

“哦。”

大壯坐下來,把帶來的東西放桌上。

“是什麽?”沈栀栀問。

“時菊托我送來的。快到端午了,她家裏給她送了粽子過來,讓你也嘗嘗味兒。”大壯笑:“沾栀栀妹妹的光,我也得了兩個嘗鮮。”

沈栀栀扒拉開布袋,裏頭雞蛋大的玲珑粽,一串串的還挺好看。

“你等會。”她起身,跑去屋裏抱了個匣子出來:“幫我把這個交給時菊,讓她也嘗嘗。”

大壯打開看,裏頭是做好的牛肉幹。他笑問:“我沒有?”

“你也有,裏頭兩包,你跟時菊分。”

吃飽喝足,沈栀栀開始歇午覺。

迷迷糊糊間,發現有什麽東西窸窸窣窣地落在她臉上。

她擡手揮開。

随即,那東西又湊過來,毛絨絨且熱乎乎。

沈栀栀頓時驚醒。

坐起一看,一坨雪白龐然大物撲在她床榻邊。

是真的大,幾乎能占據她半張床那麽大,還吐出長長的舌頭顫啊顫。

沈栀栀緩了緩,轉頭瞧見方月站在門邊也吓得臉色發白。

“狗大人,你怎麽在這?”

被這只惡犬吓得多了,沈栀栀勉強能鎮定地跟它說話了。

斯哈斯哈......

“你主人呢?你成天這麽亂竄他不管嗎?”

“養狗怎麽能這樣,繩也不栓,一點道德也沒有。”

她這邊怨氣沖天碎碎念,門口的方月臉色更白了。

這沈栀栀是吓傻了麽?敢私下編排大人,她不知道這明輝堂到處都是暗衛嗎?

“方月,”沈栀栀喊:“快去拿包牛肉幹來。”

“好。”方月心肝膽顫地跑出門。

阮烏兩只前腿趴在榻上斯哈斯哈,像是聽懂了沈栀栀口中的那句“牛肉幹”,心情極好。

還用毛茸茸的爪子扒拉沈栀栀的錦被。

“幹什麽!”沈栀栀扯回去。

她昨晚被裴沅祯擰了一宿的脖頸,累得很,還想睡。

沈栀栀躺下,阮烏繼續用毛茸茸的爪子拉她肩膀,然後又扒拉她的臉。

被打攪睡眠,任誰的脾氣都不會太好。

沈栀栀不耐煩:“狗大人,你青天白日闖姑娘家的卧室,你主人知道嗎?”

“你是公的還是母的?”

“你整日這麽閑是不是也挺無聊?”

“我給你介紹個媳婦兒吧,不收你銀子。”

“等你有媳婦你就不得閑了。回頭再生一窩狗崽子,得天天帶孩子,得養家......哦,你不用養家,你主人會幫你養媳婦養孩子。”

“但你別讓你媳婦和孩子吃生肉,姑娘家不喜歡血腥的東西,吃生肉的習慣得改,不然容易帶壞孩子。你看你主人就是這樣,把你帶壞了。”

“胳膊手有什麽好吃的?回頭我給你做一頓熟肉,你就知道什麽叫人間美味了。”

餘光瞥見方月進來,沈栀栀再次揮退那只毛爪子,說:“好啦,牛肉幹給你拿來了,快走吧。”

說完,她把錦被一拉,蒙頭繼續睡。

裴沅祯在戲樓聽戲。

過了會,阮烏蹬蹬蹬上樓來,嘴裏叼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

裴沅祯睇了眼:“是什麽?”

“嗷嗚~”

阮烏把布袋放在桌上,用爪子扒開給他看。

裏頭是牛肉幹,還有一串用粽葉捆着的東西,如雞蛋大小,約莫五六個。

“嗷嗚~”

阮烏獻寶似的邀請。

裴沅祯修長的手指捏了顆牛肉幹,随意放進口中,目光繼續看向戲臺那邊。

戲臺上,幾人咿咿呀呀唱得聲情并茂,只不過臺下除了裴沅祯再沒別的觀衆。

不是沒人想聽,是不敢聽。

因為這些戲唱的不是其他,而是民間百姓們給裴沅祯杜撰的五花八門的故事。

有說他是天生邪祟禍國殃民,也有說他忘恩負義弑兄殺母,更有人拿他比喻歷史大奸臣趙高,私下寫話本子罵得他狗血淋頭。

不過裴沅祯不在乎,朝堂內外都有他的眼線,這些民間傳言他聽了無數遍,索性讓人編成大戲唱。

得閑了,他還會過來聽聽。

這會兒,他吃着牛肉幹,阮烏趴在他腳邊也吃牛肉幹,主仆倆很是惬意。

兩顆牛肉幹下腹後,滋味也就膩了,他剝了個粽子嘗。

吃完一個,又剝一個。

沈栀栀找到這的時候,就看見這對狗主仆在瓜分她的東西。

之前阮烏從她那把牛肉幹拿走,連時菊送給她的粽子也順走了。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嘗一口滋味呢。

沈栀栀打聽得知阮烏在戲樓,特地尋過來,只是沒想到裴沅祯也在。

原本氣勢洶洶來着,這會兒見到裴沅祯像貓見到老鼠,躲在石墩後不敢動。

她心虛。

昨晚在角樓撞見裴沅祯的秘密,也不知他清不清楚那只“野貓”就是她。

她鬼鬼祟祟地躲了會,正打算偷偷溜走,那廂阮烏“嗷嗚”一聲朝她跑來。

“......”

所幸裴沅祯并沒察覺這邊的情況。

沈栀栀蹲在石墩後,小聲問阮烏:“狗大人,我的粽子呢?”

“嗷嗚~”

阮烏舔了舔嘴巴。

沈栀栀豎眉:“你吃了?那是別人送我的,我還沒嘗呢。”

“還剩下嗎?快去給我拿來。”她從袖中掏出包牛肉幹:“吶,這個跟你換。”

阮烏叼着牛肉幹去了,過了會,把布袋叼回來。

沈栀栀接過,卻發現布袋裏除了幾粒牛肉幹,再無其他。

“我的粽子呢?”沈栀栀悲憤:“你不是狗嗎?那是素粽子沒肉,你怎麽也吃?”

有小厮實在聽不下去了,輕輕咳了聲。

沈栀栀探頭一看,見那小厮擠眉弄眼提示。

她狐疑地往裴沅祯那瞧。

裴沅祯也正看向她這邊。

沈栀栀視線飄忽,在桌上看見散亂的粽葉,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粽子是被裴沅祯吃了。

她呆滞了片刻。

就聽裴沅祯淡淡開口問:“你的東西?”

沈栀栀傻愣愣地點頭。

“滋味不錯。”裴沅祯評價,然後道:“再做些送來。”

“奴婢......”

沈栀栀張了張口,想說那不是她做的,是旁人。但她此刻不敢拒絕裴沅祯,她怕說出來,下一刻就被他擰脖頸。

她乖乖點頭應下。

裴沅祯吩咐完,沒再搭理她,繼續聽戲去了。

沈栀栀把布袋裏剩下那幾粒牛肉幹也給了阮烏,然後抱着空布袋下戲樓。

等走遠後,她才松了口氣。

看來裴沅祯并不知道昨晚是她在外面。

裴沅祯讓沈栀栀包粽子,第二天,沈栀栀就領着方月坐在明輝堂的西跨院裏,邊曬太陽邊包粽子。

西跨院有個小廚房,原是專門給裴沅祯準備的。後來他連續砍了兩個廚子後,管家為了穩妥起見,就讓後院大廚房負責膳食了。

因此,小廚房這地方就閑置下來。

如今沈栀栀要包粽子,請示管家後,管家直接辟給她用。

沈栀栀将兩盆泡好的糯米放在院中,包粽方法是她去請教時菊的,然後又跟後廚劉管事要了糯米和紅豆等食材。

一切準備妥當,她用過早飯後就開始忙活。

包粽子倒不是什麽稀罕事,馬上快端午了,幾乎家家都會包粽子。只不過她才忙活沒多久,這裏來來往往了許多人。

都是來看她的。

個個跟看稀奇似的,面色古怪又暗藏興奮。

沈栀栀莫名其妙,問方月:“他們到底是在看什麽?包粽子有什麽好看的?”

方月面色複雜:“你不知道?”

沈栀栀搖頭。

方月說:“包粽子沒什麽,但大人吩咐姐姐包粽子就難得一見了。”

沈栀栀不解。

方月道:“這麽多年來,還是大人第一次吩咐吃食。”

“以前都是廚房做什麽,大人就吃什麽。無論是熱的、冷的、酸的、辣的,大人都無所謂。”

“我們誰也不知道大人喜歡什麽食物。”

“所以......”沈栀栀貌似領悟:“大人喜歡吃粽子?”

方月點頭。

“可是......”沈栀栀納悶:“這又有什麽稀奇的?”

“喜歡吃粽子不稀奇,可稀奇的是大人開口吩咐姐姐做啊。”

沈栀栀一臉迷惑。

“姐姐怎麽還不明白?”

“明白什麽?”

“大人他......”方月左右看了看,湊近沈栀栀小聲道:“姐姐就沒察覺大人對姐姐特別嗎?”

“???”

方月補充:“興許大人喜歡姐姐。”

“!!!”

沈栀栀震驚,不可思議不敢置信始料未及駭人聽聞......

“看來姐姐真不知道,可姐姐來明輝堂次日府上所有人都知道了。”

沈栀栀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這是怎麽看出來的?大人他....對我那個.....是怎麽看出來的?”

為何她一點也不清楚?

“姐姐可還記得去清風堂伺候膳食的那次?”

沈栀栀點頭:“記得。”

“姐姐安然無恙地從清風堂走出來,當天整個府上就傳遍了。”

“就因為這個?”

“還不夠?”

方月又道:“若那次不夠,這次大人主動吩咐姐姐包粽子,這頭一份的殊榮就足以證明了啊。”

沈栀栀舔了舔唇,一時感到有些錯亂。

她仔細想了想那天的事。後來回竈房,大壯跟她分析了下形勢。

衆人認為那種情況下她必死無疑,可沒想到她好端端地出來了。

難怪那天她出門看見那麽多人跪在地上,而那個婆子見了她一副見鬼的神情。

後來,那些管事們對她客客氣氣,小厮婢女們也搶着幫她幹活。

想通這事,沈栀栀問:“所以陳管事也是因這個,提拔我當一等丫鬟的?”

方月點頭。

沈栀栀郁悶地望了會天。

怎麽說呢?

她沈栀栀長這麽大,居然有了人生第一樁桃色緋聞,而且還是跟大名鼎鼎的裴奸臣。

就,心情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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