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劉拂是在天黑的時候回來的。

一起回來的還有先前一起被送到戎迂的漢人。

就像趙幼苓猜的那樣,屍體的确是由這些剛剛成為奴隸的漢人去運送的。劉拂說不清那是什麽地方,只知道有些遠,連看守都沒有,似乎是壓根不擔心他們會逃走。

草原那麽大,就算能逃,也不一定能逃回大胤。若是死在了路上,就只有被豺狼和禿鹫啃食的結果。

劉拂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給趙幼苓又磕了一個頭。

這個頭,是他真真正正地認了錯。

據說劉娘子的屍身穿着原先的那套衣裳,傷口的血已經凝固,臉上被擦得幹幹淨淨的,生前沒有受人磋磨。

劉拂親自動手挖了一個坑,埋了他阿姐,這才回來。

“往後,我就跟着你。”劉拂跪坐在地上,沙着嗓子道。

趙幼苓擡眼:“我是奴隸。還是個閹伶。”

劉拂面帶讪然:“是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你幫了我,以後我就跟着你。”

趙幼苓苦着臉喝完藥,還沒說話,手裏的碗已經殷勤地被拿走了。

她似笑非笑:“我們現在都是奴隸,那位骓殿下的奴隸。”

劉拂面上一窘,說:“那人……看着不像壞人。”

趙幼苓“嗯”了一聲,沒有細說。

她和劉拂一樣,對呼延骓的了解不多。

哪怕她曾經在叱利昆的部族生活了将近四年,可關于呼延骓的事,知道的少得可憐。

議論他的人有,可叱利昆不喜歡。他不喜歡聽到任何關于呼延骓的消息,除了死訊。

“我們以後……就住在這裏了嗎?”劉拂低聲問。

趙幼苓搖頭:“骓殿下說過要走。”

她從睡榻上下來走了兩步,想去撥弄下快熄了的炭盆,手裏頭的東西就被劉拂搶了去。

他一個官宦子弟,沒伺候過人,更不懂怎麽弄炭火,手忙腳亂的,盆子裏的火星最後只剩下那一點兩點。

“我……我不是故意的。”劉拂紅了臉。

趙幼苓哭笑不得地把人往邊上推了推,默不作聲地往炭盆裏加了兩塊炭。等炭火重新暖起來,這才直起身。

“以前,有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劉拂低頭,“我那時候還和人吵,說這話不多。但現在看起來,沒有說錯。”

趙幼苓随手指了指地讓他坐下:“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讀書人的用處有很多。”

她掰着手指,一樣一樣的數。

“書生能讀書識字,就能教會別人讀書識字。書生還能畫天下山水,閱古今書卷。而且,如果書生無用,為什麽朝廷裏分文臣武将?”

劉拂有些驚訝,反應了一下:“可我連照顧人都不會……”

“因為你學的本就不是伺候人的本事,就像我會唱曲兒,可就是不會做文章。”

趙幼苓張嘴便唱了句從前在教坊司學的小調。

那些官家子弟,開蒙讀的是《瓊林幼學》,她學的是一支最簡單的小調。

義父一直告訴她,絕對不能讓人知道她是韶王府的人,更不能讓人知道,她的生父是韶王。

她識字快,記事後幾乎過目不忘,義父怕她太過出彩,叫人注意到,硬是沒讓她看太多的書,除了曲樂,再沒學過其他。

“你想學做文章?”劉拂驚了一聲,拍着胸脯道,“我可以教你。”

他說完,見趙幼苓垂着眼簾,似有些困了,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你早些休息吧。”

“你睡哪兒?”

“睡你原先睡的那個氈包。”

劉拂把話說完,掀了氈簾就走。

外頭風很大,裹着雪就往裏頭吹。

趙幼苓盯着地上頃刻間化掉的雪,揉了揉額角。

所以,劉拂是睡了她的地方,她睡了呼延骓的地方。

或者,換句話說……

趙幼苓擡起頭,氈簾被高高掀起,秀逸颀長的身影從帳外帶着風雪走進來。

其實,她是和呼延骓睡同一個地方吧?

呼延骓其實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個毛病。

他已經是第二次站在氈包外,聽裏頭的兩個小東西說話。第一次是在那個姓劉的小子掉眼淚的時候。

兩個小東西說話的聲音窸窸窣窣,像兩只抱團取暖的小獸,說着自以為無人能懂的漢話。

別人或許聽不清楚,也聽不懂,但他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等到那姓劉的小子離開,他這才掀了簾子進氈包。

眼一擡,就對上了那個小閹奴的眼睛。

一雙烏黑的眼仁,初看像是深邃的夜空,帶着不該這個年紀孩子應有的複雜神色,再一眨眼,又像是浸過水,看着微微濕潤,亮晶晶的,沒了先前的晦暗。

呼延骓的眉頭下意識的蹙了一下。

氈簾外忽然跑過一連串的腳步,不知誰養的狗被驚起了吠叫,緊接着由近及遠,狗叫連連。有人扯着嗓子喊“巫醫呢?”

氈包裏沒人開口。

等那些腳步聲走遠,趙幼苓才動了動嘴唇,問:“殿下……不過去看看嗎?”

“特勤的女人生産與我有什麽關系。”

呼延骓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個子很高,看人說話的時候,得低着頭:“你們漢人有一個詞,叫多智近妖。”

他話音剛落,就見趙幼苓的臉上神情變了變。

雖還是那張稚嫩的臉孔,但他焉會看錯剛才那一瞬的變化。

一個有秘密的閹奴。

一個有秘密,并且聰明得過分的閹奴。

他忽然好奇,那幫吐渾人這次到底擄了什麽人出關。

呼延骓若有所思:“你是個閹伶。大胤的伶人需要像你這樣聰明嗎?”

趙幼苓低頭不語。

呼延骓嗤笑:“你懂的東西不少,都是你們師傅教的?”

大胤的教坊司有人教胡語,還有人教天地君臣的大道理不成。

趙幼苓知道,呼延骓這是起了疑心。

她和劉拂說話,說的都是漢話,為的是防那些戎迂人聽見他們說了些什麽。

可她忘了,她睡的是呼延骓的氈包,他可以不進氈包,但是想要站在附近聽他們說什麽,卻是沒人會去攔他的。

更沒想到的是,他聽得懂漢話。

“我義父……是大胤天子身邊的內常侍……是宦官。”趙幼苓頓了頓,接着說了一句,“義父伺候了天子十數年,閑時常會教我一些人情世故,故而我才能……與劉小郎君說那些話。”

呼延骓低頭,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擡起她的臉。

她下巴很尖,是那種太過消瘦的感覺,再看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也同樣是那種纖纖細細,好似稍一用力就能折斷的瘦弱。

這副模樣,除了雌雄莫辯一些,倒看不出有什麽不妥。

只是說出口的話,怎麽聽都不像全是真的。

“你若是不願說真話,也行。”呼延骓話說一半,彎腰湊近,一條腿踩上了睡榻邊沿,“等以後我會慢慢讓你說出來。”

趙幼苓心裏“咯噔”一下,眼皮一跳,差一點就擡眼去看他。

呼延骓的手還捏着她的下巴,她怕惹惱了人,那手往下直接就能掐住她的脖子。

“睡吧。”

呼延骓把手一收,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早點養好,早點回去。風雪太大,別凍死在路上。”

他丢下話,就轉過身去了氈包裏的另一張睡榻上。

那張睡榻是白天有奴隸擡進來的,位置并不寬,顯然平日裏不是給呼延骓這樣身份的人用的。雖然上頭撲了獸皮,可眼看着那個長手長腳的男人和衣躺下,還是覺得有些委屈他了。

趙幼苓眼底閃過幾分難明的光影,看呼延骓在榻上翻了個身,背對着自己睡過去,這才吹熄了旁邊的油脂燈,躺進了被窩裏。

草原上的冬夜并不寂靜。

寒風呼嘯,雪撲簌簌地砸在氈包上,聲音啪啪地響。時不時還有狗叫聲,此起彼伏。

呼延骓翻了個身,安靜的氈包裏,能聽到呼哧呼哧粗重的呼吸聲。

他坐起身,往邊上看了一眼。

氈包裏布置得很簡單,沒放什麽東西。戎迂人也沒漢人的習慣,會往氈包裏擺什麽屏風等遮擋物。他稍一回頭,就能看見那張睡榻上隆起的一團。

“喂。”

他喊了一聲,沒人應答,索性點燈,走了過去。

燈近了,呼延骓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睡榻上,只露出一個腦袋的趙幼苓。

小家夥散着一頭青絲,襯得一張臉越發的雌雄莫辯,臉頰通紅,雙目緊閉,眉頭緊緊擰着。

他把燈湊近,這才看到小家夥一張臉上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喂。”

“雲雀兒?”他輕聲喊。

睡榻上的小家夥睫毛顫了顫,閉着眼,沒有回應。

呼延骓抿了抿唇,伸出手放在她的額頭上碰了碰。

很燙,灼人的燙。

呼延骓縮回手,眉頭擰了起來。

他看着趙幼苓,烏黑的眼眸裏看不出情緒,好一會兒,他站起身,掀起氈簾一角。

“去請大夫。”

“是。”

見人去了,呼延骓把氈簾嚴嚴實實地拉好,這才走回到睡榻邊。

人睡得不踏實,才一眼沒盯着,露出的臉就大半又躲進了被子裏。

呼延骓低頭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把被子往下拉了拉,等露出臉來,手指不輕不重地戳了戳她已經燒得發紅的額頭。

燒得昏昏沉沉的小家夥動了動,閉着的眼睛,無聲無息地滑下眼淚,嘴唇動着,似乎在說話。

呼延骓湊近聽。她說的是漢話,只勉強聽得清在喊“阿娘”,還有“父王”。

父王?

呼延骓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良久直起身,意味深長道:“小東西,這就是你藏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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