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呼延骓給的痛快,還真的就把滿書櫃的書都借給了趙幼苓。

只一點,不得帶出氈包。

他嘴裏說的是不愛看這些,可趙幼苓看得分明,這一櫃子的書,沒有一本是簇新的。

問過泰善,她才知道,呼延骓對這些書,頗為愛護,只是……他當真不識漢字。

見她滿臉詫異,泰善微微一笑,道:“殿下的确不識漢字。”

只是這些書,有些是當年呼延骓生父帶來戎迂的,有些則是呼延多蘭公主從來自大胤的商隊手中購得。他再不識漢字,這些都是一份念想。

而殿下之所以能說的一口流利的漢話,也是因公主之故。公主……公主在世時,一直盼望殿下能識得漢字,日後好去大胤找到生父。但顯然,直到公主抑郁而終,殿下都沒生出過這個想法。

是以,殿下雖不舍這些漢書,卻也恨着那個抛妻棄子的男人。

泰善的回答讓趙幼苓多少有些吃驚。

她只知道呼延骓這個人在後來投靠了大胤,隐約也聽說過他的身世,卻沒料到他竟然不認得漢字。

趙幼苓再去看氈包裏的書櫃,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呼延骓很忙,回了部族後,幾乎沒有在自己的氈包裏待過半個時辰,偶爾回來屁股還沒坐熱,就又有人急匆匆來找,緊接着氈簾一掀,人就又出去了。

趙幼苓沉默半晌,問:“那我……若是要讀書認字,殿下是否會不悅?”

就呼延骓那張臉,俊美中生的幾分咄咄逼人的氣勢,不笑時鷹目凜凜薄唇緊閉,若是被惹惱了,便是不說話,一雙眼睛也如寒星般透着叫人入骨的冰寒。

她不怕這人,可也不願觸怒他,平白令自己的日子變得坎坷起來。

“明日且有從大胤來的商隊。”泰善看了看天光,“殿下已經囑咐了,你要的紙筆文具,明日去商隊那兒買。”

“錢……”

泰善沉吟了片刻,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笑:“殿下替你出這筆銀錢,日後你好生伺候便是。”見趙幼苓臉上并未露出多少喜色,泰善微微一頓,這才道:“殿下身邊從不近人,你倒是頭一位。”

呼延骓身邊有沒有人,趙幼苓不知道,前世的時候也沒從叱利昆那兒聽到過這些。

她如今只知道,自己這是又欠了他一份情。

這晚的呼延骓,沒有回氈包休息。聽說是有母馬要生産,他連夜帶着人守在專門辟出來的馬用産房裏,整整一夜沒有休息。

到第二天天明,趙幼苓就聽說,昨夜生産的那匹馬難産了,呼延骓親自動手,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幫着把小馬駒生了下來。

商隊一早就來了。

趙幼苓沒有等到呼延骓回氈包,便被泰善帶着往商隊處走。

大清早的部族,人來人往,男女老少都有。可老的老,少的少,僅有的壯年男子看起來卻大多不是年紀偏大,就是身有殘缺。

不像叱利昆的部族,精壯年衆多,看起來個個都是行軍打獵的好手。

商隊的到來,顯然也讓這些人臉上喜氣洋洋的。

泰善話不多,一路走着顯然也沒顧及趙幼苓人小腿短走不快,一邊走一邊還有旁人與他打招呼。趙幼苓略有些吃力地在後面跟着,走着走着,耳畔一片喧嘩人聲,商隊的地方到了。

這支商隊,來自大胤。

大胤的商人總有膽魄驚人的。哪怕吐渾攻破大胤半邊江山,大胤天子不得已南遷避難,仍舊有人敢冒着丢掉性命的風險,帶着貨物,出關入草原繼續做和往年一樣的生意。

等從大胤帶來的貨都賣完,他們就會帶着從草原各部得來的東西,再返回大胤,高價賣給那些勳貴。

風險雖高,可收益也不低。

自然,就有人敢冒這個風險去做。

只是趙幼苓沒想到,這支商隊,竟然會摸到呼延骓的部族——她從來的路上就發覺了,這位骓殿下的部族偏遠得很。

但也許正因為這樣,所以當商隊來到部族,這裏的戎迂人才會将他們的到來當做是喜事,是一場盛大的集會。

這樣的一場集會和趙幼苓想象中的不一樣。

永京城裏的集會,總是人流如織,街巷兩旁店鋪林立,果脯、竹器、筆墨、香油,應有盡有。便是街角最尋常的小貨郎,也能叫人圍得水洩不通。哪怕如今天子難逃,她也想象得到,在那新的都城裏,一定也有了一樣的集會,一樣的熱鬧。

再看這邊。

大胤南北的幹果都有,還有不少方便儲存的吃食,以及南北方的絲綢毛料、紙筆文具……無所不有。

這些都是草原各部沒有的東西。裏頭還有不少小孩兒玩的小玩意,像是做添頭用的。

這些商人倒不是非要銀錢。戎迂的銀錢在大胤不通,得了也難用出去。便有了以物換物的法子,拿些商人認為等價的東西,就能從他們手裏換到想要的。

部族裏的男人女人操着吐渾話向商人問價,有半大小子急匆匆跑走,又三五成群地抱着東西跑回來。那些商人同樣說着吐渾話,卻咬字生硬,有時候只能連比帶劃地解釋,做完一筆生意,往往已經滿頭大汗。

趙幼苓還不曾見過這樣的情景。她上輩子在叱利昆的身邊,只是一個禁脔,再熱鬧的集會也不曾被放出去看上一眼。

她現在看着這些商人,哪怕全然都是陌生的臉孔,可聽着他們偶爾冒出的漢話,頃刻間隔了兩世的鄉音令人動容。

泰善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商隊看,嘴角輕勾:“看看有什麽要的,殿下對自己人素來大方,想來不介意幫你多添些東西。”

他話裏話外的意思,似乎是誤會了什麽。趙幼苓解釋過一次,泰善看起來卻并沒相信,只似笑非笑地搖搖頭。說得多了,她也不打算再提,得了應允,便往人群中去了。

那些商人不認得她,倒是認得她身後跟着的泰善。又見趙幼苓白白嫩嫩,一副女扮男裝的小嬌娥的模樣,只當她是呼延骓或是泰善身邊人,越發殷勤地湊了過來。

最開始,一個個都笑盈盈地說着生硬的吐渾話同她介紹,似乎是把她當成了戎迂人。等到她張口說出漢話來,臉色全都微微變了。

他們的臉色,趙幼苓全都看在眼裏。

擺在臺面上的貨,在她眼裏,都是大胤最尋常的東西。她給劉拂買了包糖,便從人群裏走了出來。

“沒有要的東西?”泰善問。

趙幼苓搖搖頭。

二人又在集會上走了一圈,這才在最邊上的位置,找着了賣紙筆文具的人。

是位老人家,蓄着花白的胡子,垂着眼睛,坐在位置上不聲不響。有小孩從跟前跑過,只不問買賣,就連眼皮也不擡一下。

聽到走近了的腳步聲,老人家這才睜眼,算是迎客了:“小郎君要買紙筆文具?”

他說的漢話,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年紀大了,不好學吐渾話,只張口就是官話,分明是從永京城出來的。

泰善低頭看趙幼苓。

老人家沒動:“這有仿澄心堂紙制的冷金箋、玉水紙,還有越地産的竹紙,小郎君要哪種?”

論價錢,最貴的是澄心堂紙。只前朝後,澄心堂紙已經散落民間,連工藝都不為人知了。次等的玉水紙鶴冷金箋,雖然仿的澄心堂紙,但因仿制的還算成功,在永京城中,也得不少文人墨客的歡喜。至于竹紙,越地多竹子,産量高,價錢便跟着便宜了下來。

至于質量,且還能用用。

老人家這帶的紙不多,也就着幾種。另外還有些筆墨,有貴有便宜,都不算太差。

只是聽着熟悉的官話,趙幼苓脫口而出:“永京城現在怎樣了?”

老人家眉頭一挑,視線對上了她身後的泰善。

趙幼苓這時也回過神來,攥緊拳頭:“我……從永京城來……永京城現在……怎樣了?”

“挺好的。”老人家道,“吐渾人占着永京城,沒再殺人,日子總還是能過下去的。”

戎迂和吐渾的關系不算差,他自然不會在戎迂人跟前說一句“不好”。可趙幼苓聽得明明白白,鼻子一酸,就要掉下眼淚。

“那天子……”

“天子如今在南邊,酒色生香,只怕已忘了亡國之憂。”

“那宮裏那些人……”

“國都已遷,宮裏人,只要跟着走,便大多還活着。至于其他人,只怕是早已死在吐渾兵的鐵騎之下。”

老人似乎是頭一回跟這支商隊,并不知道趙幼苓身後的泰善聽得懂漢話。聽得趙幼苓的詢問,再回答的時候便沒有了先前的提防,言語間滿滿都是對大胤當朝天子的不滿,對吐渾人侵占大胤國土,屠戮大胤百姓的憎恨。

趙幼苓忍着沒哭,老人喘了幾口氣,挑了一疊竹紙和幾支筆墨,簡單地包了幾下,塞進她懷裏。

“好好拿着,等日後回去,考個功名試試。”

話雖這麽說,可能不能回去是一回事,考不考的上功名卻已經是擺明了成不了的事了。

等泰善拿了皮貨來換,老人擺了擺手。直到一袋可以在草原各部流通的銀錢送過來,他這才沒有推拒。

把錢袋子塞進懷裏,老人重新坐下,又恢複到之前的樣子。

垂着眼睛,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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