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表妹

等到動身的時辰,錦虞才磨磨蹭蹭從王帳裏出來。

她身上披着某人的雪銀色狐毛大氅,而自己的錦裳被掩在了裏邊。

誠然她起初是不願的。

還坐在案側吃飯時,是那人直接将大氅丢蓋到了她頭頂。

腦袋一沉,眼前漆黑,還沒來得及扯開,但聽他語氣溫沉,不容置喙地說了聲“穿好”。

當時,錦虞一瞬便猶豫了。

如今東陵王城淪陷,雖還有不少殘兵敗逃臨淮城殊死抵抗,但絕大多數城池已投誠大楚。

浔陽便是其中之一。

她衣襟上東陵王族的紋飾平常楚軍大都不識,可一旦到了浔陽,就人盡皆知了。

況且她衣裳單薄,狐氅柔軟又暖和。

于是她也不委屈自己,将頸間雪白的狐毛攏得嚴嚴實實。

帳外。

錦虞一出來,便聽見了交談。

“将軍,這姑娘來歷不明,當真要帶着?”

“是啊将軍,女子在軍中總歸不大方便。”

回想先前帳內所見,元青接着提議道:“不如屬下派人先護送她回王府,待臨淮事了,咱們不日便能歸京。”

雪後初晴,天空綻了光,傾灑下來仿若在雪地上鍍了層輝。

千裏冰封的天地間,男人身姿挺拔,一襲銀铠凜冽奪目。

他負手從容,狀态悠閑。

那人沒說話,錦虞默默站了會兒,下一刻,他目光似有穿透力,徑直朝她掠了過來。

四目觸及,但見他不以為意的笑劃過嘴角。

錦虞心底莫名一跳。

“喔,”一線清光落到他眉睫深處,狹長雙眸略微眯起,他輕緩的語色耐人尋味:“遠房表妹,還是放在身邊的好。”

不只錦虞,元青和元佑更是驚詫萬分,二人循着他的視線回過身,這才發現了她。

錦虞虛扶着門。

男人本就高出她不少,寬厚的狐氅穿在身上,長及腳踝,顯得她嬌小依人。

陽光下懵昧的杏眸清透純淨,不說話的模樣竟有幾分憐楚。

饒是擔憂她擾亂軍心的那兩人,一時也說不出任何指責的話。

誰會去遷怪一個無害的小姑娘呢。

“去将雪融牽出來。”

這時,池衍倦懶的嗓音淡淡響起。

“……是!”二人回了神,忙應下,轉身離去。

路上,元佑百思不得其解,悄悄問道:“哎,将軍幼時便被先帝收養膝下,從何來的遠房表妹啊?”

元青邊走邊思索:“嗯……失散多年,特意來尋的?”

又自語般低喃:“将軍是重情義之人,難怪會對她這般好……”

他們一貫聽命行事,絕無二話。

且昨夜謝懷安來這兒吃了癟,他們也只以為逃犯是男兒。

故而全然沒懷疑錦虞的身份,只當她是尋親途中失足落下山坡。

……

這邊。

雪路太滑,錦虞遲遲不敢挪動腳步,卻又不想在他面前表露怯意,便僵着身子一動不動。

池衍站在幾步遠的距離,好整以暇地看着帳門口的小姑娘。

被他明晰的眸子不瞬凝着,錦虞臉上有點挂不住了。

她決定先發制人,嗔睨道:“你幹嘛要那麽說?”

池衍不急不徐走到她面前,修眸蘊笑:“小姑娘,占了便宜,怎麽這語氣?”

“你才……”

剛想說他才是占了便宜,但錦虞轉念一想,自己平白無故随軍,總得有個說辭,便止了聲。

可心裏又不想讓他得意了。

她輕嗤:“我哥哥才不像你這般潑皮!”

她喚的是哥哥,而非皇兄,自然是指的同胞兄長,東陵太子錦宸。

确實是個值當稱頌的正人君子。

池衍笑了一笑,不語,遞了手給她。

望着眼前突然出現的那只寬大的手掌,錦虞一時愣住。

見她半晌沒反應,池衍低下頭,眉眼間盡是取笑:“走了。”

果然還是被他看出來了……

錦虞無法拒絕,但也不示弱,她哼聲避開,只別扭地拽住了他銀甲下,月白戰袍的袖子。

小公主難免一身的傲骨,池衍挑了挑眉,也就由着她去。

“會騎馬?”

錦虞半扶半扯着他的手腕和袖口,極其小心地踩在雪地上。

忽然聽他這麽一問,認真思考了下,雖說騎術不精,可她也是偷學過的。

于是乎,她理直氣壯:“當然了!”

池衍回眸睨了眼她,懶懶一笑:“行。”

赤雲騎行軍一向準時,除卻駐守營地的百人,其餘戰兵騎兵皆已整裝待發。

衆多威風凜凜的戰馬之中,屬前排一黑一白的兩匹最為顯眼。

黑的那匹最是高大威猛,筋腱壯實,毛發如黑緞順亮,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存在。

而白的那匹,是小巧玲珑的矮馬,體型只有常規馬匹的一半,頸部鬃毛厚實,相比之下,它不具半點威脅,反倒可愛至極。

錦虞被那人帶到隊首,放眼望去,不由感慨。

她常年被鎖在深宮之中,頭一回見到這麽多漂亮的好馬,心裏抑不住地泛起小小的興奮。

秀眸一掃,正想挑一匹來騎,卻見身邊那人突然走出兩步。

池衍輕撫那匹小白馬的鬃毛,側眸對她道:“它叫雪融。”

瞟上一眼,軟綿綿的像只小羊羔。

錦虞興致淡淡:“哦。”

“性情溫順,你放心騎。”

“哦。”

頓默片時,錦虞倏地擡頭,後知後覺道:“什麽?你讓我騎這個?”

這玩意兒是拿來騎的?

見她睜着大大的眼睛不敢置信,池衍但笑不語,答案顯而易見。

錦虞險些氣笑,那剛剛詢她會不會騎馬又是哪一出?

就這小馬駒她還能騎跌了不成?

錦虞瞪他一眼:“那你方才有甚好問的!”

池衍眉峰微微一挑,不以為意:“戰馬難訓,再摔一次你這腿就該廢了,況且,雪融不算馬?”

“你……”

錦虞又被他雲淡風輕地氣到。

這一群全是健壯的大馬,唯獨她的是半點兒大的小馬,蹲在中間簡直像個笑話,多丢人啊。

再說,他怎麽就斷定她會摔了!

錦虞覺得他在羞辱自己:“你瞧不起誰呢!”

見她滿臉不服,池衍噙着一絲笑,踱步到邊上的黑駿旁。

“那你要想騎哥哥這匹呢,也不是不可。”

他慢條斯理,固好它頸項缰繩:“只是烏骊認主,容易傷着你。”

眼前這匹精壯悍戾,一眼便知性子極野,姑娘家還是怕的。

錦虞嘴硬不起來,且他所言不無道理,真傷重了得不償失。

她撇了下唇,還是乖乖挪到了雪融邊上。

錦虞抱着馬脖子掙紮了半晌,誰知右腳疼得都擡不起來,連這小矮馬都爬不上去。

就在她倔強之際,腰身被人單手環住,那人輕輕一提,就将她放上了馬背。

錦虞方一坐穩,回頭就見他拉過雪融頸上繩索的鎖環,扣到了烏骊的項繩上。

還沒等她開口說話,元青突然從後方跑了上來:“将軍,都就緒了,随時可以出發。”

池衍躍馬而上,“嗯,走吧。”

“是!”

元青看見邊上的錦虞,眉開眼笑地喚了聲“表姑娘”,才側身離開。

錦虞怔了怔,靜思後姑且接受了這新身份。

九夷山脈是楚國和東陵國境的分嶺,也是去往浔陽的必經之地。

赤雲騎的精兵銳騎聲勢浩蕩,一路行往出山的方向。

元青元佑等人于最前方探路,錦虞随在大軍中間,頗為閑适。

何況某人一根繩索,将雪融和烏骊拴在了一起,根本無需她動手駕馭。

閑來無趣,她忽然記起一事:“喂。”

側前方的那人聞聲,淡淡回首。

錦虞擡眸漾他,嗓子清了一清:“你貓呢?”

池衍悠然馭于高高的馬上,眉眼略揚:“烏墨,叫你呢。”

他話音方落,挂在烏骊頸側的牛皮袋裏突然有什麽開始蠕動。

錦虞正奇怪,随後,袋中忽地探出一個白絨絨的腦袋。

烏墨困懶打了個呵欠,眼瞳惺忪眯攏着,仰頭望了眼喚它的男人,見他無事,又埋頭鑽回了袋裏。

錦虞懵然一瞬,原來這一路它都窩在裏頭睡覺。

她心有不滿,對着牛皮袋一聲嬌嗔:“你把我手鏈弄哪兒去了!”

烏墨不理會,錦虞索性伸手去抓牛皮袋,想要揪它出來。

誰知她都還沒碰到,烏骊就預感到威脅一般,斜眸發出悶悶的低吼,如黑曜石的眼珠子兇悍得吓人。

錦虞一驚,倏地縮回了手。

難怪一只雪貓要叫烏墨,怕不是蹭了烏字輩的狠厲作威作福。

錦虞咬唇腹诽,耳邊突然傳來了低低的笑。

她擡頭望去,只見冬陽下男人銀铠泛爍光暈,盛極笑意的側顏如镌刻俊美。

是在嘲笑她嗎?

錦虞黛眉颦蹙,聲線染了濃濃的不悅:“笑什麽?”

池衍長眸似蘊浮光,俯視将她端詳。

她仰着精致柔嫩的臉蛋,玉肌如雪清透,裹在狐氅下的身子小小的,坐在馬上矮了他大半截。

他只要探出手,便能輕易摸到她的腦袋。

一個嬌俏又有脾氣的小姑娘。

昨夜她喚哥哥時,和夢裏模糊的聲音,恍惚有幾分相似。

“沒什麽。”

池衍緩緩斂了目光,唇邊露出意味深長的壞笑:“和你挺配。”

聽出他意有所指,說的是她和這小馬。

錦虞頓時氣結,再不和他說話。

将士男兒浴血沙場,連日行軍是習慣了的。

但錦虞不同,路程如此之久,對她而言很是遭罪。

錦虞抱着雪融的脖頸,不知何時睡着了。

雪融馱着她,在烏骊的引帶下走得穩當,不至于讓她掉下來。

直至酉時,大軍終于抵達浔陽城。

不似九夷山霜雪厚積,浔陽城中萬千燈火輝照如晝,寶馬香車迢迢不息。

為迎赤雲騎,城門大開,浔陽太守方世堯早早便候在了那兒。

作者有話要說:  笙笙寶貝的今日份記仇小本本——

①今天池狗給我騎小馬,還說我們很配(╯‵□′)╯︵┻━┻

②今天池狗的貓兒子搶我東西不還(’- ’*)

③今天池狗的馬兒子吓到我了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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