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重生
黎安安的意識仿佛被人極限拉扯着,她在黑暗中感受到了疼痛和煎熬。像有一只大手在她腦中絞纏,慢慢擰成巨大的漩渦,漩渦越轉越快,越來越深,似乎叫嚣着要将誰吸進去……
黎安安倏地睜開了眼。驟然閃現的白光刺得她生理性地閉了閉眼,滲出些淚花。
她重新睜開眼打量,這是哪兒?
眼前是一座空蕩蕩的茅草棚,除了身下鋪着的幹草堆,別無他物。正值早春,空氣中卻浮動着悶重潮濕的黴味兒。黎安安低頭看看自己,驚奇地發現身體似乎回到了少女時期,掌心的皮膚年輕柔韌,不複蒼老的醜态。
她身上穿的,還是二十年前做乞丐時的衣服。
她不是應該死了嗎?怎麽會還活着?還是如此年輕地活着。黎安安有些無法确定,她是否還在一場幻夢裏。
她站起身,撩開門口的破布走了出去。
悶燥的腥風順着掀開的破布猛地灌入,一股腦地湧向黎安安的鼻端。隔壁破草棚“嘩啦”一聲,潑出一盆黑乎乎的髒水,蜿蜒的水跡沿着街面緩緩鋪開。幾只露出大腳趾的磨灰布鞋倏地踩了上去,高濺的水滴在陽光下折射出渾濁的光。
聽見開門的聲響,幾雙路過的眼睛望過來,瞧見是她,而後又漠然地收了回去。
這是一條暗巷。
這樣的巷子,只會收留無家可歸的人,例如乞丐,例如暗娼,例如逃犯。
——這沒什麽特別的,特別的是,這暗巷的景象與布局幾乎與她前世所住的地方一模一樣。
可這情景只在她當乞丐時還見到過,後來裴故将她接去了丞相府,她便有将近二十年再沒見過。
如今,怎麽又見到了?
黎安安沿着巷子一步步走出去,心頭的疑惑更重。她的腳不時跨過随意躺在路邊睡覺的乞丐,避開地上腥臭發黑的垃圾,目光劃過一張張冷漠麻木的面孔。直至走出巷口,她才确定了一件事:這就是她前世生活了十幾年的乞丐窩。
但現在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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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分明記得自己吐血,倒在了雪天裏,她還活着?還是這只是一場夢?
黎安安擰着眉思考了一陣子,想不太明白。抿了抿唇,她決定放棄思考這個問題,打算繼續死前未完成的事。
——她還要去搜集替裴故平反的證據。那些官員都不願接見她,更別說提起裴故了,一個個皆是諱莫如深的模樣,正當途徑見不到面,那她只好采取一些非法手段了。
黎安安沿着前世的記憶在巷子裏左拐右拐,然而還沒走幾步,她的神情卻忽然一變,迅速貼近巷口,背靠在了牆上。
這完全是這副身體的本能反應。
在乞丐堆裏摸爬滾打積累的生存直覺,讓她嗅到了一股平和氛圍下不同尋常的氣息。
她的眼睛謹慎地眯起,耳朵豎起,将聽覺放到了最大。最遠的大街上,偶爾傳來早起小販的吆喝聲和遲緩的腳步聲,左側酒肆的二樓,已傳來夥計咚咚咚上樓幹活的聲音,右前方還有些婦人拎着籃子走路,那細而輕的說話聲與裙擺摩挲聲。
黎安安的視線掃了一遍周圍,瞥見不知是誰扔在角落裏的短棍,拿了起來,警惕地防備着。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仿佛剛才那令她一驚一乍的氣息是個錯覺。
她松了口氣,準備放下棍子繼續朝前走去。
就在這時,前方巷尾處,閃出了一個衣衫褴褛,探頭探腦的遲疑身影。
黎安安下意識地閃身進了一處拐角。差點就被發現了,手臂上的寒毛根根炸起,她咽了咽喉嚨,這才悄悄挪動着頭顱,露出眼睛窺伺着。
那是個乞丐。
他嘟囔着朝四周望了望,自他身後,三三兩兩走出了十幾號人物。他們穿着破爛的衣裳,手裏拿着盲棍,走兩步罵兩句:“賤蹄子……欠了幫主錢不還,連累得我們在這兒轉悠大半天!”
“那黎安安可不是個單純小姑娘,她精着呢,都給我注意着點兒!”
盯着那群記憶中的乞丐面孔,黎安安的心跳劇烈跳動着,她逐漸産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有沒有可能,她真的還活着,或者說,她重生了。
壓下心底的驚濤駭浪,黎安安的腦子快速回憶着前世的記憶,分析着面前的局勢。
那群乞丐口中的幫主,應該就是丐首趙德全。
前世關于欠債的事……黎安安的記憶一點點浮現上來。看來她重生回來的時間,正是黎老爹病重,她為了籌錢拒絕上交每日供奉,被趙德全派人勒令還上的時候。
當年她十六歲,黎老爹年紀上來了,忽然有一日受了寒便一病不起。她想盡辦法去籌錢,想給黎老爹治病,為了能盡快籌夠老爹治病的錢,她便停了每日底層乞丐都要上交的供奉。沒過幾日,趙德全手下的乞丐就找上門來了,威脅她要是下個月還不上供奉,就把她綁了給幫主抵債。
那趙德全可是觊觎她很久了。
後來她還是沒能救回黎老爹,将黎老爹安葬後,也是這樣一個清晨,黎安安從茅草棚裏醒來,就被突然奪門而入的李青等人抓走了……
回想起之後發生的事,黎安安面色發青,時間地點……全都對上了,她現在無比确定,外面那夥兒在街上晃悠的乞丐,就是來抓她的!若她沒記錯,這群乞丐應該還有一個人帶頭,那就是趙德全跟前的紅人,李青。
黎安安慢慢挪動着腳步。她握着短棍,計劃着偷偷逃跑。
重生一回,她可不想把時間都浪費在這種事情上,被這幫人纏上了,就跟貼了塊狗皮膏藥似的,撕都撕不下來。上輩子沒跑掉,還被抓回去威脅了一頓,這次說什麽都要跑掉!
既然她能重來一回,就意味着,裴故,也能重來一回。他還沒死,甚至上輩子的一切都還沒開始,她要先把他撿回來……
這次,她一定要改變裴故的結局!
繃緊的脊背線條使她看起來像是一只警惕的花豹。
就在她悄無聲息後退時,後側宅子的大門卻忽然打開了,守門的小厮打着呵欠,“去去去……小叫花子,你躲在這兒幹嗎呢?一邊去!現在可不是乞讨的時候!”
巷口登時傳來厲喝:“誰在哪兒!?”
黎安安瞪大了眼睛,當即拔腿就跑。
這一跑,頓時扯出身後十幾號人,有腿腳快的立時鎖定了她藏身的方位,追到了巷口拐角,眼尖的立刻嚷道:“是那個姓黎的臭娘們!都給我追,別讓她跑了!”
黎安安跑得更快了。
她像只矯健的跳羚,掀翻了手邊能掀的所有東西,朝身後扔去,一會兒從尋常人家的晾衣杆下滑過,扯倒一大片衣服,一會兒又踩着街上的車馬順勢跳躍。
黎安安跑得呼吸穿過胸腔都在痛,她的小腿肌肉在打着顫兒,心髒跳得像是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但她不能停下,一旦停下,等待她的就是被趙德全纏上。一旦被抓住,脫身會變得非常麻煩,她要去找裴故。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只要跑過那條街……對面就是永安城裏貴人們住的地方,這些乞丐一定不敢妄動。
“都給我好好攔着,可別讓安安姑娘過去,沖撞了貴人。”
一襲寶藍色衣袍的身影緩緩從街口走出,身後帶着密密麻麻十幾號人,他們體型高大,手裏拿着棍棒,穩穩堵住了通往對面的街口。熟悉的嗓音入耳,黎安安的臉上一瞬劃過驚詫、絕望,最後沉澱下來的是濃烈的憤怒。
憑什麽。
憑什麽都來攔着她!
前世積攢的郁氣與委屈混雜這今世的怒氣沖上心頭,她的鼻尖一下子紅了。明明只要跑過那條街就好了,明明她離去找裴故就那麽近了……為什麽,為什麽都要攔着她?
李青也是
皇帝也是
那些官員也是
為什麽都要攔着她?
黎安安飛奔的速度非但沒有慢下來,反而是握緊了手中的短木棒,怒火中燒地直接朝李青打了過去。李青被她的突然襲擊吓了一跳,堪堪躲開後立即退到後方來了,抖着手指罵罵咧咧:“反了天了……給我抓住她!抓住她!”
她被一群乞丐圍在中央,劇烈的跑動使得她呼吸急促,面色潮紅,可她的眼睛卻亮得像燒了一團火。她死死地盯着那些圍上來的人,揮舞着木棍,打得毫無章法,靠着的全是一股蠻力和狠勁兒在支撐。
一通亂打,一時竟當真沒有乞丐近得了她的身。
“滾開!”黎安安眼神警惕地盯着周圍的乞丐,試圖再次逃跑。
然而——
砰!
劇烈的疼痛從後腦勺傳來,黎安安的意識閃過一片白光,她控制不住地雙膝跪了下去。悶重的木棍又一次落在了她的脊背上,視野裏,無數雙磨得露出腳趾的破布鞋越靠越近,耳邊嗡鳴陣陣,李青的聲音斷斷續續:“哎呀……下手重……傻了怎麽辦……幫主不喜歡……”
該死,又……被拖住了,要、要去……找裴故……
黎安安眼前一黑,徹底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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